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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六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887 2018-03-18
北線上河灘一戰之後,省城的緊張氣氛又緩和下來,報上的消息說,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吃了大虧,被張天心一舉擊潰,北撤了二百里,短時間內已無反撲的可能。國民革命軍原可藉此機會發起攻擊,卻因奉軍的壓力和內部分歧,坐失良機,已決定繞道北伐。 局勢安定以後,張天心回到了省城,回來那日,城中紳商各界奉省城守備司令嶽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萬,為張天心的安國軍祝捷,連小小的三江貨棧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塊。嶽大江還為張天心的入城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號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環又躁動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著百順上了街。百順不願去,玉環竟用勃朗寧手槍抵著百順的腦門說,“你不是罵我瘋了麼?我就是瘋了,今個你若不去,我就先殺了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再去殺張天心!”百順硬是被槍抵著,才哭喪著臉出了門。一腳跨到門外,就覺著自己已死了半截,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論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老五、老六告個別。

於是乎,出了三江客棧,根本沒問姐該往哪走,就自說自話的沿國民大道往北邊的堂子街奔。到了堂子街口,對姐姐說:“你在這候著,我去去就來。” 玉環道:“想逃不成,我可給你先說清,你逃不了。” 百順幾乎要哭出來:“我……我還能往哪逃?有你這樣的姐在,我敢逃麼?你今個要去死,我也陪著了!” 玉環說:“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順腳一跺:“我去小白樓會婊子,你也要跟著?” 玉環不相信像弟弟這樣窩囊的人也會逛窯子,更不可想像沒有大把大把的錢也能在窯子裡混得如魚得水,便不在意地說:“你要真在那小白樓有個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個我倒要見識見識。” 百順吼道:“和我相好的還不是一個呢,是兩個,她們哪個都比你這親姐姐強。”

到了小白樓卻沒見到老五、老六她們。王婆子說,走了,是才走的,張天帥凱旋,姐妹們奉命慰勞天帥的弟兄們,一個沒剩,全被她們乾爹帶去了。 百順真傷心,覺著自己真算是當今當世命最苦的了,今個就要送命,死前想見見心上人都見不成;姐還嘲諷他,說憑他這份軟蛋模樣,沒哪個女人會看上的,女人都喜大男人,不喜小白臉。 已沒心思和姐爭辯,抱著必死的念頭,和姐一起往城北門趕。走到大都督路就走不通了,嶽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只許百姓們在大都督路邊看,不許再往前走一步。玉環一見走不通,拖著百順繞小巷。繞過幾條小巷,又到了國民大道。國民大道也封死了,大兵們在大道兩邊立著,手中的槍衝著道兩旁的人群,做出了隨時射擊的樣子。玉環要再找別的路已來不及了,只聽得一陣嘚嘚馬蹄聲響畢,城北門方向軍樂隊就奏著“得勝曲”過來了。

氣氛怪熱烈的,吹吹打打的樂隊後面是砲兵,砲手們駕著馬,拖著炮;砲兵後面是步兵,步兵扯著長腔唱著兵歌。那兵歌玉環覺著很耳熟,彷彿在哪聽過的,待步兵們走到近前才驟然想起,當年父親手下的弟兄也唱過這兵歌的。因著熟悉的兵歌,憶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親是旅長兼鎮守使,也像張天心這麼威風,鎮守使署門前的操場上常有這整齊的隊列,這拖著長腔的歌聲。而如今父親已經作古,張天心卻依舊活得這麼滋潤,實在讓她難以忍受。於是,瘋狂的念頭便在玉環腦子裡不停地轉,無數次想像著射殺張天心的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懷中揣著的手槍拔出來。 百順的心情自是比玉環緊張得多,好日子剛開了個頭,他可不想死。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讓姐姐去送死。這陣勢百順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說張天心沒出現,就是張天心出現了,姐姐也沒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寧打死他。他和姐姐在實彈演練時試過,這小玩意打不遠,除了護身和自殺,簡直沒啥大用。因而,在姐姐瞅著路上的兵隊發呆時,百順只瞅著自家姐姐,隨時準備在姐姐不能自持時,把姐姐一把摟住。心下更希望那張天心省點事,甭露面,或者坐在汽車裡別出來,落個雙方都省心。

兵隊過了好一陣子,終算過完了,過完之後,車隊遠遠出現了。頭輛車是大車,車上有兵,車頭上還支著連珠槍。後面就是蝸牛般的小車了,共計三輛,一輛紅的,兩輛黑的,三輛車的踏板上都立著手提盒子炮的護兵,誰也不知道那張天帥坐的是哪輛車。 車隊在道那邊出現時,玉環問身邊一位穿軍裝的官:“咱張天帥在哪輛車裡?” 那軍官定定地看了玉環一眼:“你問這幹啥?” 玉環很和氣地道:“想見見天帥唄!說起來天帥還和俺沾點親哩!” 軍官說:“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 就說到這裡,頭輛小紅車已近了,玉環又問了句:“長官,天帥會在這紅車裡麼?” 軍官搖搖頭道:“誰知道呢?!天帥神出鬼沒的,盡唬人,沒準三輛車裡都沒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順聽了這話,把姐姐的手一拉,說:“姐,既見不到,那咱走,這長官說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環卻不死心,愣愣地盯著小車看,一隻手還想向懷裡摸,百順的心幾乎懸到了喉嚨口上。好在車踏板上的護兵把三輛小車的車窗都擋住了,車裡坐的誰,外面的人看不清,可能發生的禍事才沒發生。 回到家,百順大有撿回一條命的感覺,猶有餘悸地對姐姐說:“這麼著不行,根本殺不了張天心的。” 玉環點點頭:“我知道殺不了他,也沒準備在今個殺他。” 百順便問:“那你逼我去幹啥?” 玉環道:“想練練你的膽量,也想讓你親眼見見張天心的陣勢,到時真乾了心不慌。” 百順倒吸了一口冷氣,認定自己這姐姐已瘋狂得不可理喻,心中對姐姐的恨已超過了對張天心的恨,頭腦中竟閃出了掐死姐姐的念頭。

