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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章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民國九年

黑墳 周梅森 2937 2018-03-18
他伸手將他們攔住了,手中的槍口再一次瞄準了“黑炭”微微揚起的腦袋。 他想:只要這塊黑炭站起來,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塊黑炭沒有爬起來,他向前掙了三五步,掙到那個剛剛被擊斃的窯工身邊就死掉了。 他鬆了一口氣,走到那塊黑炭面前,用腳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邊的兩個大兵命令道: “抬起來,把他抬起來!” “張旅長,這……這是乾什麼?” “別廢話,跟我走!” 兩個大兵互相對視了一下,抬起了三騾子的屍體,愣愣地看著張貴新。 張貴新邁開腳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兩個大兵也抬起屍體,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裡去!”張貴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兩個大兵順從地抬著屍體往井口走。不料,剛湊到井口邊上,他們就怪叫一聲,扔下屍體扭頭跑了回來。

張貴新很吃驚: “嗯?怎麼回事?” “人,又……又上……上來一個人!” 竟然有這等事! 張貴新提著槍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從兩個叉開的、上粗下細的黃色肉柱當中,看見了那輪火爆爆的太陽:太陽像一團猛烈燃燒的不斷滾動的熾白的火球,在那兩個黃色肉柱之間跳動著,把兩個肉柱也燒得紅光四射。霎時間,他的兩隻眼睛一下子像同時挨了槍擊似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順著肉柱向上看時,眼前只是一片旋轉的強光。他身子搖了搖,要往後倒。他拼命抓住身邊的一根棚腿,才將身子穩住了。 他站在陽光裡。 他的腳下側臥著小兔子瘦貓一般的身體,他想彎下腰,把這個瘦小的身體抱起來,抱上井,可他試著彎了彎腰,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他倚著棚腿站了一會兒。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還得下窯,還得給他的兒女們當牲口,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來吸袋煙;然後,好好地吃一頓,不管是白芋葉、菜糊糊,還是什麼豬食、狗食,他都能一氣吃上八大碗。他還想睡覺,一氣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討回來!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著急。生命的韁繩,現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裡,什麼大火呀、爆炸呀、冒頂呀、片幫呀,全不復存在了,全變成了一種不值一提的記憶。他的力氣還很足,他不像小兔子這麼幼稚、這麼傻,在最後的衝刺中,竟把生命的餘火撲滅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會,他就能穩紮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樣子了,太陽在這五六步開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著巷壁,又一點點向前挪。 在挪步時,他的眼睛擺脫了強光的刺激,他漸漸搞清楚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上粗下細的肉柱,是一個人的兩條腿。這個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鐵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滾動著一縷陽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夥……伙計!幫……幫個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答理。他馬上想到:這人也許不是窯工,他穿著皮靴,而窯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認定這是公司礦警隊的什麼人。 他又喊: “老……老總,來……來扶我一下!” 那人還是不應。 他急了: “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還……還活著哩!” 就在他喊完這一句話的時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隻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著一枝烏黑油亮的小手槍。他嚇呆了,轉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轉過身子的時候,那人手中的槍響了,一粒子彈穿過他的胸膛,將他牢牢釘在又濕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個身子向下滑動了約摸半尺,最後又昂起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我……我是人!” 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裡,緩緩轉過肥胖的身子,跨過三騾子的屍體,向前走了兩步,對站在身旁的幾個大兵道: “廢物!都愣在這里幹什麼?還不把這三具屍體都抬下去?媽的,抬遠一點,抬過下面那道鐵柵門再扔!明白了麼?” “明白了,旅長!” “快去吧,去吧!”張貴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兩個大兵抬起三騾子的屍體,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幾個大兵也把槍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們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屍體。 看到這些大兵下到斜井裡,張貴新用白手套揩著汗津津的手,向身邊的軍官和大兵們問道: “諸位,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什麼?” 手槍隊長鄭傻子不知趣地道:

“看見了一個倖存者,旅長好槍法,一槍把他撂倒了!” 張貴新定定地盯著鄭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混賬!沒有倖存者!沒有!井下的人都死絕了!窯民們是在藉井下遇難者的名義要挾政府、武裝暴亂!搞到現在,這一點你他媽的都沒弄明白麼?” “是!是!旅長!我明……明白了!”鄭傻子捂著臉,頻頻彎腰點頭道。 “馬上給我向省督軍府發電,電文如下:十萬火急,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騷亂,業已平定,佔礦掠殺滋事之窯民匪徒已被我部盡數掃平。時下,礦區局勢平靜,民眾安居樂業,田鎮各界無不歡欣鼓舞……” 口述完電文,張貴新又交代道: “就按著這個內容,給北京參眾兩院的委員老爺們、給農商部、給省實業廳,給李四麻子這個王八蛋也拍個電報去,讓他們也安下心來,別他媽的再胡思亂想!”

“是!” “馬上把這五份電報發出去!” “是!”鄭傻子敬了個禮,轉身跑了。 張貴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向面前這片廢墟眺望著。他看到了暴亂窯民們開挖的那道用於作戰的掩體溝壕,他以一個軍人的眼光在心中對那條溝壕進行著評價。他認為那道溝壕是沒有多少實戰價值的,窯民畢竟是窯民,他們不懂得軍事、不懂得戰爭,根本不會打仗。可這些窯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堅強不屈的精神,他們的獷悍和勇敢卻不得不讓他佩服!他想,這些倒臥在地下的人們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當兵,一個個都會是好樣的! 他有了些感動。 他的眼角濕潤了。 彷彿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兩腿一併,“啪”的一個筆直的立正,對著高坡下的廢墟,對著二百餘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對著一個個躺著、臥著、跪著的死難者的屍體,對著這塊獷悍而偉大的土地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這時,鎮守使署的參謀跑了過來,站到高坡下,仰臉向他請示: “張鎮守使,省實業廳李炳池先生問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封閉井口了!” 他點了點沉重的腦袋,木然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封!” “是!”那位參謀轉過身,頓了一下腳,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迎著太陽,迎著帶著陣陣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熱風,踏著一具具屍體中間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主井井樓還在冒煙。他想,這煙可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地層下的大火未滅,煙也就不會斷。他不知道現在封井是否還來得及?是否還能拯救這塊豐厚的無限煤田?他不懂礦業。他能夠對付暴亂的窯民,卻對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對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們的事,他管不著。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們能控制住這地下的大火,能把這塊豐厚的煤田為後人們保存下來!只有這樣,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一些,他才不會感到愧疚,他所進行的這場戰爭才有價值!直到如今,他還不認為他進行這場戰爭有什麼錯。戰爭不是他要打的,是政府要他打的;他和田家舖的窯民們也無冤無仇,歸根到底他也是為了田家舖的利益,為了這塊土地千秋萬代的利益,才被迫進行這場戰爭的。如果這場戰爭拯救下了這塊煤田,他也就問心無愧了,也許這塊土地上的子孫後代還會記住他光榮的名字。

他還想起了用心險惡的李四麻子,想起了迫在眉睫的直皖戰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北京城裡那些將軍、大帥、政治家們又在玩弄什麼陰謀了。 他置身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民國九年!這一年,整個中華民國都被一個又一個陰謀纏繞著,包圍著! 他挫敗了李四麻子操縱窯民暴亂的陰謀,馬上又得對付來自北京的陰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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