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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崔復春死了

黑墳 周梅森 2702 2018-03-18
三騾子胡福祥看到了太陽,看到了幾輪熾紅耀眼、上下跳動的太陽!那是一群太陽——是的,是一群,在他眼前猛烈地燃燒著,把刺眼的光芒,把無邊的熱力,把火辣辣的希冀一古腦地掀到他面前,使他高興得想哭,想喊,想笑。 太陽,他的太陽呵! 他睜不開眼,也不敢睜開眼;他怕是幻覺,他怕一睜開眼,他的太陽就沉沒了。可這又分明不是幻覺,他感到了太陽強大的熱力。他的臉頰、他赤裸的胸脯、他的手掌都分明感覺到了這種熱力,這熱力使他的皮肉產生了一種輕微的灼痛;他那已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分明在承受著陽光的強烈刺激,他閉上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光明的天地,彷彿他的眼皮已變得有些透明了。 他將背脊上的崔復春放到地下,神情恍惚地喃喃道:

“老崔哥,太陽!我看到了太陽!一群!” 躺在地下的崔復春喘息了一陣,顫巍巍地說話了: “不……不是太陽,是……是火……是……大火……” 大火?不……不!不!三騾子無論如何不願相信,他壓抑著胸膛裡那顆心的狂跳,慢慢睜開了眼睛。 果然,他面前沒有什麼太陽,他面前是一條劇烈燃燒的火巷!他眼中的太陽,是燒著了的煤壁,是燒著了的木頭棚腿,是燒著了的木頭橫梁! 怪不得是一群太陽! 他的神經出了點毛病,他被這漫長的黑暗折磨瘋了,一拐出黑巷子,一看到火光竟把它當作了太陽。 他跌坐在崔復春身邊,一下子覺得筋疲力盡了,他像散了筋骨似的,緊貼著地面躺倒了,生命的漿汁彷彿一下子就流光了,他恍惚中感到自己的軀體正在慢慢地風乾,最終將變成一條扭曲的干鹹魚。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聽到了一種像琴弦輕撥一般的流水聲,這聲音距他置身的地方並不遠。他“呼”地坐了起來,鷹一般的眼睛貪婪地四下搜索著,掃視著—— 他發現了一個水倉! 天哪,不是一滴、兩滴水,而是一個水倉! 水倉的位置在距他三步開外的大巷邊上,水倉裡的水位很高,水倉邊的排水泵基已被淹沒,前面燃燒的火巷裡還不時地有水向水倉裡流,他聽到的就是火巷裡發出的流水聲。 他撲了過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像一條狗似的;他的頭撞到了水泵的泵殼上,都沒覺著疼。他把頭沉到水面上,不顧一切地喝了起來,彷彿要替代那台失去了作用的水泵,把整整一水倉水都吸到肚裡似的。 他喝足了、喝飽了,這才想起崔復春,忙又爬到崔復春面前,搖著他的身體道:

“老崔哥,水!這裡有水!” 沒有任何反應,崔復春昏了過去…… 他將濕淋淋的手放到崔復春的鼻孔下面,隱隱覺出了崔復春微弱的呼吸——崔復春沒有死,他的心安定了一些。他再一次爬到水倉邊上,將自己身上的那件破爛骯髒的小褂剝了下來,全部浸到水里,爾後,提著水淋淋的小褂,回到了崔復春的身邊,擰出小褂上的水,在崔復春的臉上澆著。 地下水很涼,崔復春被激醒了: “水?是水麼?我……我想喝……喝……” “好!好!老崔哥,你等著。” 三騾子又跑到水倉邊,將小褂在水里浸了一下,慌忙提過來,把水往崔復春的嘴裡擰。崔復春先是貪婪地喝著水,繼而,探起身子死死咬住了掛到他嘴邊的一縷布片,拼命咀嚼起來,彷彿咀嚼著一片菜葉、一塊肉皮。三騾子本能地將小褂向空中提了提,“吱啦”一聲,一截衣袖從小褂上撕了下來……

