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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人間正道 周梅森 4567 2018-03-18
省委副書記謝學東帶著一臉疲憊對肖道清說:“省委關於平川班子的調整,我看是有道理的,也是正確的。要知道,平川是個大市、窮市,基礎差,包袱重,問題不少,現在又面臨著經濟滑坡,不安定因素太多,確實需要像吳明雄這樣比較全面,既有實際工作能力,又有責任心的同志來頂一頂。” 肖道清呆呆地看著謝學東,心裡想著要自然,要微笑,可酸楚還是禁不住湧上心頭,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調:“吳明雄已經56歲了,又沒有文憑學歷,省委這樣安排,符合中央精神麼?這樣搞下去,我們幹部隊伍還要不要知識化、年輕化了?” 謝學東說:“道清同志,這叫特事特辦嘛!不能說省委這樣安排就不符合中央精神。省委有省委的難處,省委也有省委的考慮。省裡一些老同志說吳明雄同志是社會大學畢業的,我看說得有道理。論實際工作經驗你確實不如吳明雄同志呀!連陳忠陽和束華如都這麼看呀!你知道不知道?”

肖道清默然了。謝學東點了枝煙抽著:“不過,吳明雄歲數偏大,終究是個過渡人物,了不起幹三四年。所以,道清同志,我勸你還是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要真心實意地和明雄同志合作,協助明雄同志做好平川的事情。在這裡,我還要提醒你一點,對省委的安排,不要說三道四,你在我面前說說不要緊,不分場合亂說就會產生很不好的影響。” 肖道清點了點頭:“我知道。” 謝學東又交待說:“當然嘍,好好配合明雄同志工作,並不是說處處事事搞無原則的一團和氣。在原則政策問題上,還是要充分討論,頭腦要清醒,不要糊里糊塗犯錯誤。比如說那個南水北調工程,我做平川市委書記時,有些同志就主張上馬呢。我聽了聽匯報,嚇了一大跳:工程總資金八個億,水利專項資金和財政資金能湊八千多萬,還有七億多的缺口,有人竟要自籌。咋個籌法?還不是亂攤派麼?三個縣財政倒掛,100萬人沒脫貧,我們怎能讓人民勒緊褲帶給我們創造政績呢?”

肖道清贊同說:“吳明雄是有這個毛病,好大喜功,開口閉口總要干大事。” 謝學東嚴肅地說:“我說的不是一個吳明雄,你們整個平川班子都要注意這個問題!”繼而又說,“過去,有我,有懷秋同志把著舵,平川總算沒出大亂子。現在,平川情況這麼困難,又這麼複雜,會不會觸礁翻船呢?我有些擔心啊。因此,你說你想離開平川,我是第一個不同意的。為什麼?就為著對黨、對人民負責嘛。你年輕老成,政策性較強,留在平川,對穩定大局是有利的。” 肖道清情緒好了些,大睜著兩隻眼睛問:“這也是錢書記的意思麼?” 謝學東有些不悅,擺擺手說:“錢書記的意思我怎麼知道呢?!” 肖道清仍自顧自地說:“我揣摩錢書記也是有這個意思的。你不想想,吳明雄真要在平川捅了婁子,錢書記能脫得了乾係嗎?中央到時候不找他呀?!”

謝學東說:“也不要現在就說誰要捅婁子嘛,這不好!” 肖道清卻固執地想從謝學東嘴裡多掏出點東西來,又說:“從錢書記和我談話的口氣來看,他對平川過去的工作不太滿意,老省長這幫人又跟在後面亂叫一氣。錢書記會不會把吳明雄當作大砲用一下,真的放手讓吳明雄在平川放幾把火呢?!如果這樣……” 謝學東打斷肖道清的話頭說:“道清同志呀,你這些議論已經超出組織原則了,算是題外話吧。言歸正傳,不論怎麼說,你還是要服從省委決定。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要尊重明雄同志,主動搞好班子的團結。” 肖道清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謝書記,你看陳忠陽這次能不能調整下來?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和你,和郭懷秋都搞不好,和吳明雄過去就有矛盾,日後恐怕也難搞好,況且年齡也大了。”

