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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893 2018-03-18
王三順和邊義夫是革命同志。 兩個人雖然一個是主子,一個是下人,但卻從小在一起長大,趣味相投。特別是大前年,二人被裝在同一隻柴筐里被強盜共同的綁了一回票之後,其關係益髮變得割頭不換了。 邊義夫在女強盜霞姑的感召下決定革命,王三順便也決定革命了。 決定革命的王三順仍然把邊義夫看做主子,也仍然是一副骨瘦如柴的老樣子。王三順這人從小到大都隻長骨頭不長肉,便顯得頭出奇的大。頭因其大,壞水也就格外的多。 邊義夫被王三順的大頭勾引著出了邊鬱氏的房門,正要把自己的痛苦說與王三順去聽,王三順卻先開了口,伸著一顆大頭很神秘地問邊義夫:“邊爺,霞……霞姑奶奶像似……像似走了吧?” 邊義夫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王三順樂了,長臂往邊義夫瘦削的肩頭上一搭,笑嘻嘻地道:“那就好!那咱就有好事了!” 邊義夫撥開王三順的長臂,很厭煩地說:“有啥好事?這年頭!” 王三順俯到邊義夫耳旁道:“嘿,邊爺,這年頭還真有好事呢!集北的尼姑庵新來了兩個小尼姑,最多不過十六歲,嫩著哩,一掐就滴水!咱們今夜去爬回牆頭咋樣?!” 邊義夫一怔,連連擺手說:“算了算了,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煩!” 王三順說:“煩啥呀?炸彈都造了十好幾個,炸藥也備了,邊爺你只等著大亂一起,改朝換代就是。到時候邊爺你那是高官盡做,駿馬盡騎了,——只是邊爺發了可別忘了我,我可是幫邊爺您謀反造過炸彈的……” 邊義夫馬上想到母親李太夫人關於謀反作亂的話,便很生氣,唬著臉說:“什麼大亂一起改朝換代?!什麼謀反?!誰謀反?這是革命!你小子懂不懂?我叫你看的那本《革命軍》,你倒是看了沒有?”

王三順怪羞慚地道:“邊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這人一看書就犯困,再……再說我……我也看不懂……” 邊義夫說:“看不懂可以問我麼!你問了麼?” 王三順更不好意思了:“那……那書早叫……早叫我撕著擦腚了……” 邊義夫氣得直搖頭,連連嘆氣說:“你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王三順道:“邊爺,你也別雕我了,咱還是到尼姑庵去爬牆頭吧!” 邊義夫說:“不去!不去!你沒看出我一肚子心思麼!霞姑奶奶來你也看見了,小少爺出生你也知道的,還有……還有就是咱新洪城裡立馬要舉事了,你狗東西還夥老子去爬牆頭,這不是不識時務麼!” 王三順道:“那好,你不去我去……” 邊義夫認真火了:“你也不許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兒個正是用著你的時候,走,走,現在就跟我到地窖商量事去!”

王三順雖說不情願,可終是邊義夫的下人兼同志,並且,終是一貫信仰著邊義夫的,便隨邊義夫去了他們的革命據點——地窖。 在地窖裡,邊義夫似乎無意地說出了母親李太夫人對革命的看法,和自己對時局的躊躇。 王三順聽罷便說:“邊爺,老太太的話不能聽哩!她又沒看過《革命軍》,哪懂啥天下大勢?懂天下大勢的只有邊爺你。不是我王三順捧你,別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這人決不是等閒之輩!你現如今窩在這裡受老太太的氣,就是因為缺個天下大亂的好時候,一旦這好時候來了,邊爺你就直上青云了!——那話是咋說的?哦,對了,'好風憑力,送我上青雲'……” 邊義夫憂鬱的心裡有了些許快樂,可卻把那些許的快樂掩飾著道:“我倒不指盼青雲直上,只想和革命黨人合力推倒滿清的龍座,為咱大漢民族討回個公道。”

