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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十七章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黑墳 周梅森 2525 2018-03-18
他用兩條麻木的腳,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一步步向陽光中挪。他要躺到陽光中去,躺到大地上去,他要擁抱那輪屬於全人類、屬於田家鋪、也屬於他小兔子的太陽! 他的生命的太陽呵! 他這二十三天的掙扎,他這二十三天的拼搏,不就是為了這輝煌的一刻麼?他不能在這輝煌的一刻到來的時候倒下去! 他又神情恍惚地向上掙。他那嗡嗡長鳴的耳旁響起了一陣陣發自地面的聲音。他聽到了幾聲槍響。他不知道地面發生了什麼事,反正他要爬上去! 他終於站到了陽光與黑暗的交界線上,他的眼睛在長期的黑暗中變得有點不適應光明了,他站在這交界線上竟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他的眼睛疼痛難忍,淚水直流。他突然感到光明變得那麼陌生。 他閉著眼睛站了一會兒。

他感到頭髮昏,身子髮飄,腿抖得很厲害,他預感到自己要栽倒了,便顫巍巍地向前邁了一步,一下子置身於那片白生生的陽光之中了。 陽光! 好一片陽光呵! 他的耳畔轟轟然、嘩嘩然地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哦,這是陽光的爆炸!他聽到了陽光爆炸時產生的巨大的、震耳欲聾的聲音,他的耳朵一下子失去了聽覺。他的眼前燃起了一片連著天、接著地的熊熊大火,這大火包圍著他,纏繞著他,吞噬著他,使他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渾身的血管都要漲破了,他感到痛苦萬分,五臟俱裂。 “啊——”他尖利地慘叫一聲,頹然栽倒在鋪滿陽光的地上,乾瘦的,皮包著骨頭的小腦袋重重地跌在一個長滿鐵鏽的地滾輪上,額頭上流出了鮮紅的血……

他就這樣倒在了他所摯愛的陽光中。 他就這樣被他所摯愛的陽光擊斃了。 三騾子在小兔子倒下的時候,抬腳跨過了那道滴著銹水的鐵柵門。他是聰明的,他聽老窯工們說過:在黑暗中呆久了,不能一下子走到地面上、走到陽光中去,那會傷人的。他倚著鐵柵門喘著氣,眼睛微閉著,不敢一下子睜開,不要說火爆爆的陽光,就是這面前的光明,他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他的眼皮好像變得透明了,閉著眼睛,依然能看到一大塊紅乎乎的色斑,這塊色斑把他的眼睛搞得很痛。 他扶著鐵柵門轉過了身子,臉孔又沖向了黑烏烏的井坑。他這才感到好受一些,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向井坑下看,井坑里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他那接觸了光明的眼睛已無法看清這罪惡的黑暗了。然而,他那靈敏的耳朵卻聽到了一個不斷擊響的沉重的腳步聲。他準確地判斷出:二牲口就在他身下二十幾步遠的斜巷中,他想喊他,喉嚨裡卻幹得很,像要冒煙、冒火似的,胸腔裡也擠壓不出足以構成一句話的力氣。

他終於沒喊。 他慢慢將頭扭了過來,試探著接觸身後的光亮。他試了幾次,才最後重新轉過了身子,睜開了眼睛。 他在習慣了面前的光亮之後,一步一顫地向那片深入井洞的陽光走去…… 脫險了!成功了!他馬上就可以回到大地上,回到陽光下,回到他所熟悉的親人們中間!他又可以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樣,幹他想幹的、要幹的一切了! 他的眼裡湧出了許多淚水,他覺著這是萬能的神靈在保佑他。他當即想到了田大鬧,想到了要找這個該死的混蛋報仇。他想:不管這個姓田的混球兒躲到哪裡,他都決不放過他,誰來說情都不行,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他哽咽著,喘息著,大睜著濛濛矓矓的淚眼,跨進了那片白生生的、銀燦燦的陽光中。他的眼前也像著了火一樣,一片通紅。

他猛然閉上了眼睛,將一隻滿是污泥的大手遮到臉前。 他捂著臉,慢悠悠地倒下去了。他沉重的、赤裸的身體壓到了小兔子的屍體上,他的一隻受了傷的手壓在長滿鐵鏽的地滾輪上,一隻手倒地時還捂著臉。 他恍惚意識到自己是不行了。他不甘心,他的神智還是很清醒的,他要爬上去,不顧一切地爬上去,殺掉田大鬧! 他用腳蹬著可以蹬到的棚腿、道木、地滾輪,一寸寸、一尺尺向前摸,他終於爬到了井沿的高坡上,他捂臉的手鬆開了,支撐著身子向前爬,腦袋昂了起來,眼睛半睜著,辨認著方向。 開初,他的眼睛裡什麼也看不見,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漸漸地,眼睛恢復了視覺功能。他看到了斜井邊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樹幹,看到了一群挎槍的、正在指指點點說著什麼的大兵。他很奇怪,這裡哪來的這麼多的大兵?這些大兵是來救人的麼?他們為什麼不向他走過來?繼而,他看見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看到了一攤攤凝固了的黑血,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著面前的一具具屍體看。 他在這屍體中看到了田大鬧。 田大鬧倒在地上,腦袋衝著斜井口方向歪著,兩隻眼睛大睜著,嘴角掛著黏稠的口水,寬厚的胸膛上沾滿了血,那血還沒有凝固,還像水一樣一點一滴地淌著。 他突然明白了:這裡發生了一場激戰!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鬧和他的伙計們為了他三騾子,為了井下遇難的窯工們,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多荒唐!多麼荒唐呀!他竟要殺他!他竟要去殺這個忠義無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呢?人和人為什麼總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備、互相報復呢?人和人是應該像親兄弟、親姐妹一樣和睦相處的啊! 他要爬過去! 他要像擁抱親兄弟一樣,去擁抱田大鬧!

他一翻身從井沿的高坡上滾了下去。 他越過了三具屍體,爬到了田大鬧面前,將顫抖的手壓到了田大鬧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牢牢抓住田大鬧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當他的腦袋抵到大鬧滿是鮮血的胸前時,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他那被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臉膛,緊緊地貼到田大鬧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遠的藍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伙伴們中間。 這是值得驕傲的,作為一個男子漢,他戰勝了一個男子漢所能戰勝的一切。 張貴新真切地看見了三騾子從斜井口的高坡上滾下來。開始他沒注意,他以為是一截燒焦了的木頭。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二十三天之後,這黑暗的井坑里還能有活人爬出來。他聽到了三騾子滾下高坡時發出的“扑騰騰”的聲音時,只揚起腦袋看了一眼,繼而,又用手擺弄著他的德式小手槍,心裡琢磨著該怎麼向省督軍府禀報這場已經結束的戰爭。

身邊的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卻叫了起來: “張旅長,人,一個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揚起臉去看,這時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動著一個什麼活物,他手中的槍不由得攥緊了,槍口直直地對著那一團被鄭傻子稱作“人”的黑東西。 他從心裡不承認這是人。他認定井下不應該再有人。他定住神認真地看,那個叫作“人”的東西渾身赤裸著,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頭凸突著,從頭到腳沾滿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塊被人踢了一腳、正在慢慢向前滾動的黑炭。 鄭傻子和幾個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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