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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孤乘 周梅森 5280 2018-03-18
“田至仁的情況已完全弄清楚了,此人四十八歲,蘇北鹽城人,早年混跡江湖,無甚作為,據他自己說曾與會黨中人一起參加過辛亥舉事,民國六年秋投身北洋軍隊,三年後自行離去,民國十四年傅予之出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最高顧問時,追隨傅予之,為其主要侍從之一。在傅予之被我國府、中央通緝期間,還在其左右,因此,深得傅予之信任。據田至仁介紹,負保衛傅府官邸之責的是偽警察派駐的一個警衛分隊,約二十人左右,分三班。分隊長姓陳,背景、經歷不明。原駐傅府官邸的日本便衣已全部撤走——是被傅予之趕走的,傅予之老於世故,疑心頗重,不願把日本人留在自己的官邸中。” “官邸四周的情況是這樣的。傅家官邸在台拉斯克路十四號,左鄰是意國兵營,右側是一個掛名為東亞資源研究會的日本機關,斜對過三十米開外是個租界巡捕房,從地形佈局來看,除傅的難度很大。不論驚動了意國兵營還是巡捕房,事情都會十分糟糕,而那個日本的東亞資源研究會是否西村在租界的特務機關也要打個問號。當然,困難歸困難,如果戴老闆一定要幹,我們可以想辦法,後面我還要談的。”

“再說說傅予之的日常活動規律和官邸內的情況。傅每日晨七時十五分至七時半,必乘坐一輛黑顏色司蒂倍克轎車出門,去租界外的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偽市府辦公,同行的還有兩部保鏢車,一前一後。據田至仁吹噓,兩部保鏢車上都有德國造的手提機槍。傅回來沒有規律可循,有時六時左右,有時八時左右,也是兩輛車保鏢。傅回府之後,一般於十一時許熄燈就寢,此情節可根據二樓傅予之臥室窗戶亮光判斷。” “夜間,十四號大門上鎖,四至六人守夜值更,都有固定警長率領,傅府的私人保鏢有時也會有一兩個。田至仁說,前幾天發生了槍傷偽社會局局長金崑崙一事之後,傅府很緊張,田至仁就參加了守夜。” “這個田至仁無爭取的可能,但可加以利用,自一個月前在大戲院門廳認識此人之後,我曾和周遠山把他請出來吃了幾次酒,還塞了些好處給他。為怕他疑心,便作出想升遷城北區警察分局副局長空缺的樣子。田至仁嚐到甜頭,不斷給我許願,說只要有機會,一定在傅予之面前美言保薦。”

“現在,我的想法是,抓住田至仁不放,於適當時機,逼他引我去見傅予之,伺機下手。這樣行動組要提早籌劃,一、要準備具有相當自衛狙擊能力的火器,應付行刺過程中的突變;二、要備好兩輛汽車,作事後撤退之用。做了這些準備,若除傅之後仍無退路,我王學誠也就只有殺身成仁盡忠黨國和戴先生了。” 王學誠一氣說到這裡,“咕咚”、“咕咚”喝了通茶水,愣愣盯著行動組長曹复黎看,希望在曹复黎臉上看到應有的嘉許。 曹复黎卻好像沒有多少興趣的樣子,從身後的酒櫃裡取出兩瓶紹興花雕,又開了幾個鬧不清什麼牌號的洋罐頭,拍著他的肩頭說:“辛苦了,喝點酒吧!邊吃邊談,好長時間沒見面,我也有不少情況要和你們二位老弟扯扯哩!”