謝學東說:“這要徵求明雄同志的意見,如果他不反對,原則上是要調下來的,錢書記好像也有這個意思吧!” 肖道清心裡有底了,振作精神說:“謝書記,和你這麼談談,我心裡舒暢多了。你放心,我肖道清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會經得起考驗的。” 說這話時,肖道清已在心裡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學會忍耐,不就是三四年的時間麼?他畢竟才43歲,日後的路還長得很哩!就算吳明雄有本事,能撐個四年,他也不過47歲,只要能像謝學東一樣穩穩噹噹不犯錯誤,這封疆大吏的位置遲早還不是他的嗎?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只要忍過了孤獨的現在,該來的就一定要來,也一定會來。在不久的將來,歷史的掌聲必然為他響起來。 肖道清默默地想著。然而,有一點太尷尬:離開平川到省城時,他太自信了一些,已認定了平川一把手的位子非他莫屬,辦公室換得早了一步,這事搞不好會讓人笑話。不過,也不怕,只要把責任推給秘書就行了,調換辦公室時,他肖道清副書記根本不在平川,必然是秘書亂作主張嘛!批評一下秘書,把辦公室再換一下就是了。

機械一廠黨委書記兼廠長邱同知一直認為自己最了解老書記陳忠陽,知道陳忠陽不但是肖道清的死對頭,還看不起市委書記郭懷秋和市長束華如,經常把資不抵債的機械一廠當張牌打,藉以證明這幫當權者的無能。前天晚上,待崗工人得知了郭懷秋去世的消息,醞釀著要鬧事,邱同知沒向主管副市長曹務平匯報,也沒向局裡匯報,卻在夜裡十二點跑去找陳忠陽匯報。 陳忠陽不解地問:“郭懷秋去世,與待崗工人有什麼關係?他們鬧啥?” 邱同知說:“工人們都議論說,郭懷秋是好書記,沒有官架子,又從不大吃大喝,是累死在崗位上的,他這一死,機械一廠就更沒希望了。” 陳忠陽說:“基層的工人們只看表面現象!我看,就是郭懷秋不死,也應該自己辭職。無能之輩都辭職,機械一廠才會有希望,平川才會有希望!”

邱同知連連感嘆:“是哩,是哩。” 陳忠陽又說:“你還不知道吧?郭懷秋不在了,可能又上來個更無能的肖道清。你可以告訴廠裡的工人,這個肖書記比郭書記還好,不但不大吃大喝,連煙都不抽一根。” 邱同知試探著問:“老書記,你看我們怎麼做工作?” 陳忠陽手一揮:“我不管,你讓他們找肖道清、束華如去!” 回去後,邱同知揣摩來揣摩去,自以為揣摩出了陳忠陽的意圖:肖道清接郭懷秋的班,老書記能樂意?能不給肖道清一點顏色瞧瞧?沒準這時候老書記還就想讓工人們鬧一鬧呢! 這麼一來,邱同知和廠裡其他領導非但沒去做工作,反而有意無意地把“無能之輩都該辭職”的話四處亂說了一通,以至於在廠裡造成了一場混亂。一部分工人打出了悼念郭懷秋的旗子,另一部分工人喊出了“無能之輩辭職”的口號。

這麼一鬧,馬上驚動了公安局長長畢勝和主管政法的副書記吳明雄,邱同知也被罵得狗血噴頭。吳明雄別的不管,只要求穩住工人情緒,還說機械一廠只要出亂子就拿他邱同知是問。更要命的是,昨天好不容易才勸走的工人,今天又來了,說是要到市政府集體上訪。邱同知心裡真發了毛,想到吳明雄昨天那個兇樣子,便不敢兒戲了,讓黨委一個副書記帶著人堵住廠門,自己急忙去給陳忠陽打電話,討主意。陳忠陽接到電話很火,開口就責問他:“怎麼能這樣鬧呢?!昨天在廠裡鬧,今天又想到市政府去鬧,你這個廠長到底想幹什麼?!” 邱同知說:“老書記,你說你不管,我就以為讓工人鬧鬧是你的意思。” 陳忠陽大怒:“我的意思?我陳忠陽是中共平川市委副書記,會讓你領著待崗工人到市政府上訪嗎?是我瘋了,還是你邱同知瘋了?!”

邱同知的臉一時間變得蒼白:“你不也說無能之輩都該辭職麼?” 陳忠陽嚴厲地說:“我說無能之輩都該辭職,是我個人的看法,也只是在你這種老同志面前隨便說說,不代表任何組織。這你都不明白嗎?!” 邱同知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忠陽卻還在說:“如果你用這種話來影響待崗工人情緒,我饒不了你!你邱同知是個副處級黨員幹部,要有黨性,有立場,不要趁機製造混亂,害人害己!我警告你,吳明雄馬上要出任平川市委書記,和吳明雄鬧下去會是什麼後果,你要好好想想。” 邱同知本能地問:“不是說肖道清當市委書記嗎,咋又變成吳明雄了?” 陳忠陽說:“這是省委的最新決定,也是最後的決定,你們不要再胡鬧了。怎麼鬧出的亂子,你邱同知就怎麼去收場!”

