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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九章

孽海 周梅森 3004 2018-03-18
這夜起了風,風挺兇,刮得前後窗櫺都嘩嘩響。像有無數雙手在窗上拍打。窗縫中時有涼颼颼的風鑽進來,一陣大,一陣小,撩得窗簾布和懸下的電燈都搖晃。後來風勢弱了,偏又落了雨,沙沙雨聲不斷線地響,打到窗玻璃上響得更烈。 南如琳聽著風聲雨聲,躺在銅架床上總也睡不著,便撩開身下的紅緞綢被,下床開了燈。燈原就在風中晃,一開亮,房裡的光也晃起來,一切就顯得不那麼真實,恍若夢境。南如琳於那夢境中,兩手枕在腦後,望著湖水色的帳頂,大睜著兩眼想心事。想袁季直,想自己,更想大少爺,還老拿袁季直和大少爺比。 白日里一見大少爺就愣了,大少爺竟是這麼英俊,完全不像他那受氣包的親娘二太太,也不像他那做督軍的老爹。穿著也尋常,像個有學問的教書先生。若不是在家裡見了,真不敢相信他會是豪門大戶的少爺。那個洋學生劉玉薇實是有福氣,也不知使了啥手段才把大少爺弄上手的。大少爺說是自由戀愛,只不知能自由到啥分上?興不興女的也去自由一下男人?

大少爺對劉玉薇是真好,當著一大家子人的面給劉玉薇解圍巾,背地裡真給劉玉薇洗洗褲頭也說不准。女人願為真心相好的男人做一切,男人必也會為他真愛的女人做一切的。李維特在《白三姑娘痛苦記》中寫過,那男主角王喬治就為病中的白三姑娘洗過騎馬帶的。 這就痛感到自己命苦,嫁了個老頭子做排行第十位的小老婆不說,好不容易找個相好的男人也不老實,老借她的錢,只怕還騙她的心。不是多疑,好幾次和袁季直見面,南如琳都在袁季直身上聞到過女人的香水味,就疑袁季直不是和她一人好,卻是和許多女人好。袁季直不承認,說自己在靜園裡做著副官,圍著郝寶川的那幫太太小姐轉,總不免沾上些女人的氣味。 南如琳不信,覺著袁季直對她只怕比不得大少爺對劉玉薇的一半。心里便又氣,喃喃自語問自己:她哪一點不如劉玉薇?論年齡,論相貌,她都不比劉玉薇差。她雖說沒上過大學堂,書總算讀了不少的,光那李維特的書就讀了十幾本。劉玉薇有新思想,她也有——她也想自由地愛上一次兩次的。

繼而又想,她和袁季直也算得自由戀愛的。她很勇敢,袁季直也很勇敢,因此這愛便有希望。就算袁季直現在真和哪個女人還好著也不怕,她把袁季直抓牢了——就像劉玉薇把大少爺抓牢了一樣,袁季直還跑得了麼?她不能老這麼提心吊膽等著袁季直來敲窗,得扯著袁季直和她一起私奔…… 就這麼想著,真聽得有人敲窗,南如琳還不信:這冷雨直落的天袁季直還會來麼?必是她聽錯了,把雨聲聽成敲窗聲了。正欲關燈去睡,卻分明聽得袁季直在後窗外喚她的名字,這才慌忙到得窗前,把窗開了。 真就是袁季直,水淋淋的,像剛從河裡爬上來的水怪。 南如琳立時想起《白三姑娘痛苦記》裡王喬治冒雨看望白三姑娘的事,就受了感動,把剛才還耿耿於懷的怨憤都忘了。先把袁季直一身的濕衣裳脫了,又拿了條幹毛巾給袁季直擦身,邊擦邊說:“你真是找死,下這麼大的雨,又這麼冷,竟還是來!”

袁季直說:“你叫我看《白三姑娘痛苦記》,我便看了,看到王喬治冒雨幽會那一段,心一熱,就來了……” 南如琳益發感動了,柔聲問:“是咋進來的?” 袁季直說:“是爬的後牆,今日七少爺總找不見。” 南如琳道:“可不是找不見!人家七少爺今日顧不得你這個割頭不換的好朋友了,七少爺的大哥大少爺回來了!” 袁季直咕嚕道:“我說呢!” 關燈上了床,一陣忙亂過後,南如琳又說起了大少爺,誇大少爺對自己的太太劉玉薇好,問袁季直可願像大少爺對劉玉薇一樣,真心對她好? 袁季直親著南如琳道:“那自然,不真心對你好,我能冒雨來麼?” 南如琳心裡暖暖的,嘴上卻說:“那是我讓你學的王喬治。” 袁季直道:“我也能學郝家大少爺的。”

