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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人間正道 周梅森 5131 2018-03-18
儘管前面有警車開道,進入平川城鄉結合部後仍是寸步難行。眼見著平川就在面前,三輛奧迪就是進不去。狹窄的路面上一部車挨著一部車,從平川市內的三孔橋一直排到市區外面的那片採煤塌陷區。公安局長畢長勝急得一頭汗,見到吳明雄差點沒哭出來。 吳明雄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堵得這麼嚴重?” 畢長勝說:“三孔橋前的國道上出了車禍,一輛河南的日野載重車撞上了江西的一輛小麵包,我正讓人把日野往溝下推,可日野裝了20噸貨,路又前後堵著,起重機械進不來……” 錢向輝皺著眉頭問吳明雄:“到你們市委還有多遠?” 吳明雄說:“不太遠,大約四五站路吧!” 錢向輝說:“那就下車步行吧。” 畢長勝阻止說:“這不行,不安全哩。”

錢向輝拉下了臉:“堵在這裡就安全了?!” 吳明雄當即果斷地對畢長勝說:“聽錢書記的,就步行!你讓公安局的車在三孔橋那邊等,一路上多注意些就是。” 畢長勝應了聲“是”,馬上命令身邊的幾個交警保護著錢向輝、謝學東一行向市內三孔橋方向走,自己跟在後面,用對講機向市內調車。這辦法無疑是最聰明的。一行人穿過長達兩三里路的堵車隊伍,走到三孔橋對面時,市公安局的兩部警車正好開了過來,載上大家順利地到了平川市委大門口。 束華如、肖道清、陳忠陽和市委其他常委們都站在主樓前迎候。錢向輝一從警車裡走出來,肖道清就發現這個省委書記臉色不好看,本想搶先迎上去和錢向輝握手,卻不敢了,眼見著束華如到了錢向輝面前,向錢向輝伸出了手,才小心地湊了過去。

束華如問候說:“錢書記一路上辛苦了!” 錢向輝點點頭,一句話沒說。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孫安吉笑笑地譏諷說:“還是你們辛苦嘛,我們只是偶爾來一下平川,你們卻天天在平川嘛,天天要受這個罪嘛,真是苦不堪言呀,比黃連還苦呀!是不是?束市長?” 束華如紅著臉連連說:“我們工作沒做好,我們工作沒做好。” 謝學東也批評說:“華如啊,你們這路也實在太不像話了。你們說說看,就這種樣子,你們的國際工業園誰敢來投資?要是我,我就不來。” 束華如連連點頭:“是的,是的。” 肖道清這才過來和錢向輝、謝學東握了手,握手時,便看著吳明雄說:“吳書記主持工作,我看這種情況很快就會改變了。” 吳明雄馬上說:“肖書記,你莫不是在錢書記和謝書記面前將我的軍吧?我吳明雄就算是塊鐵,又能打多少根釘?改變這種落後狀況,還是得靠咱們大家嘛!”錢向輝說:“當然得靠大家。不過,我個人認為,在中國目前這種特有的國情條件下,一把手是起決定作用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一把手的面貌,就決定了一個班子的面貌,一個地區的面貌。搞好了,你這個一把手功不可沒;搞壞了,你這個一把手也推脫不了自己的責任。老吳,這話你要記住了,日後平川的一切,我都唯你是問。”

這話讓肖道清聽得心冷。錢向輝話中的意思很清楚。首先,是對郭懷秋主持平川工作很不滿意,而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流露出來了;其次,錢向輝對吳明雄是很看重的,確實在吳明雄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必然會給吳明雄很大的自主權。從此以後,他恐怕真得處處小心,努力擺正自己和吳明雄的關係了。後來,由束華如在前面引著,市委常委一班人陪著錢向輝等省委領導到了一樓電梯口。電梯太擠,走在後面的肖道清本想等下一部電梯。不料,卻被謝學東拉了一把,肖道清就上了電梯。 真是要命,電梯剛起步,只提升到一樓和二樓之間,竟停了電。 電梯不動了。頂燈不亮了。電梯裡的省、市首腦們陷入了黑暗沉寂中。 錢向輝很不高興地問:“這又是怎麼回事呀?”

大家都屏住氣,誰都不敢做聲。 錢向輝真是火透了,又提高聲調問:“誰來給我解釋一下呀?” 吳明雄這才說:“錢書記,可能是停電,三個月前我被關過一次。” 錢向輝說:“老吳呀,你既有受害經驗,那請你告訴我,我們大概要被關多長時間呀?如果時間長,我看可以考慮在電梯裡召開這次常委擴大會議了。”孫安吉也說:“你們看,這多有諷刺意義呀,省委書記、副書記,市委書記、副書記,這麼多官僚被關在同一部電梯裡,只怕在全國都找不到第二例吧?!” 束華如訥訥地說:“這個責任在電力部門。” 陳忠陽帶著一腔怨氣說:“束市長,你別說了,里外還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平川的經濟要是搞上去了,有實力上個大電廠,電力能這麼緊張麼?我們能受這種窩囊氣麼?!在省裡開會咱受氣,沒開口和人家說話,氣就短了半截。在自己家裡還是受氣,今天連錢書記也跟著咱倒霉,咱還有啥好說的?!”

