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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此夜漫長 周梅森 6217 2018-03-18
到底是副司令員的兒子,和尋常百姓就是不一樣,中國社會還沒進入小康水平,人家的住房就完全賓館化了。三室一廳的房子全吊了頂,全貼了高級牆布,都鋪了地毯。三個不同用場的房間三種格調,燈光設計美觀合理,其中一個房間還安了空調。衛生間和廚房也現代化了:衛生間有電熱水器可以四季洗澡,軟管和水龍頭不是平常百姓家用的粗劣貨色,而是賓館裡用的那種進口設備,就連洗手池牆上的鏡子上也印有一塊“USA”的標記。廚房看樣子從未開過夥,但設施一應俱全,有管道煤氣,全套不銹鋼灶具和餐具,還有一台未開箱的日本松下微波爐。 鄧代軍從老校長司徒效達家出來,重踏進自己借住的503室,大有天上地下的感慨。老校長和方老師一輩子辛辛苦苦,到老落下了啥?啥也沒落著!所有家具都是舊的,除了一台14英寸的彩電,幾乎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不知老校長到沒到503室來過?鄧代軍估計老校長沒來過,老校長和他們去世的方老師都是很清高的人,不會像他一樣高攀這樣人家的,503室的一切要在老校長看來,恐怕是不可想像的。

在老校長那裡.鄧代軍很不好受,總有一種做了虧心事的感覺。其實他沒做任何虧心事,也沒有啥對不起老校長和方老師的地方,更不該對老校長今日的生活負責,可那因虧心而生髮出的愧疚感就是排遣不開。潛意識中老認為自己欠了老校長一點什麼,是什麼卻又根本說不清。 現在,置身於503室的現代化氣氛中才驟然發現,他欠老校長的是開始墮落的人格。他的清白人生從3天前住進這套房子開始便完結了,他苦心鑽營,給張副司令員——范旭虹的公公寫回憶錄,得以住進這套根本不屬於他的房子裡。含而不露的老校長把這看作做一種交易,心里大概會想,當年那個要當作家的中學生,如今咋也變成生意人了? 他是生意人麼?好像不是。從15歲那年寫出《墓草青青》,他就一直做著作家夢的,後來上大學學的也是中文系,范旭虹就是他在大學中文系裡認識的,中文系學生會辦了個油印刊物叫《人世間》。他和范旭虹都是《人世間》的編委。范旭虹比他高兩屆,年齡也比他大許多,但因為《墓草青青》的緣故,對他很尊重,有什麼話都愛和他說,把他看做小弟弟。

那時候,范旭虹還沒和張副司令員的兒子張尋戀愛,追她的是中文系的幾個大小伙子,其中有一個是不修邊幅的現代派詩人。現代派詩人長相不錯,也有才華,愛范旭虹真是愛得發狂,甚至以自殺相要挾,范旭虹也沒嫁給他,而是嫁給了張副司令員的兒子,學電子計算機的張尋。 對范旭虹這一選擇,鄧代軍當時很不理解,曾在一次聚會後問過她: “你為啥這麼做?張尋是學電子的,長相才華各方面也都不如追你的那個浪漫詩人……” 范旭虹笑笑說: “小弟弟,你不懂,浪漫也好,詩歌也好,都是不能當飯吃的,一個人首先要活得好,然後才能談到這些奢侈的東西。張尋的父親是副司令員,和他結婚我的一生就有了依靠。” 鄧代軍覺著不可思議:

“這是不是太……太俗氣了點?難道人的一生就是為了自己生活得好些麼?就沒有其他追求了?” 范旭虹說: “有人可以有追求,有人卻不行。比如說你,你有才華,上中學就寫出了《墓草青青》,你可以按自己的理想去追求,去當一個作家。可我不行,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搞文學創作的料,況且我又是女人……” 這次談話後沒多久,范旭虹那屆同學就畢業了。畢業後,鄧代軍再沒見過范旭虹,只聽說她穿上了軍裝,分到軍區報社當記者,和張尋很快結婚了,日子過得很好。再後來又聽說,張尋去了美國,讀博士研究生,范旭虹則打著軍區的招牌到深圳辦了個公司,個人承包,很發了點財,繼而又跳槽了,自己單幹。 這期間,鄧代軍差不多把范旭虹忘了,在鄧代軍看來,范旭虹只不過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個匆匆過客,而且,是個並不值得長久留在記憶中的過客。范旭虹的選擇證明了她的鄙俗,他鄧代軍卻不是鄙俗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和這種人打交道。他的人生榜樣是老校長司徒效達和方老師。

