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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651 2018-03-18
然而,不管邊義夫事後如何表白,霞姑都絕不相信邊義夫半夜三更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追尋革命,——邊義夫不是這種人,也沒這份膽。 故而,邊義夫在對面的條凳上一坐下來,霞姑便瞅著邊義夫的臉膛,揣摸起邊義夫的真實意圖來,有一刻還把邊義夫想得很壞,懷疑邊義夫是官府的探子。 那當兒,西二路民軍的李二爺李雙印正指著新洪城裡的四座城門,在講城中綠營和巡防營的布防,籌劃起事之日攻城的事。 邊義夫裝模作樣的聽,眼風卻一直往她臉上、身上飛。 這才讓霞姑驟然想到,邊義夫的到來似乎與自己有點關係。 這狗日的八成還是為了想和她親熱才苦苦追來的。在邊家大門口時,她就看出來了,邊義夫一直魂不守舍,那神情直到最後一刻仍是希望她能留下來過夜的,她未允他,他才又追到這裡。

這讓霞姑多少有點動容,瞅邊義夫的眼光便溫和了,且在李雙印說完自己的主張後,讓邊義夫也說說。內心裡是很想讓邊義夫當著李雙印、白天河這些當家弟兄的面,給她爭些臉面。 邊義夫頗感突然,可霞姑讓他說,卻又不能不說,於是便問:“剛才……剛才李二爺說的是打城吧?” 李雙印點點頭:“對,打城。邊先生有啥高見?” 邊義夫笑笑:“沒啥高見。二爺已說的很地道了。只是兄弟以為,這城不到萬不得已,是不必打的。真要鬧到打城那一步,事情就麻煩了。你們想唄,新洪城城牆城堡那麼堅實,又架著鐵炮,得死多少人呀?更要命的是,萬一久打不下,弟兄們的軍心散了,豈不壞了大事?所以,兄弟以為,與其把力量用在打城上,倒不如多花些功夫去運動守城的錢管帶……”

李雙印說:“這事你甭提了,我們早就想過了,不行!錢管帶不會認我們是革命軍,只會認我們是匪,他那巡防營剿了我們這麼多年,眼下就會聽我們的了?” 白天河也說:“邊先生,李二爺說得對,咱只有打,做最壞的準備。” 霞姑卻執意要邊義夫顯出自己的高明,偏對邊義夫道:“邊哥,你說的有道理,再說下去,——你狗日的想咋著去運動錢管帶?人家把咱看成匪,咱還咋去運動?” 邊義夫脫口便說:“錢管帶把你們看成匪,卻不會把我看成匪,前年我不是還被李二爺綁過一回麼?你們看,我去運動運動如何?!” 霞姑一怔:“你去?你就不怕錢管帶把你殺了?” 邊義夫說:“錢管帶就是不願和咱們一起舉事,也不至於就把我殺了。這人沒做管帶以前,和我一起玩過幾年蟲,還賣過煙土給我,和我有些交往。再者,眼下武昌那邊又成功了,不少省也在鬧獨立,他必得想想天下大勢嘛。”

李雙印、白天河仍不贊同運動錢管帶。 李雙印說:“霞姑奶奶把邊先生看做寶貝,怕你在錢管帶手里送掉小命,我倒不怕這個,只怕你老弟運動不成,反把我們起事的日子暴露了,讓錢管帶防個早。” 白天河應道:“是哩。須知,武昌就因為起事前不慎,暴露的早了,才差點兒出了大亂子。” 這就讓邊義夫很難再說啥了,李雙印因著當年綁過他,從心裡是瞧不起他的,他知道。白天河是李雙印拜把子的兄弟,自然也會看他不起。能看得起他的唯有一個霞姑。 邊義夫看看李雙印和白天河,最後把目光落到霞姑身上,怪洩氣地道:“霞妹,該說的我已說了,咋辦你們定奪吧,我又不想爭功。” 霞姑一時也沒主張,就在齋房裡踱起步來,踱到後來,桌子一拍,下了決心,對李雙印和白天河說:“狗日的,咱就讓邊先生去運動運動錢管帶!沒準就能成事!”

然而,霞姑的決心一下定,邊義夫卻又怕了:方才霞姑說的一點不錯,萬一錢管帶不念舊日的交情,和他母親李太夫人一樣把革命視做謀反,他鬧不好真要送命的。 這麼一想,邊義夫遂立起來對霞姑道:“霞妹,既然李二爺、白四爺他們都不主張運動,我看就算了吧!” 霞姑走到邊義夫身旁,用一雙軟手按住邊義夫的肩頭說:“邊哥,你聽我的,這事我做主了,就這麼幹。你明日就進城去找錢管帶,不要說是我們讓你去找的,只說是省城革命黨讓你去找的。我回頭給你一張革命黨聯絡起事的帖子讓你帶著……” 李雙印一聽霞姑這麼說,也不反對了,手一拍道:“好,霞姑奶奶這主意好,只說是省城裡的革命黨去聯絡,不說我們,等起事那日,錢管帶讓出西門和老北門,讓我們成了大事,想悔也來不及了……”

這就把邊義夫推上了梁山,邊義夫對運動錢管帶的事再也推託不開了,只好做出一副很有信心的樣子應了下來。 霞姑因此便很高興,覺得邊義夫在革命的緊要關頭的表現真是不錯,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看著被燈燭映紅了臉膛的邊義夫,霞姑頭一遭有了恍然若夢的幸福感,從心裡認為,自己真的有點喜歡上邊義夫這浪蕩子了。 其實,邊義夫本來應該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前年春上,是李雙印手下的弟兄,而不是她手下的弟兄,把邊義夫和王三順背貼背一塊綁了,一車推到了銅山山里。 她是到銅山找李雙印議事,才在鎖票的木柵籠裡見著邊義夫的。 當時的情形,霞姑現在還記得很真切。是一個傍晚,山上的霧很大,她和李雙印談完了事,從山神廟裡出來,就听得近處有人在唱唱,是《青天在上》裡的一段,怪好聽的。她立住腳聽了一會兒,問李雙印:“誰唱的?”