肖道清清楚,陳忠陽是藉題發揮,便想為郭懷秋說幾句公道話。不料,沒容他開口,錢向輝卻又在黑暗中說話了:“對嘛,陳書記這種態度是可取的。我們不要總怨天尤人,強調客觀。啥都很好,省委還要你們這些市長、書記幹什麼?!大家一定要記住,平川就是經濟欠發達地區。平川的干部,首先是你們這些負責幹部要有多流汗、多出力的思想準備,必要的時候連身家性命都要押上去!” 說到這裡,電梯動了起來,電燈也亮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到達四樓,錢向輝走出電梯時,才又對吳明雄說:“老吳,我的想法改變了。看來老省長是對的,為了把平川的經濟搞上去,可能真要有一批同志押上身家性命的!包括你這個市委書記在內。” 郭懷秋的遺體告別儀式是在全市干部大會後舉行的。在全市干部大會上,錢向輝代表省委宣布了吳明雄的任職決定,告別儀式的主持人就由肖道清換成了吳明雄。錢向輝因為要趕回省城接待一個來訪的美洲國家元首,沒能參加,就由謝學東代表參加。是一個雷聲轟鳴的日子,天不算太熱,有陣陣雷暴雨。吳明雄到平川賓館接了省委副書記謝學東,趕往十字坡火化場時,正值一陣暴雨襲來。雨挺大,車前的擋風窗上水流如注,刮水器幾乎失去了作用,視線也很差,車子像在水中爬。

謝學東沒抱怨,望著車窗外水淋淋的天地,反倒很欣慰地說:“這場雨要是能下下透就好了,旱情多少能緩解一些。平川這地方就怕伏旱呀。老吳,你還記得麼?我到這兒主持工作的頭一年,不就遇上了伏旱嗎?十幾年未遇的伏旱,市委機關大熱天都沒水用。” 吳明雄說:“可不是麼!我還記得,為了機關同志的生活用水,你讓我調來了環衛處的灑水車,挨家挨戶去送水,整整送了一個星期。這事機關的同志到現在還記得哩,都說你謝書記關心大家的生活。” 謝學東擺擺手說:“這種小事不值一提。” 吳明雄說:“可我覺得,水的問題還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南水北調的工程非上不可,而且早上比晚上有利。” 謝學東說:“如果有這個經濟力量,明天就得上,一天都不能拖。可問題是,咱們平川有這個經濟力量麼?老吳呀,你想想,幾年前上這個南水北調工程就要八個億,現在至少得10個億了吧?還有路,城里城外的路,四條國道,八條省道,你昨天信誓旦旦地對錢書記表態說都要修整,要搞60公里的環城路,電廠你也想上。好,我給你算個賬,引大澤湖水入大漠河10個億,環城路五個億,城內道路改造,少算點,三億,電廠再算你20個億,加起來多少呀?38個億。我的同志,咱平川全年的財政收入是多少?滿打滿算也不過四億多。這就是說,你不吃不喝,還得透支近10年的財政收入,才能完成這個美好設想。這實際麼?”

吳明雄笑了笑,婉轉地說:“謝書記,你算的只是死賬,活賬你沒算。你想,我要是能把經濟搞活,外資能引進來,這就有一部分資金可以用了吧?給優惠,保證人家賺錢,國內的資金也能吸引一些過來吧?還可以集資、貸款嘛!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只要你去想,總有路可走。當然,我現在還沒想好,心裡也沒數。” 謝學東說:“心裡沒數,就要穩妥些。寧願慢,不能亂。這不是我的思想,是錢書記的思想,也是省委的思想。在這一點上,懷秋同誌已有了教訓。國際工業園上馬時,我就說過,太不切實際。懷秋同志不聽,還要我幫他在省委說話。我也希望平川好呀,也想讓大家對平川刮目相看呀,心一軟答應了,就有了這個吊在半空中的國際工業園,也把懷秋搞死在這上面了。”

吳明雄可沒想到謝學東當初竟是反對國際工業園上馬的。在他的印像中,謝學東對國際工業園一直很熱情,去年整頓開發區時,還替國際工業園打過一次掩護,讓郭懷秋過了達標關。謝學東嘆了口氣,又說:“當然了,懷秋同志總的來說還是比較穩的,平川才沒出什麼大亂子。這很不容易呀。我們不能因為懷秋同志做事穩當,就把他視為無能之輩。我看忠陽同志的情緒有些問題,在常委會上的表態很不得體了,是項莊舞劍嘛。這麼一個勤勤懇懇的好同志累死在工作崗位上,他還一口一個無能之輩,什麼意思?就是以死人壓活人嘛,埋怨省委,埋怨我嘛!若不是大家都知道你老吳和忠陽同志的關係,還會以為是你指使的呢!” 吳明雄謹慎地說:“謝書記,老陳這人你還不了解麼?從來都是有口無心,咱還是不說他吧。”