飢餓! 三騾子馬上想到了這兩個可怕的字眼!他也餓呵,在黑暗中摸索的時候,他無意中找到過兩簇蘑菇,他悄悄地獨自吃了。 他還吃過腐朽的坑木。 他獨獨沒想到吃身上的小褂! 細想一下,小褂原本是可以吃的,小褂是棉布的,是棉花紡出的線織的;棉花和五穀雜糧一樣長在地上,五穀雜糧可以吃,棉花也可以吃!早年,在這塊土地還沒有開礦之前,他們家是種過棉花的;他記憶中最好的零嘴兒就是炒熟的棉籽,那棉籽香噴噴的、油光光的,好吃極了!不過,那時節,他從來沒想到過,他日後有一天會去吃小褂…… 現在,崔復春提醒了他,他也將小褂上的一塊布撕了下來,塞進了自己的嘴裡,死命地咀嚼起來。他想,這不壞,很不壞哩,至少,小褂吃進肚裡不會給他的生命造成危機,至少比吃麵矸子要安全得多——幾年以前,有一個窯工被埋進獨頭窩子裡,就是吃麵矸子吃死掉的……

牙齒卻彷彿失去了往日的尖利,布片兒在嘴裡總是嚼不爛,迫使他的口腔不停地分泌出許多唾液,好幾回那團成了球的布片被舌頭送到喉嚨眼上又縮了回來…… 他實在咽不下去。 他改變了方法,將塞到嘴裡的布撕得很小、很小,他不再費力地咀嚼,只是像徵性地嚼兩下,便和著口腔裡的唾液,硬吞了下去…… 這辦法是成功的,他吞掉了半個衣襟。 崔復春竟也將一個衣袖吞掉了。 老崔哥,咱們還……還得走!要不,咱們不憋死在這裡,也……也得餓死在這裡! “好!走……走吧!” 三騾子彎下身子,將崔復春扶了起來,迎著火巷走去,他認定,主井井口就在火巷的另一端,只要他們能走通這條火巷達到井口,生命就得救了!可這條火巷究竟有多長,火勢有多大,他不知道,他只是憑著求生的本能想試一試。

迎著火巷挪了不到十步,他便受不了了,他感到渾身灼熱,呼吸困難,彷彿大巷裡的風已不存在了,巷壁煤幫燃燒時散發出的煤氣充斥了每一寸空間。他先是感到頭昏眼花,繼而,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軀,搖搖晃晃地要倒下去。 他抬頭向火巷看了看,這才發現,他還沒有走進那條火巷,大火燃燒的地方距他至少還有十幾步,可他已經進不去了!他有一種預感:只要他走進這條火巷,便再也出不來了,大火會燒死他,煤氣會熏死他;再說,他身邊還有另一條垂危的生命! 火巷裡的火燒得很猛烈,支撐巷道的木頭大都燒完了,煤幫和底棚上的煤全燒紅了,從巷道裡側湧出的風加劇了火巷的燃燒,這條火巷簡直像一個沒有盡頭的橫放著的爐膛! 是的,沒有盡頭。至少三騾子沒有看到火巷的盡頭,躥動的火苗和巷道裡的煙塵遮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窺測出這條火巷有多深。

他卻還不死心,他將崔復春放倒在地下,想獨自去冒一下險,他還抱著一絲僥倖:也許,也許這條火巷並不深呢! 為了穿過這條火巷,他又作了一些準備。他返回頭,來到水倉邊上,將整個身子浸在水里泡了一下,然後,又將那一半尚未被吃掉的小褂浸上水,摀住鼻子,向火巷衝去。 這一次,他進入了火巷之中,他屏住氣穿過了兩架即將燒完的棚子,拼命睜大眼睛向火巷深處瞄了幾眼。 然而,他卻什麼也沒看清,火巷彷彿根本沒有盡頭! 令人窒息的煤氣和瘋狂的火焰迫使他退了回來。在退到崔復春身邊時,他一聲不哼地將崔復春拖開了,一直拖到有風的水倉邊上。 他又喝了一次水,然後,劇烈地喘息著,對崔復春道: “老崔哥,沒指望!這……這條巷子走不通,咱們還得往回摸,設……設法從斜井上去!”

崔復春卻沒應。 三騾子又自顧自地道: “斜井離這兒挺遠,說不准咱們得餓死在路上!可不管咋說,咱們也得再……再掙一掙!若是……若是能有一盞燈可就好了……” 崔復春還沒應。 三騾子俯下身子看了一下,以為崔復春又昏過去了,忙又用水去淋崔復春的臉,不料,這回卻沒淋醒。 崔復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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