又對在一旁抽煙的周遠山道: “去弄點開水來溫溫酒,花雕必得溫一溫才好吃!” 周遠山提了瓶開水來溫酒,一邊溫酒一邊說: “學誠兄這段日子確是辛苦了,要應付市局和分局的漢奸上峰,又要不動聲色地摸情況做工作,真是沒日沒夜,兄弟我自愧不如!我被他們派在城南做交通警察,很多忙想幫也幫不上,至今一事無成。” 王學誠很真誠地道: “這也怪不得你的,兄弟不過是碰到了機會。若不是那幫漢奸在大戲院開'東亞反共救國'動員大會,若不是赶巧認識了那個田至仁,也許也是一事無成呢!” 曹复黎熱情地道: “都不錯!都不錯!憑著假造的身份經歷混進袁柏村的警察局就算一大成功。我老曹就混不進去。袁柏村這老小子以前在我們這邊做警局副局長時常和我打交道,我若去報名,他連交警也不會讓我當,直接就把我送進大牢裡去吃牢飯了!”

王學誠道: “不至於如此吧?既是老相識,怕也不會把事做得這麼絕,他袁柏村也要想想,日後中央回來了,他小子怎麼混!我說組長,沒準袁柏村會讓您做更大的官哩!” 曹复黎道: “錯了!現在我們是各為其主,水火不相容,如果姓袁的想留後路,斷然不會這麼快下水噹漢奸的!” 王學誠點點頭: “倒也是。” “來,來,不說了,喝酒吧!二位勞苦功高,我先敬二位一杯!” 一仰臉,把酒喝了,筷子向罐頭盒裡伸的時候,王學誠又說起了除傅的事情: “就是不要田至仁引薦,憑著我這身警官制服,闖進傅家大門也是可能的,我可假說是袁局長派來的,門衛必會放行,而只要上了樓,見了傅予之的面,一切便解決了。只是用槍怕不成,槍一響無以脫身。用短刀也有弊端,一來不如用槍敏捷,二來也有鬧出響動的可能,設若一刀無法結果傅予之,讓他叫出聲,同樣會引來警衛的攻擊。”

周遠山道: “即便如此,也還是用短刀好些,槍可以帶上,萬一不行就用槍!” 曹复黎直到這時才表態道: “我看刀、槍都不要用,這事暫時不干了!” 王學誠很吃驚,放下筷子問: “為啥不干?不是你曹組長說的麼?我們得盡快把傅賊除掉,以震撼群奸!你還說過,黃區長不做事,對不起戴先生,我們要做出點成績……” 曹复黎黑著臉道: “是的,我說過。不過,現在情況變了,這事咱們就得暫時歇手,什麼時候動手,我會再下指令給你們!” 周遠山也很不解: “哪方面的情況變了?傅予之不是還當著維新政府的市長麼?大小漢奸不還學著他的樣子一批批下水麼?” 這些話也是王學誠想問的。 曹复黎抿了口酒道:

“不是這方面的情況變了,而是咱們這邊的情況變了。二位現在都是我行動組的同志,我是把二位老弟引為知己的,私事公務都不能瞞你們。你們都清楚黃區長和我們行動組的糾葛,我上次也和你們說過這位少將區長的為人,就衝著黃增翔,我們不干了。” 王學誠還是弄不懂,黃增翔與此次除奸行動有什麼關係,干成功了是行動組的功勞,就是黃增翔想貪功也貪不了,至多吹上兩句他領導有方之類。 曹复黎完全把他和周遠山看作行動派成員了,繼續兜底,終於把意圖說清了: “戴局長對我區的工作很不滿意,三天前密電黃增翔,要這狗東西把工作安排一下,月內到香港向戴局長報到述職。黃增翔接到這份密電便慌了,狗東西知道這一趟香港不好走,戴局長要和他算賬的。二位想想,淪陷才兩個月,那麼多聞人賢達下水噹漢奸,維新政府的五色旗穩穩噹噹地飄在中山路一百二十六號大門上,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戴先生挨了蔣委員長的罵,必得給黃增翔一點顏色看看,臭罵一頓還是輕的,搞不好這區長不讓他做,還得要他的命哩!”

