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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十六章

歷史的記憶 周梅森 2935 2018-03-18
蘭盡忠在望遠鏡裡看到,兩個挑著白布褂子的人,一邊喊著什麼,一邊向前沿陣地走。兩個人都是老百姓裝束,一個穿著長袍馬褂,頭上扣著瓜皮帽;一個上身穿著對襟黑襖,下身穿著軍褲,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待二人走近了,三營二連代連長歐陽貴認了出來,說是這兩小子原來都是二連的,一個叫別躍傑,原是二連連長,一個叫範義芝,原是二連連副,都在開戰前當了逃兵。 蘭盡忠這才想了起來,不錯,是這兩個人!他們原來都在獨眼營長侯順心手下,那別躍傑開過大發貨棧,範義芝做過國小校長,他們從鬼子那邊過來幹啥?做說客麼?媽的,怪不得半天沒進攻。 也幸虧沒攻,如果攻了,只怕現刻兒就沒啥新三團了。山上1761團的防線無法突破,鬼子的進攻再擋不住,在山上山下的兩面夾擊下新三團非完蛋不可。

眼下還不錯,雖說退路沒有打通,方參謀、章方正和一營百十個弟兄又倒在了1761團的槍口下,但全團殘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們至少還可以最後掙一下。段仁義還是有點軍事常識的,離開了方參謀也還沒辦太蠢的事。 段仁義就在他身邊,別躍杰和範義芝的面孔段仁義也認出來了。段仁義的臉色很難看,攥著六輪槍的手直抖。 “他們上來幹啥?” “想必是勸降吧?人家現在代表日本皇軍了!” 代表日本皇軍的別躍傑、範義芝真他媽是熊包一對,一進前沿戰壕就跪下了,見了任何弟兄都叩頭,還痛哭流涕說,他們不願來,是被鬼子漢奸硬逼來的,和他們一起逃走的小傳令兵不願來就被鬼子們用刺刀開了膛,血糊淋的腸子掛了一樹。 段仁義根本不為他們的哭訴所動,只問他們來幹什麼?他們爬到段仁義面前,把一封勸降信交給了段仁義。

勸降信是日軍旅團長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國軍楊華波聯名寫給段仁義、方參謀的。 信中說: “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對貴部官兵之頑強抵抗深表欽佩,但這種抵抗卻無意義。其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以其優勢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僅是時間問題。其二,23路軍主力部隊並未參戰,河東防線為377師主動棄守,貴部實則已被犧牲,固守下去則注定犧牲殆盡。因此,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建議:甲、新三團歸順汪主席,改編為和平建國軍。乙、如暫不歸順,可主動放棄陣地,撤出戰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保證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出途徑有二:A.由陸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在山下陣地讓出通道。B.從水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備船供其部官兵作東渡洗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楊華波限令段仁義、方參謀在兩小時內答复。 段仁義看完,又把信轉給他和黽副官看,侯順心和霍傑克奉命趕來後,段仁義讓他們倆也看看。 勸降書在眾弟兄手裡轉了一圈後,又回到段仁義手裡,段仁義令歐陽貴把別躍傑、範義芝押走,而後問大夥兒: “你們看咋辦?” 誰也不吭聲,大夥兒都盯著段仁義的臉孔看,方參謀不在了,新三團這回真正是段團長當家了。 段仁義顯然不想當這個家一,或者說不願當這個家,見弟兄們都不做聲,又緩緩轉過半個身子問侯副官: “侯老弟,你看咋辦?” 侯副官嘆了口氣: “信上說得都是實話!有些情況比他們知道得還嚴重!諸位都清楚,我們不僅僅是被犧牲了,而是被出賣了!”