王三順說:“對呀!對呀!這是大人物的雄心壯志呀!其實呢,你心裡也是想好了的,什麼老太太,什麼滿門抄斬,你才不怕呢!就是刀壓脖子,你仍是要去革命的。革命這種事,就是專為你們這種大人物準備的,邊爺,你說是不是?” 邊義夫點點頭:“倒也是。” 王三順得意了,摟著邊義夫的肩頭,更熱烈地說:“邊爺您想呀,您有房子有地,不愁吃,不愁穿的,不去革一回命,還能去幹啥?我要是您,也得去革命……” 邊義夫心裡感動著,——在籌劃革命的最困難的時候,家裡主僕二十多口人中,也只有王三順看出他是不同尋常的大人物,鼓勵他去革命。 於是,心頭的血水一熱,真就以為自己是大人物了,邊義夫稍一躊躇便道:“那……那咱就狠狠心幹到底,到得新洪舉事那日,就……就一起去參加!”

王三順說:“那自然……”然而,王三順那日的心思卻不在革命上,見談得好,又建議去尼姑庵爬回牆。 邊義夫先還莊嚴著,堅持說,這革命前夜斷不可如此荒唐。 王三順又好言相勸:“革命黨也是人嘛,也吃葷腥嘛!邊爺你可不知道那兩小尼姑有多嫩……” 邊義夫不提小尼姑“嫩與老”的問題,皺著眉頭想了想,卻問:“這個……這個新來的小尼姑會不會是官廳的小探子呀?” 王三順只一怔,便道:“對對,邊爺,你這估摸有道理,這小尼姑十有八九就是官廳的探子!邊爺你想呀,這兩個小禿X為啥早不來晚不來,偏在城中要起亂,咱們要謀反的時候來?只怕有文章呢!” 邊義夫這才說:“……那……那咱去看看也好,若那兩個小尼姑敢做官廳的探子,咱……咱就把她們治倒……”

王三順興奮地道:“對,治倒就睡了她們!——邊爺,我不和你爭,還是您先挑……” 邊義夫矜持著沒答腔,心裡卻想,只怕事情沒這麼簡單哩! 小尼姑不是新洪城裡的蕩婦,就算爬牆成功,也不是那麼容易上手的。 況且,庵里還有兩個凶狠可惡的老尼,去年秋里爬牆,就吃了老尼的扁擔。 ——不過,倒也是有趣,就算吃了扁擔,也還是有趣的。 摸捏著小尼姑的酥胸軟肉,聽著那番尖聲細氣的驚叫,實能讓人全身的血都熱起來。這可比到新洪城裡去嫖那些主動貼上來的臭肉要好玩得多。 萬沒料到,那夜竟倒霉透頂。 小尼姑的酥胸軟肉沒摸到,尖聲細氣的驚叫沒聽到,還差點兒鬧出了大麻煩。 到了尼姑庵牆外,王三順托著邊義夫的屁股,讓邊義夫先爬上了牆。

邊義夫趴在牆頭上本應該看到點啥的,卻因著鬼迷心竅啥也沒注意看,“撲通”一聲就跳下了牆。 依著牆往起站時,邊義夫才發現,齋房的山牆前有兩匹馬屁股在赫然地晃。 心中頓時有些慌,想爬上牆逃回去又辦不到,邊義夫便急切地要牆外的王三順快跳過未,和他有難同當。 王三順不知道牆裡已經很危險,仍很賣力地攀牆,嘴裡還不住聲地小聲嚷著:“邊爺,你別叫,我就來,就來了……” 恰在這時,黑暗中竄出幾個人影,把邊義夫撲倒了。 已在牆頭上探出了半截腦袋的王三順,一看大事不好,不知是存心要背叛自己的主子,還是心裡太慌,身不由己了,“轟然”一聲,跌落在牆外的雜草叢中,就此不見了踪影。 邊義夫卻心存妄想,被幾個大漢按在地上了,還尖聲衝著牆外喊:“三順,三順,你……你快過來……”