1982年考上大學後,方老師和他說過,要他認認真真地干事,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維護自己人格的尊嚴,決不做有損於尊嚴和良心的事。他記下了,也這麼做了。 大學畢業時,許多人找門路,托關係想分到北京、上海,安排個好工作,他沒這麼幹,結果,就被分到這裡的教育局,又分到郊區當中學語文教師。在他們這屆學生中,他分的工作單位是最差的。 好在後來的機遇不錯,報社、電台、電視台等6家新聞單位,在市委宣傳部的主持下公開招考編輯記者,他才憑著《墓草青青》和近50萬字的作品,躋身報界。 分到郊區中學時,鄧代軍沒好意思去見方老師和老校長,當了報社記者,才去了,興奮地和方老師、老校長說: “你們的話是對的,到任何時候都要憑本事吃飯。這麼做可能一時會吃虧,但從長遠看卻是不會吃虧的。”

方老師笑問: “是不是因為今天如願進了報社才這麼說呀?” 鄧代軍道: “不是。就算這次沒考上,我還會這麼說的。做人要有做人的原則,在這方面,你們都是我的榜樣。” 老校長說: “這就好,任何時候都不要媚俗,都不要當生意人!不要把自己的人生變作一場交易……” 鄧代軍很自豪地聽著,覺著自己和自己崇敬的方老師、老校長一樣,渾身充滿人間正氣。 可是,後來呢?後來是怎麼了?他鄧代軍怎麼會和范旭虹又攪到一起去了?那個在人生旅途上已和他擦肩而過的女人,咋又闖入了他的生活,並且改變了他的生活? 人生有時真難預料! ——報社的記者生涯並不像鄧代軍想像的那麼好,到報社記者部不到兩年鄧代軍就闖了禍:一個已調到省裡的大人物,在主持本市基建工作期間收受承包單位5台彩電和約6萬現金的賄賂,案發被捕,鄧代軍據實寫了一篇長篇通訊,報社總編不同意發,說是要聽上面的招呼。後來,全國性的報紙發了新聞,總編還是不讓發,又強調說,我們報紙也發過消息的,通訊就不發了。鄧代軍一氣之下,把通訊稿寄給了一家有名的法制雜誌,那家雜誌全文刊發了。總編大為惱火,說他出風頭,違反新聞紀律,逼他寫檢查。他不寫,總編便停了他的職,一停就是3個月。到今年4月,記者不讓他乾了,讓他幹副刊。

到副刊部,又遇上了新的麻煩:一個副刊部總共只5個人,卻有3個寫詩的。部主任自稱工人詩人,第一副主任自稱民歌專家,還有一個副主任不寫詩,卻專搞詩歌評論。 3個愛詩如命的頭明爭暗鬥,底下兩個老編輯也分庭抗禮。兩個老編輯,一個是市美學協會副主席,一個有主任編輯職稱,牛皮比3個主任還大,開口閉口就是“我們當年如何如何”。 這麼一來,一個小小的副刊部,有時就鬧得不大太平了。 鄧代軍頭一天到副刊部上班,正碰到民歌專家在發副主任的脾氣。副主任發完脾氣,工人詩人又發了主任的脾氣。後來,兩個人都到總編室理論去了。理論完回來,兩個主任才繃著臉和他談工作。兩個主任雖說剛鬧過矛盾,但在對付他的問題上卻是極一致的,都和他說,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班接電話,搞內勤,連自然來稿都不讓他看。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知道,他們這張一周兩期的副刊版面竟讓原來的5個老人分了,每人巴掌大一塊,自己在上面耕耘,也把其他報刊編輯的大作拿來交換發。 這真是豈有此理! 鄧代軍怒不可遏地去找總編。 總編說: “你這個小伙子是咋搞的嘛?咋盡看陰暗面呢?這算什麼分版面?這是責任制嘛!” 鄧代軍說: “那好,我也參加責任制!” 總編桌子一拍: “你這是狂妄!到報社才幾天呀?就想和老同志平起平坐了?你現在要好好向他們學習,給他們當助手!你今年多大?不過二十幾歲吧?怎麼可以這樣呢?啊?” 這次的打擊是慘重的,鄧代軍差點氣出一場病來。他想過乾脆調走,哪怕再回學校教書也好,反正不受這種窩囊氣!

也是巧,正在這時候,范旭虹出現了,是完全意外地出現在他面前的。他下班出門,在報社門口迎面碰上了到報社廣告部做廣告的范旭虹。范旭虹一身珠光寶氣,還化了妝,已模樣大變,他沒認出她,倒是她認出了他: “喲,鄧代軍!咋混到這鬼地方來了?” 鄧代軍點了點頭,連話都懶得說。 范旭虹看出來了: “看你臉掛的,好像不高興麼?” 鄧代軍這才道: “活得真他媽累!” 范旭虹笑道: “嘿,咱大作家也累了?” 鄧代軍眼皮一翻: “當然比不得你!你不累是因為像我這樣的人替你累著。” 范旭虹哈哈大笑: “看你說的!倒好像我真欠了你什麼似的。走,走,大作家,我請你去喝咖啡,給你散散心!”