曹复黎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和喜悅,彷彿已眼見著黃增翔挨了臭罵,被撤了職,自己已出任了S區區長似的: “我替黃增翔這狗東西算了算賬,上個星期他組織了一次對偽社會局長金崑崙的狙擊,只打傷了金崑崙的左臂,卻犧牲了我們三個同志,就算他臉皮厚,把共黨外圍組織和市民們摸日本人崗哨的事都記到他頭上,他工作不力的責任也還推不掉!因而,我們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動作,得把傅予之的狗頭好好寄存在租界裡,待黃增翔垮了台再取不遲!二位聽明白了麼?到那時,在S區就是咱們發號施令了,咱一手除掉傅予之,打開這淪陷區的局面,戴先生能不看重咱們!我曹复黎若是做了區長,包你們二位都升上兩級!我這人說話算數!” 王學誠真不願相信這番話是曹复黎說的,真不願相信身為上校行動組長的曹复黎為小團體的利益會置民族良知和軍國大事於不顧。可事實就是事實,曹复黎不但說了,而且,緊接著又下了居心叵測的指令:

“從今天開始,要注意繼續隱匿,決不得和黃增翔派來的任何人擅自聯繫,且要密切注視來往傅府的閒人,以防黃增翔狗急跳牆,搶在我們頭里對傅予之動手。” 王學誠冷冷反問: “如果發現黃區長對傅予之採取行動,我們是不是去向維新政府告密!?” 曹复黎一怔,酒杯往桌上狠狠一頓: “放肆!我說過告密的話麼?!把我這個上校組長看成什麼人了?!我只叫你們注意!注意!” 周遠山在桌下悄悄踩了踩王學誠的腳,王學誠不再作聲了。 曹复黎嘆了口氣又說: “你們到S區來時間還不長,也沒有工作經驗,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沒有錯,我不會把你們往邪路上引的!” 酒吃得不甚愉快了,王學誠最先放下筷子,說是要趕回警察所有事。周遠山一見王學誠要走,看看王學誠,又看看曹复黎,也說:“走便走吧,反正事也說完了。”。

臨走,曹复黎又把指令重複了一遍,王學誠點頭應付,出了門卻對周遠山說: “滾他媽的曹复黎吧,有這樣不顧大局的雜種真是國家、民族的大不幸!” 周遠山不安地問: “你……你老兄還想幹下去?” 王學誠惡狠狠地道: “為何不干?我們他媽來幹啥的?!” “我們歸曹复黎管,還是聽他的為好。” “我只聽正義的命令!不管他是不是曹复黎!” 在洋布街叉路口分手後,王學誠獨自往大戲院警察所走時,還憤憤地想,曹复黎看來更不是東西,黃增翔雖說傲慢,也許還有些無能,但不至於在工作上這麼使壞。又想,為了大局考慮,自己是不是該主動和租界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號黃增翔區長聯繫一下,盡快乾掉傅予之?