這時,車到了城北的十字坡火化場,暴雨也停了,吳明雄和謝學東鑽出車時,天空一片瓦藍,陽光熾熱刺眼。二人立在大太陽下,不約而同地用手罩著眼,向空中?望,臉上都出現了失望的神色。 謝學東說:“看來老天爺還是不給面子呀。” 吳明雄也說:“這種雷陣雨總是下不長的。” 他倆一前一後進了貴賓休息室,吳明雄看到了束華如,看到了肖道清,也看到了劉金萍等一幫大漠幹部,就是沒看到陳忠陽。再細瞅瞅,雲海市委、市府的負責幹部竟沒來一個。 吳明雄真的不高興了,沒和謝學東打招呼,就把具體管事的市委辦公室主任叫到門外問:“陳書記怎麼沒來?是不是沒通知到?” 辦公室主任說:“通知到了,陳書記說,他太忙,來不了,讓我代辦了花圈。”

吳明雄氣呼呼地說:“馬上打電話給陳書記,就說是我說的,要他把手上的事丟下,再重要的事都丟下,來晚點不要緊,但一定要來!” 辦公室主任應了聲,轉身走了。吳明雄正要回貴賓室,大漠縣委女書記劉金萍卻叫著“吳書記”走到了吳明雄身邊。吳明雄馬上想起大漠縣的連年械鬥,便問:“今年旱情這麼重,你們泉旺鄉又打了麼?” 劉金萍怔了一下說:“還好吧。” 吳明雄說:“什麼叫'還好'?打了還是沒打?死人沒有?死了幾個?” 劉金萍說:“我就是為這事找你的,又死了一個人,是上泉旺的,我們縣里正在處理。原因還是為了水源,我和黃縣長還有常委們商量了一下,又打了個報告,想請市委考慮一下,能不能就下了這個大決心,把大澤湖水引進來!” 吳明雄問:“報告在哪裡?” 劉金萍說:“前幾天交給了肖書記。” 吳明雄又問:“肖書記怎麼說?” 劉金萍訥訥地說:“肖書記說市裡沒錢。” 吳明雄點點頭:“肖書記說得對,市裡是沒錢,而且,三到五年內都拿不出這筆錢來。” 劉金萍大膽責問道:“那咱就眼看著農民們年年械鬥,年年死人?!” 吳明雄偏著頭看著面前這個女縣委書記,說“那你劉金萍說怎麼辦呀?沒有錢,還又要幹事,而且是這麼大的事,有沒有行得通的好主意呀?你們都想想,想好了找我談。” 劉金萍高興了,正要和吳明雄說說自己自籌資金的想法,吳明雄卻被市長束華如拉走了。走了幾步,吳明雄又回過頭來對劉金萍說:“哦,還有個事差點忘了,老省長向你父親劉老問好,還讓我捎了兩瓶'茅台'給劉老,你哪天來拿。” 劉金萍說:“吳書記,我哪天找你時再拿。” 吳明雄點頭應著,進了貴賓室。貴賓室裡已是一片哭聲,郭懷秋的夫人、孩子已被接來了,郭夫人不知聽到了什麼風聲傳言,一邊哭,一邊說:“老郭呀,你死得真不值得,累死在崗位上都沒落到好話呀!如今的人哪還講良心呀!” 謝學東在一旁勸道:“不要這樣說嘛。對懷秋同志,省委是了解的,平川1000萬人民是了解的。組織上給了懷秋同志很高的評價嘛!平川本來就是我省的欠發達地區,誰也沒指望它在哪個人任上就一下子發達起來。然而,我們一任任同志忍辱負重努力工作,把基礎打好了,平川就會一點點好起來。到了那一天,大家都會深深懷念懷秋同志的。” 郭夫人又哭著說:“有人說老郭搞工業園,把三個億扔到水里去了,才弄得那麼多工廠開不上工資。” 吳明雄說:“這是毫無根據的。我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負責任地說一句,國際工業園和工廠的效益滑坡完全是兩回事。國際工業園郭書記沒搞完,我和束市長還要接著搞下去,不久的將來大家都會看到,郭書記投下的這三個億沒有扔到水里去,也許會變成30億,300億。” 郭夫人受了感動,抹著淚,拉著吳明雄的手說:“我聽老郭說起過,當初反對上國際工業園的,常委班子裡就你吳書記一個人,可當初支持他的人現在都變了,連大氣都不敢喘,只有你還敢這麼說。” 吳明雄說:“我當初反對的不是上工業園,而是反對在那時上。現在看來既然國際工業園遲早總要搞,郭書記搞得早一點也好嘛。早一點困難大一些,但總投入就小一些。”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肖道清口口聲聲叫著郭書記,失聲痛哭起來。在肖道清的哭聲中,吳明雄想,這個悲傷的日子也許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哀樂和眼淚將送走小心翼翼的舊時代,而一個大開大合的新時代已經來到了。如果1000萬幹部群眾都能為了自己今後的命運和未來的幸福押上身家性命,那麼,平川地區的全面起飛還用得著懷疑麼? ! 經歷了長期的困頓、磨難和遲疑,今天,大幕終於拉啟了。 那麼,就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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