一個大漢將雪亮的刀壓到邊義夫的脖子上。 邊義夫一下子老實了。 被提溜到齋房,往燈燭前一站,邊義夫方發現是一場虛驚:坐在齋房正中間椅子上的,不是別人,卻是霞姑,兩旁站著的人也是霞姑手下的前強盜,現民軍同志,便笑了,說:“霞妹,誤會,誤會了!” 霞姑不同往常,他笑得那麼甜,霞姑偏就不笑,冷漠地看著他,緊繃著俊臉問:“啥誤會了?這半夜三更的到這兒爬牆,想幹啥呀?” 邊義夫嘴一張,想把自己關乎小尼姑是不是官廳探子的問題提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霞姑不是凡人,說這理由騙不過她,沒準反會讓她生疑。 於是,便想如實招供,賣了自己的革命同志王三順,說明白自己是在王三順的挑唆下,到這兒來爬牆戲小尼。

可這念頭只一閃,馬上又自我否定了,覺得仍是不行:自己下午還想和這女強盜親熱,眼下又來爬牆,咋也說個過去。 霞姑見邊義夫不說,又冷笑道:“你狗日的該不是要壞我和弟兄們的大事吧?” 邊義夫可沒想到霞姑會這麼疑人,覺得很委屈,遂急切地說:“嘿,霞妹,我的好霞妹喲,咱們誰跟誰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我……我幫你們造炸彈,還會壞你們的事麼?” 霞姑哼了一聲:“這可說不定!”又說:“你別怪我疑你,我是不能不起疑的:我下午專去接你,你不跟我走,現在卻又來爬牆……” 邊義夫聽霞姑說到下午的事,才想到了一個絕好的理由,便說:“下午……下午我被娘看著走不了,你……你卻硬要我走;這會兒我追過來了,你卻又疑我……”

這話說得聰明,霞姑怔了一下,繃著的俊臉舒展開了,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邊義夫面前,手指往邊義夫額頭上一戳,嗬嗬笑道:“好你個狗日的邊哥!我原以為你膽小,革命不成功便不敢來。沒想到,你今夜就追來了!好,就衝著你有這個膽,舉事時我們就委樁大事讓你去做!” 邊義夫心中一緊,問:“啥大事?” 霞姑說:“還沒定哩!沒準就派你率一路敢死隊攻打知府衙門,——哦,你也坐吧,我們把起事的安排再好好議上一議……” 邊義夫只好在一張條凳上坐了下來,硬著頭皮參加了新洪舉事前的一次軍事聯絡會議,並且在那次會上成了西路民軍的兩大司令——銅山的李雙印和白天河的同黨。 這件陰差陽錯的荒唐事,在邊義夫發達之後,也變成了很輝煌燦爛的一筆。 邊義夫嗣後回憶起這件事時,曾和自己的獨苗少爺邊濟國說:“……那夜我們哪是去和尼姑胡鬧呢?我有那心思麼?你不要聽你三順叔瞎扯,我確是去開會的。當時很險哪,武昌點的那把火能不能在全國燒起來,大家心裡都沒數,咱這裡義旗一舉是得道升天,還是粉身碎骨,那就更說不清了……” 說這話是在省城督府裡,是一個夏日,天很熱,已做了督辦的邊義夫光著膀子躺在煙榻上抽大煙,信手抓起煙燈作為武昌,撿了兩個煙泡當做漢口和漢陽,煙槍一橫算條長江。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起義的武昌新軍佔了漢口、漢陽,立腳未穩,清朝政府就急了眼,起用了袁項城。項城由彰德南下誓師,猛攻武漢三鎮。漢口陷落,漢陽、武昌告急,這時,各國列強的兵船又云集長江,表面上說是嚴守中立,砲口卻直指武昌,實際上都心懷叵測哪。一些已宣告獨立的地方,一看情況不妙,心里活動了,又想取消獨立。這時,我們各地黨人咋辦呢?只一個辦法嘛:那就是,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加緊起事。在尼姑庵會上,霞姑奶奶就黑著臉說過,現在已沒有退路了,三天之後,不是我們把新洪知府畢洪恩的狗頭掛到城頭上去,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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