李雙印說:“一個肉票,才綁來的。” 霞姑說:“看看去。” 於是,便由李雙印引著去了,到了大山洞的木柵籠前。 邊義夫果然立在籠裡唱,旁邊那大腦袋的王三順,蹲坐在地上,拉著一把並不存在的胡琴,用嘴在替邊義夫伴奏,二人全無憂愁的樣子。 李雙印說:“你們還樂呢,再過幾天沒人來贖票,老子就撕你們。” 邊義夫不唱了,對李雙印說:“二爺,你撕誰都別撕我,我值錢呢!我娘就我這麼一個獨養兒子,她咋著也會叫人來贖的。” 王三順也說:“李二爺若是不放心,就先把我放了,我把錢給你老人家帶進山。” 李雙印卻不理邊義夫和王三順了,指著邊義夫轉臉對霞姑說:“這人你知道是誰麼?就是當年《青天在上》戲文裡唱過的那個落難少爺。”

邊義夫忙道:“哎,二爺,那戲文裡唱的可不是我,唱的是我娘。” 李雙印說:“我知道是唱的你娘,可也有你麼,——對證公堂那一出裡,你娘抱著你,你又哭又鬧,你娘便唱……” 霞姑便對李雙印說:“二哥,你既知道人家邊家孤兒寡母不容易,咋還綁人家?咱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可不能傷天害理喲!” 李雙印道:“也不是專撿這邊少爺綁的,是那日回來的路上順手綁的,再說,當時咱也鬧不清他是誰……” 霞姑說:“現在既鬧清了,就放了吧,給姑奶奶我個面子。” 李雙印很爽快,說了聲“行”,立馬便讓手下的人把邊義夫和王三順都放了出來。 王三順一出牢籠,當即跪下給霞姑磕頭謝恩。 邊義夫卻不跪,只愣愣盯著霞姑看,且說:“姑奶奶這麼俊,也……也做強盜呀!”

李雙印火了:“你小子活膩了還是咋的,敢說霞姑奶奶是強盜!” 霞姑笑道:“二哥,你看你,咱原本就是強盜,還怕人說麼?” 邊義夫說:“就是嘛!” 霞姑卻又對邊義夫道:“只是我們做的這強盜,和一般的強盜卻不同。在一般強盜手裡,早割了你的耳朵去催贖了,我們就不割……” 邊義夫說:“你不知道,李二爺原也要割的,他說過,後天再沒動靜,他就割了……” 李雙印笑了,說:“我是嚇唬你,就算霞姑奶奶不給你說情,我也不會真割你的耳朵。” 霞姑手一攤道:“看看,我說不割就不割吧?!” 後來他們又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些啥,現在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晚由李雙印做東,在山神廟裡喝了一回酒,次日一早便帶著邊義夫和王三順下山了。

當時,她對邊義夫並沒啥特別的好印像,只覺得這人挺白淨,面孔也滿討人喜歡,如此而已。 不曾想,到了銅山腳下,臨分手,邊義夫竟不想走了。 邊義夫讓家人王三順回去向母親李太夫人報個平安,自己要跟霞姑到桃花山去看風景。 霞姑哭笑不得,騎在馬上低頭瞅著邊義夫說:“桃花山是遠近有名的強盜窩,只有姑奶奶這種男女強盜,沒啥風景好看!” 邊義夫一把抱住霞姑的腿,笑道:“那我也去,——就去看強盜。” 霞姑也笑了,探身抓住邊義夫腦後的粗辮子,在手上把玩著說:“你若是去看強盜,倒不如做強盜了。” 邊義夫道:“行,就跟姑奶奶你去做強盜吧!” 然而,邊義夫進了桃花山不到半個月,李太夫人便由王三順引著找到了山里,硬迫著邊義夫離了山。

邊義夫的強盜沒做成,只和她做成了一段露水姻緣。 嗣後,邊義夫又到山里來過幾次,她也到桃花集邊家去過,只是雙方都再不提做強盜的話了。 霞姑覺得邊義夫是個人物,有時候也讓人捉摸不透。 你若說這人膽子小吧,碰到當緊當忙的關口上,他膽子偏就很大。往日這樣,現在還這樣。 你要說他膽子大吧,他在自己母親面前簡直像個兔子。 那夜,霞姑已預想到了李太夫人可能的阻撓,臨散前,又對邊義夫交待道:“運動錢管帶的事,你說做就得立馬去做,別讓你家老太太知道。” 邊義夫這時已悔青了腸子,聽到霞姑提到了老太太,又覺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說:“老太太只怕已知道了,——我跳牆時你們一抓我,和我一起來的王三順就跑了,他準要去和老太太說的。這王三順滑頭哩,一邊做著我的同黨,一邊呢,又奉老太太的意思監視我,我拿他實是沒有辦法的……” 霞姑道:“這話你別說了,運動錢管帶這事不是我提的,卻是你提的,你現在不能推了……” 邊義夫說:“誰推了?霞妹,你想想,我要是怕死,想推,當初還說它幹啥?再者讓你霞妹說,我老邊是怕死的人麼?!” 霞姑道:“你不是,我知道的,你明日去錢管帶那裡運動,我呢,就等著你那邊的好消息了。” 邊義夫沉吟了一下說:“好,我盡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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