這念頭出現時,百順自己都驚愕不止,渾身上下一陣陣發冷,禁不住哆嗦起來。玉環見百順神情異樣,以為百順病了,伸手去摸百順的額頭,百順把玉環的手甩開,極惶恐地逃了。 為了遏止這可怕的念頭,百順自那開始就盡可能地躲著姐姐,往小白樓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沒客時,百順乾脆就在樓裡過夜。玉環直到這時才信了百順的能耐,也就益發覺著百順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地到小白樓找百順,有一回,還當著老五的面打了百順一記耳光。 百順氣死了,挨了耳光後,對老五、老六發狠說,“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沒法活!” 老六道:“別胡說,她咋著也是你姐,為你操了這麼多年心,你殺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得不易,你得體諒她。”愣了一下,又說,“再者,你也沒這個膽!你不敢殺張天心,就敢殺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順道:“張天心是司令,不好殺,對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種。” 百順哭了,哽咽著說:“我就是孬種,活孬種,你們打這以後都別理我了。” 老五、老六見百順哭得傷心,才憐愛地勸道:“別哭,別哭,我們來給你出出主意,你不就這一個姐麼?好對付!” 百順抹著淚問:“咋對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沒詞了。 百順賴道:“你們不給我做主,我就去死。” 老六忙把百順的嘴堵上了,說:“不許,不許,你不許死,你是我們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們和誰玩?” 這當兒,老五來了主意:“有了,你何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樣子她今個兒也有二十了吧?” 百順說:“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該找婆家了。” 三人這才極一致的歡喜起來,就像似看到玉環被他們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煩已消失了一樣。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為女人的體會拍胸脯說:“大姑娘家只要有了男人,被男人×過就再離不開男人了,你讓她胡思亂想,她也不會的。” 百順聽那×字很不入耳,說:“你們別罵俺姐。” 老五、老六吵道:“誰罵了,誰罵了?和男人睡覺不叫×叫啥?你這不也見天×俺姐妹麼?!” 說完便是一陣笑,惹得百順也笑了…… 卻不料,沒容百順並那老五、老六給玉環相好婆家,玉環先給百順找下婆家了。那婆家是嶽大江混成旅的手槍營,玉環要百順到手槍營去當兵。 百順大為震驚,問姐姐這手槍營歸不歸嶽大江管?姐姐說,自然歸嶽大江管。百順道,既然歸嶽大江管,人家咋會要他?姐姐說,手槍營的方營長是湯集人,早年在父親手下當護兵,對父親很有感情,願瞞著嶽大江收下他。百順又問,你是咋認識這方營長的?玉環道,是湯成介紹的。

百順馬上想到,湯成不是東西,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們甩了,就故意玩他,於是便道:“我不去,我不是當兵的料!” 玉環再也想不到百順會一口回絕,這讓她無可忍耐。玉環根本沒有多想,就從床頭的枕下取出手槍,瞄準百順道:“你再說一遍,當不當兵?” 百順看著玉環手中的槍,搖了搖頭。 玉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順又搖了頭。 玉環淒哀地問:“你不想報仇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百順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覺著你該出嫁了……” 玉環大怒,“啪”的一聲將手槍拍放在桌上,嘶聲道:“你想讓我嫁出去,再不管你?夢想!大仇不報,我就不會出嫁,你也別想活得那麼安生自在!”

百順把槍拿了起來,打開保險,眼前變得一片恍惚,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來,後又飄起來。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屍布似的,誘惑著他創造一出死亡的活劇。姐姐的腦門正對著他,腦門上也像畫了圈點的標靶,姐姐總逼他瞄標靶,可他從未在標靶上看到過張天心的面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臉而想到要槍擊的標靶,這著實讓他感到心驚。他知道,只要他將槍口對準姐姐,手指一動,今生今世的煩惱就結束了。 手抖得厲害,一時間想起許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說過的話…… 末了,百順還是把槍遞給了姐姐,噙著淚說:“姐,你死了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當兵的,今天要么你把我打死,要么讓我按著自己的意思活,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環呆了,雙手扶著桌子,勉強支撐著身子,不知是對百順還是對自己說:“可……可我和方營長說……說好了,說……說好了的……” 百順道:“說好了你去吧!去當兵,去出嫁,我都不管。只是別再這麼下去。再這麼下去,我……我或許會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怕管不了自己……” 玉環只覺著天昏地暗,沒聽完弟弟的話,便軟軟地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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