不料,兩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號派人來找他了,來的是老章,說是人事組長金大可有請,進了租界才知道,不是金大可請的,是黃增翔區長請的,去的也不是司各特斯路一百一十三號,而是一處陌生的花園洋房,因為天又黑又匆忙,門牌沒看清。 這夜的黃增翔已無區長的架子了,滿臉和藹親切的笑替代了原有的傲慢,還親自給他倒酒挾菜,口口聲聲稱他“學誠老弟”,說是自己工作繁重,忙忙碌碌,對“學誠老弟”關照不周,今日特借薄酒一杯,為“學誠老弟”接個遲風。 這番表演並未使王學誠感到絲毫的舒服,倒是生出了新的厭惡。黃增翔變得也太快了一些,只因厄運臨頭,就如此不顧一切,對自己麾下資格最淺的新同志這般拉攏,真有失威儀,自己若是少將區長,就決不如此行事,即便到香港去吃槍子,也不在屬下面前低三下四——當然,他做少將區長,也不會對任何新同志傲慢無理,以教訓的口吻讓人家去“熟悉環境”的。 所謂接風是假——很明顯,兩個新同志隻請了他一個,且又在多事的今夜,真正的目的怕是要他為自己去除奸,幹掉傅予之。酒過三巡,黃增翔就說了,不論曹复黎怎麼瞞他,基本情況他還是清清楚楚的,他清楚地知道他們二人編造經歷,混入了偽警隊伍,又知道他王學誠和傅府的一個傢伙粘乎上了,因此,動手除傅的機會已經成熟,希望他以其忠勇為黨國和中央建立功業。 王學誠驚訝地問: “區長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黃增翔呵呵笑道: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曹复黎這人靠不住嘛,來這兒上任時,雨農兄就和我交待過麼!我不在他身邊安個耳目嚴密監視還行?!關鍵時不就壞事了?!” 對自己人也用對敵人的辦法來監視,這可是沒想到的!他今夜到黃增翔這兒來,曹复黎會不會派人盯梢呢? “曹复黎這人毛病很大呀!我認為這個人太自負,愛耍手腕。雨農兄對我說,還不光這些,這人最大的毛病是沒信仰!沒信仰還行麼?不信仰蔣委員長,就不能在這個團體里呆麼!我來上任時,雨農就想把他弄出去的,我說了,雨農兄呀,這不行喲,我一去上任就把行動組長弄走了,S區的同仁們要誤會喲,還以為我要安插自己的人哩!” 真揣摸不透黃增翔和戴先生是什麼關係,聽他說來似乎和戴先生拜過金蘭似的,一口一個雨農兄;可曹复黎偏說黃增翔到香港要吃戴先生的槍子,究竟誰真誰假? 淡然一笑,佯作天真地問: “聽說區長近期要到香港面見戴先生?” 黃增翔愣了愣,馬上又恢復了鎮定: “你小老弟消息蠻靈嘛,聽誰說的呀?” 立即將曹复黎賣了: “曹組長!” 黃增翔挺自然地搖了搖手: “這人忘恩負義呀!從不講我的好話哩!他總覺著不是我來做區長,他便做了區長,笑話嘛!他沒信仰,能做區長嗎?!還有那個金大可,也自以為是哩!總認為自己資格老,和雨農最早共事,可你小老弟想想,若是能把這兩攤狗屎扶上牆,雨農兄讓我來這里幹啥呀?!” 懷著報復兩位混帳上司的陰暗心理繼續嘲弄: “曹組長還說,咱們區在您黃區長指揮下,工作成績大呀,這回去了香港,沒準就回不來了!” 這一下黃增翔端酒杯的手哆嗦起來: “王八蛋!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學誠當下明白了,心中暗自好笑,臉上卻作出誠惶誠恐的樣子: “曹……曹組長好像沒別……別的意思,是不是指您在香港高……高升吧?!” 黃增翔不愧是少將區長,短暫的失態之後,馬上察覺了,且糾正了,盡量平靜地道: “他姓曹的是巴不得我不回來,可我能不回來麼?!這裡是抗日救國的地下前線,有信仰、有戰鬥精神的同志,都在地下前線和日偽政權作殊死搏鬥,我能到後方去高升麼!像話麼?!就是雨農留我也是留不住的!” 王學誠將信將疑,但多多少少還是為黃增翔這番話生出了些感動。不管黃增翔和戴笠先生的關係如何,又不管他此番去香港結局如何,只要他願殺漢奸就好,他就得和他真心合作。 把和曹复黎講過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向黃增翔報告了,並表示,日後對曹复黎只是敷衍,所有進展情況都只向他黃增翔秘密呈報,並將於行動時擔任行刺重任,雖九死而不辭。 黃增翔舉杯道: “好!如行動成功,姓傅的偽市長倒在你老弟的槍口下,本區長將於赴港之後在雨農兄面前給你請功,並破格提升三級!來,為我們的除奸成功乾杯!” 最後,黃增翔說,動手的時間越早越好,需要的配合措施、人手俱由區本部安排,不完成這項剷除巨奸的重任,決不赴港去見戴雨農。 這等於不打自招了,看來戴先生對黃增翔和S區工作不滿是真的,沒有一份紮實的帳單,黃增翔確無法向戴先生交差。 有趣,他王學誠竟會有今天!這在兩個月前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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