就近找個音樂舞廳坐下,喝著咖啡和法國黑方威士忌加冰塊,鄧代軍才把一肚子的怨氣發了,大罵總編和副刊部的那幫傢伙不是東西,全是文痞、文商、小市民,還都他媽狗眼看人低。又說范旭虹當年的選擇真有道理,若不是找了個副司令員的兒子,只怕也要受這份氣的。 范旭虹道: “今天你才覺悟了?” 鄧代軍長嘆一聲: “也不算覺悟,就他媽這麼回事吧!” 范旭虹像個大姐姐一樣,一把摟過他的肩頭說: “小弟弟,現在覺悟還不晚,你不妨真把報社的職辭了,跟我到深圳的公司去,做個……做個總經理助理。” 鄧代軍心動了: “哪個公司?總經理是誰?” 范旭虹格格笑著: “還會是哪個公司?我的遠大公司嘛!總經理自然是我嘍!我說了就算!當然,你如結了婚,在這有家,也可以做我公司駐這裡的辦事處主任,不過工資和深圳要有區別,這個,這個月薪……1200元,咋樣?”

鄧代軍一聽說總經理是范旭虹,又不願乾了,覺著跟范旭虹去幹也同樣窩囊,不僅因為范旭虹是過去的同學,更因為范旭虹是個沒有免俗的女人,他在這麼一個女人手下辦公司,從心理上不能得到平衡。 鄧代軍的拒絕,讓范旭虹傷心。 范旭虹苦笑著說: “你呀,還是沒覺悟!” 鄧代軍吶吶道: “不……,不是,我……我是想,我不是個能做生意的人,又覺著自己是學中文的,也還能寫點東西,好歹不能太虧了自己……” 范旭虹道: “你是抹不下面子,擺不脫中國文人的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鄧代軍沒反駁,叫過小姐付賬,想把這場談話盡快結束掉,他當時就清楚,如果不盡快結束,他很可能受不了范旭虹的誘惑。 小姐過來後,遞了張賬單給他,他一看嚇了一跳:兩杯洋酒,兩份咖啡,加一盤點心,竟要收142塊錢! 范旭虹站在一旁笑問: “這賬是你付還是我付?” 鄧代軍格楞都沒打: “當然是我付!這點錢我還付得起!” 范旭虹道: “其實該我付,是我請你的麼!” 他不能跌份,堅持付了。 走到門口,范旭虹用香噴噴的軟手輕輕在他臉上拍了一下: “小弟弟,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我還是得成全你的事業——當然,也得成全你的自尊心!在報社你真不能呆下去了,就是一時不走,也得先避避。” 鄧代軍問: “我往哪避?” 范旭虹道: “到軍區來。我讓軍區文化部把你借走,給那幫離下來的將軍們寫回憶錄,然後,就調到軍區幹文職。” 鄧代軍一楞: “你的話算數麼?” 范旭虹點點頭: “當然算數!你就去給張尋的老子寫!他老子是個好人,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以後還可以寫小說呢!老頭子周圍的那幫馬屁精不行,他們都寫不出老頭子的神韻來!” 鄧代軍同意了,同意時自認為是保持著自尊的。 范旭虹說到做到,第三天就給鄧代軍打了電話來,說是老頭子親自出面找了政治部,把借調的事定下來了,軍區政治部這幾天就會派人到報社去交涉。又過了兩天,軍區政治部真來人了,來了個辦公室中校副主任,很順利地辦了借調手續,把鄧代軍從苦海中解救出來。 次日,范旭虹又帶著鄧代軍見了自己公公——張副司令員。 張副司令員很豪爽,頭回見面就說: “小鄧啊,你的事我都聽小虹談了,你甭放在心上了。你現在來了就好,我歡迎你!你呢,先幫我總結一下這一生的經歷,然後就調過來,到我們的文化部去當乾事。自然嘍,你要是還想幹編輯、記者,也可以到我們的軍報去嘛!” 鄧代軍真感動,連連向張副司令員道謝。 張副司令員卻說: “不要謝我,倒是要謝你呢!你這是給我幫忙嘛!我們年輕的時候盡打仗,想上大學也上不了,文化水平不高,現在退下來,想總結一下經驗就難嘍!你這一來,我就放心了,咱這書就能寫好啦!” 張副司令又問到了鄧代軍的生活情況,聽說鄧代軍沒結婚,還單身一人住在報社的集體宿舍裡,便要在自己的洋樓裡撥一間房子給他,當寫作室。鄧代軍一來不願給司令員添麻煩,二來也怕自己不習慣,便謝絕了。 