南如琳又想到了私奔,便說:“那好,你就和我私奔。奔北京、奔南京都隨你。” 袁季直道:“奔是要奔,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南如琳顫著心問:“咋叫不到時候?” 袁季直說:“你想呀,江北江南的局勢都還不明朗,都僵著,老郝和小郝誰勝誰敗還不知道呢,咱急啥?要是老郝敗了,被氣死了,或是被打死了,咱還要奔麼?咱就不奔了,我明打明地就把你娶走!” 南如琳不信這活,冷笑道:“你又想騙我了吧?就是老郝真死了,你便會明打明地娶我了麼?只怕還有些女人不答應吧!” 袁季直急了,“我的小姑奶奶,這是哪裡話呀!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麼?除了你,我真沒和哪個女人好過,我敢發誓!” 南如琳說:“我不要你發誓,只要你和我私奔。這樣下去總不是長法,秀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想讓我挨老頭子的槍子麼?”

袁季直認真了,想了好半天,終於嘆了口氣道:“倒也是,斃了你不說,郝老頭子也不會和我拉倒。我們是該想想後路了。” 南如琳說:“沒啥別的後路,只有私奔這一條道。奔出去,咱就也能像大少爺和劉玉薇一樣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袁季直又嘆氣:“私奔是好,只是……只是也得有錢,要是沒錢,奔出去咱自由固然是自由了,可卻會餓死的!” 南如琳來了氣:“你咋又是錢?咱就不能自食其力麼?這一點你也得學學人家大少爺,瞧人家,家裡有那麼多錢,他偏就不要,自己在漢口的鐵路上做工程師。” 袁季直說:“自食其力不錯,只是開頭也要有些底子,總不能兩手空空就奔了吧?” 這話說得倒也對,南如琳便道:“那好,從今日開始我不打牌了,把每月的月規存起來,為咱日後做個準備。”

袁季直擺擺手:“算了算了,那能存多少?得存到哪朝哪代?” 南如琳又想到賣郝老頭子送她的那些首飾——想到了卻沒敢說,怕袁季直爭著去賣,把賣了的錢又拿走,便問:“依著你該咋辦?” 袁季直想了想,翻身趴到南如琳胸前,“你和郝老頭子到底有沒有點真情義?” 南如琳不知袁季直是什麼意思,也沒問,只擰了袁季直一把:“你說呢?” 袁季直笑了:“我說啥?這得你說。你若說和郝老頭子還有點真情義,我的主意就不談了。若說沒有,我就談。” 南如琳嗔道:“別賣關子了,只管談就是!” 袁季直這才撫弄著南如琳的臉膛說:“郝老頭子不是讓你和九太太蕊芳管交際麼?到哪不是帶蕊芳就是帶你,對不對?你要是把郝老頭子私下里的那些謀劃賣給郝寶川、劉安傑,總能賣上點錢吧?”

南如琳愣了一下,指著袁季直的鼻子笑道:“好你個老袁,真能想,竟想到賣情報!你該不是郝寶川派過來的探子吧!” 袁季直很正經:“我可不是開玩笑,弄得好,咱賺頭大著呢!你現在就想想,看眼前的事都知道多少,夠不夠先賣上一回的?” 南如琳馬上想到郝老將軍要對付劉安傑。臨走的前一夜,郝老將軍還對她說過,劉安傑終是上了當,同意把自己的新二師拉到江南休整,郝老將軍便在江南給劉安傑的新二師準備了隻大口袋,要調兩個師在劉安傑的必經之路上守著繳劉安傑的械。 南如琳把這事和袁季直說了。 袁季直道:“這事我知道一些,劉安杰和郝寶川商量過。劉安傑想把江北的防區拱手讓給郝寶川,才同意到江南休整的。只不知郝老頭子這麼毒,竟要打他的伏擊。”

南如琳說:“姜總是老的辣嘛!大家都道郝老頭子要敗,我就不大信。老頭子詭得很,不會輕易就敗了。” 袁季直笑道:“就算過去不會敗,只怕日後也要敗了。你做著人家的十太太都賣人家,人家還有個好麼?” 南如琳也笑了,“敗了好,不但是我,老頭子的太太們也都巴望他敗呢!倒了大樹,猢猻就自由了。” 這話說得袁季直直點頭。 後來,袁季直掛記著那情報的緊急,及早走了。 袁季直走後,南如琳又想起了大少爺,又把大少爺和袁季直放在一塊作了新的比較。比較到最後竟發現,袁季直並不比大少爺差,就像自己不比劉玉薇差一樣,認定將來的自己和袁季直,就是今日的大少爺和劉玉薇,不定要惹得多少人嫉妒呢…… 窗外,雨還在下,沙沙雨聲極是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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