然而,要收場也難。 工人們無論打著什麼旗號鬧,都是為了工資。廠子停產三個月了,每人每月只發80元生活費,不少人夫妻兩個,甚至一家三代在機械廠工作,生活確實困難。如果不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困難,不安定的因素就沒法消除,平息了昨天有今天,壓下了今天又有明天。就是他不在工人們面前亂說,工人們也要鬧的。 平川機械一廠落到今天這一步,應該說與郭懷秋、束華如有很大關係。 早在一年多前,平川機械一廠就不景氣了,庫存大量積壓,資金沉澱,債務負擔越來越重,已接近資不抵債的地步。這時,經陳忠陽介紹,美國SAT公司遠東部總裁鄭傑明來了,要全資兼併平川機械一廠。鄭傑明拿出的方案是,SAT公司承擔平川機械一廠的全部債權、債務,並投入二百萬美元在國際工業園重建新廠,而在機械一廠原址上蓋一座28層的國際大廈。郭懷秋和束華如認為,SAT公司這個兼併方案的實質是,借兼併之機近乎無償地獲得平川機械一廠靠近市中心的一萬六千平方米地皮。而當時全國房地產業的低迷還沒開始,地價普遍較高,接受這個方案平川方面吃虧太大。另外,政策上也較難把握。於是,郭懷秋和束華如提出,還是以合資為宜,國有土地作價入股,哪怕SAT方面控股也可以。這樣一來,SAT公司遠東部總裁鄭傑明又不干了。鄭傑明曾是平川地區有名的造反派頭頭,在“文革”期間做過雲海革委會主任,了解中國國情,現在又成了假洋鬼子,對兼併國有資產有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熱情。他曾在一些非正式場合公開預言:一場瓜分中國國有資產的浪潮即將來臨,洋人、官人和一批有實力、有後台的私營企業主必將成為這場瓜分的第一批受益者。他要的是這種掠奪式的受益,不是搞扶貧解困,合資方案自然不願接受。這時候,機械一廠本身也出了點意外。那時日子還過得下去,靠貸款還能發發工資,許多幹部職工就對把廠子遷到遠離市中心的國際工業園去不滿意,嫌上班路太遠。在職代會上,竟有18名職工代表聯名反對接受SAT的兼併方案,整個廠區一片非議之聲。

平川機械一廠兼併的事就這麼擱淺了。這讓邱同知很失望。 SAT的方案提出後,鄭傑明背地里送給邱同知一千美元,還許諾說,只要他全力幫忙,把兼併搞成功,SAT公司將聘他為SAT機械公司總經理,給他不低於六位數的年薪。也正因為如此,邱同知才沒去找陳忠陽的門路,從這個破產的廠子調走。 郭懷秋一死,邱同知認為兼併的機會可能又來了,他半夜往陳忠陽家跑,就是想听聽陳忠陽的意思。陳忠陽自始自終都是兼併方案的支持者。陳忠陽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認為被SAT兼併之後,首先,平川機械一廠二千多工人的後路問題解決了;其次,28層的國際大廈立起來了,經濟欠發達的平川有一座標誌性建築,形像上也好看;再次,國際大廈的建設、管理、使用,至少可以再解決三五千人的就業問題,從長遠看是有利的。然而,郭懷秋和束華如不聽陳忠陽的,具體管事的副市長嚴長琪又是黨外人士,也只能聽書記、市長的,陳忠陽和他一談,他就攤開手苦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打工的……放下電話,望著窗外辦公樓下越聚越多的人群,邱同知陷入了深思。 現在看來,陳忠陽這個老滑頭是用不著機械一廠這張牌了,真正想用這張牌的恐怕也只有他邱同知了。想到被工人們鬧得急了,新書記吳明雄和陳忠陽也許會拍板接受SAT的方案,那麼,他就算工作不力,被市委免了職又算什麼呢?只要能到未來的SAT機械公司去做美國方面的總經理,掙那六位數的年薪就成。萬一兩頭落空也不怕的,最終總還有陳忠陽墊底。這個老書記對平川機械一廠的事可是說過不少不三不四的話的,他若一口咬定陳忠陽為了個人的政治目的,暗示、支持他操縱工人鬧事,他陳忠陽說得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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