這時,范旭虹在一旁插嘴說,她和張尋都不在家,正要找人看房子,倒不如先讓鄧代軍去住,這樣有個安心寫作的環境,大家也都方便。張副司令員同意了,鄧代軍也沒再反對,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告辭時,張副司令員又拿出一套雀巢咖啡和兩條云煙,硬要鄧代軍收下,鄧代軍不收,張副司令員便生了氣,說: “你這小伙子,和我認啥真嘛!這都是你寫作時要用的東西麼。就像打仗要用的子彈、砲彈,又不是我老頭子要收買你!拿著,這是命令!” 鄧代軍無奈,只得拿著,心裡怪不安的。 今日,看過孤獨的老校長,不安的感覺更強烈了。鄧代軍想到了背叛,對老校長、方老師的背叛,和對自己人格的背叛。去看老校長時,他想過把張副司令員送他的那套咖啡轉送給老校長,可終於沒敢。鄧代軍很清楚,這套咖啡值80多元,說是自己買的,老校長不會收;說是張副司令員送的,他說不出口,也不敢說出口。 老校長對他走這麼一條並不光明正大的鑽營之道會很鄙夷。 然而,鄧代軍又想,他並不是存心要去鑽營的,他確是憑著正直在報社沒法再混下去了,才不得不走這一步的。他沒去拍張副司令員的馬屁,也不是他主動找的張副司令員,而是老同學范旭虹幫的忙。他要做的工作本身也是有意義的。 想說服自己,卻又咋也說服不了自己。不論咋說,他鄧代軍都是通過人家兒媳婦的面子去的,這就不那麼正大光明嘍! 好在這事的內幕沒人知道——連報社總編和副刊部的那幫同仁都不知道,范旭虹昨天又到深圳去了,他大可不必這麼折磨自己了。范旭虹說得對,中國文人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得丟下了,生活不是我們夢想中的田園牧歌。要活下去,活出個人模狗樣來,有時就得付出點心理和精神的代價。老校長、方老師可以有他們的活法,他和范旭虹這代年輕人也得有自己的一套活法。 那麼,就從今天開始吧! 鄧代軍收回了自己紛亂的思緒,看看表,才8點50分,時間還早,便走到窗前,先打開了空調,而後,又把一盒白天和張副司令員的談話錄音放到了錄音機裡,想對照錄音,把今天的採訪材料整理出來。 空調是日本進口的,3千大卡,製冷量大,噪音小,微型錄音機也是日本貨,幾乎沒雜音,保真效果也好。鄧代軍坐在轉椅上,讓空調的冷風吹著,把錄音機開得很大,讓張副司令把關於他們那個時代的聲音佈滿房間: “話得從1938年說起嘍。1938年是啥情形?日本帝國主義大舉進攻中國嘛,四處燒殺搶掠,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那年10月,在咱省白馬河北岸,由我黨倡導,成立了3部抗日救國軍聯合司令部。這3部是哪3部呢?一部當然是我黨領導的嘍,叫白馬河抗日游擊大隊,開頭勢力不大,有八百來號人吧!第二部是國民黨CC系的省抗日別動總隊二支隊,人最多,大約兩千人。第三部就是我嘍,我當時不是共產黨員,也不是國民黨員,完全憑著一腔熱血,拉起了支隊伍,打的旗號是白馬河救國自衛軍,有七百多號人,自任司令。不過,那時的司令和我今天做的這個副司令員可是不能比喲!那時有句名言嘛,叫做:司令多如狗,團長滿街走。只要有人有槍,誰都敢說自己是司令。哈哈哈……” “你問我當司令時有多少槍?告訴你,一桿也沒有!1938年7月,我正在地里幹活,國民黨的敗兵過來了,在地頭的路上丟下一門砲。是破炮,炮輪是壞的,還沒砲彈。我一看到那炮就動了點子,心想這玩意兒有用!我守著那炮,叫我爹把我兩個哥哥喊來,把炮抬回了家。回家後,我們弟兄幾個就合計拉隊伍,就把隊伍拉起來了……” 剛聽到這裡,鄧代軍突然感到身後有人,這人的腳步聲很輕,因為屋裡放著錄音,幾乎難以覺察。鄧代軍是從那人漸漸移到面前的影子中發現那人的。 鄧代軍心中一驚,本能地回頭叫了一聲: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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