侯順心睜著火辣辣的獨眼道: “既然上面賣咱,咱也他媽把上面賣掉!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 “乾脆當漢奸?” 團副霍傑克打斷了侯順心的話頭,激動地說: “姐夫,當初我到卸甲甸來投奔你的決死隊,可不是為了向鬼子投降!誰要這麼幹,我霍傑克就和他拼!韓培戈欠咱們的賬咱們要算,民族大義咱們也要顧!一個抗日軍人沒這骨氣,國家還有希望麼?” 蘭盡忠認為霍傑克的話有道理。不管咋說,弟兄們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家裡的賬是一碼事,和日本人的賬又是一碼事。他這個當年湯軍團機槍連長,參加過多少次對日作戰的老弟兄,不能在這馬鞍山前戴上漢奸帽子,留下一世罵名。 他接著霍傑克的話道:

“霍老弟說得對,我們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兩軍對壘,哪有從敵軍陣地上撤下來的事?老子從未聽說過!我們要撤也只能從我方1761團的陣地上撤!” 黽副官說: “對!我們還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戲。我們自己的總司令都會耍我們,誰又能保證鬼子不耍我們?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對我開火,我們不管是在河中還是在陸路,都只有挨打!戰爭中什麼事都會發生!” 霍傑克熱烈地道: “我看,乾脆把別躍傑、範義芝斃了,絕了鬼子們的妄想!我們縱然全部戰死在這片焦土上,也不能讓新三團的團旗蒙上恥辱!” 段仁義偏搖起了頭: “諸位再想想,再面對現實好好想想:我們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勸降爭取一點時間?哪怕就兩小時!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我們有無可能避開1761團正面陣地,從山頂兩側悄悄通過1761團防區?”

真他媽見鬼!段仁義沒了方參謀作依靠,腦袋竟變得靈活起來。段仁義的設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們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漢奸的恥辱。 蘭盡忠當即表示贊同。黽副官、霍傑克和侯順心也沒有意見,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暫且留下別躍傑、範義芝的狗命,讓他們回去向鬼子傳話,新三團可考慮撤出,欲走水路,請鬼子備船。他們估計,鬼子們要拿出十幾二十條船,沒三五個小時絕無可能。 不料,別躍傑、範義芝下山後不到兩小時,鬼子竟把船備好了。他用望遠鏡看到,十幾隻空船被鬼子們推了上來,每條船上蹲著個漢奸兵。 別躍傑、範義芝又上來了,說是請弟兄們啟程。段仁義二話沒說,一人給了他們一槍。頭一次殺人,手抖得厲害,別躍傑、範義芝挨了搶卻沒死,害得他和歐陽貴又一人給他們補了兩槍,才把他們最終打發上路。

這已是下午三時左右了。 三時四十分許,鬼子漢奸們見陣地上沒動靜,又派了個漢奸副官來,漢奸副官一上來,又被斃了。四時二十分,鬼子識破了他們的計謀,放棄了勸降的努力,再次向陣地發起進攻。 有了這段間隙,前沿陣地恢復了較嚴密的防守,能開槍的傷員也全部進了戰壕。戰鬥進行得不錯。他樂觀地估計,堅持到太陽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卻沒想到河邊那十幾條船裡竟暗藏著機槍,攻擊一開始,船上的機槍就猛烈掃射了,營副周吉利和一連長伍德貴,二連長馬大水相繼陣亡,對著河邊的幾十米防線出現缺口。 段仁義急了眼,在激烈的槍聲中問他: “咋……咋辦?咋辦?” 在機槍的掩護下,至少百十號鬼子漢奸攻上來了,沖在最前面的傢伙距陣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蘭盡忠嘶聲大叫,要兩翼迅速向缺口處靠攏,同時命令身邊的弟兄上刺刀,準備手榴彈。 段仁義不像個團長,倒像個服從命令的士兵。他話音一落,段仁義便從一位陣亡弟兄身旁撿起了一支步槍;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處衝。 缺口附近子彈亂飛一,兩翼撲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彈身亡,而是怕段仁義在呼嘯的槍彈下喪命,段仁義不但是他們的團長,也是他們的縣長,他無辜地被拖進新三團,被拖進這場血戰,己使他們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團長再死在他身邊,他將何顏以對卸甲甸一縣七萬多民眾! 他大喝一聲: “危險,段縣長!” 是的,那最危險的關頭,他是喊他縣長。他本身就是縣長,是個很不錯的縣長。沒有這個縣長,只怕卸甲甸早在三個月前就被韓培戈的大砲轟平了!

他喊著,撲了過去,在十幾米開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義,並在一排子彈擊中段仁義之前,將他壓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卻中了彈,身體一下子軟了,癱了。他掙扎著想抬起頭,可眼前一黑,在煙塵飛揚的囂叫中,走進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寧靜的,沒有戰爭,沒有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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