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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三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3282 2018-03-18
百順比玉環小五歲,生得細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個少爺坯。模樣也比玉環俊,兩眼水靈靈的,會說話,一笑嘴邊還有倆酒渦。住到湯家那年百順只九歲,身上的奶氣都未褪盡。晚上睡覺還害怕,要玉環摟。玉環說:“我不摟,我是你姐,不是你娘。”百順可憐巴巴地說:“我只有姐。”玉環鼻子一酸,淚水下來了,迴轉身抹去淚,依舊不摟。百順哭上一陣子,只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的床。這麼爬了幾次,玉環火了,終於在某一個早晨,一腳將百順踹到地下。百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玉環說:“哭麼哭?你是男子漢,能在女人懷裡過一輩子?趕明兒你去當兵,也要姐摟你睡?!”百順不睬,益發哭得歡。玉環無奈,只得哄:“百順聽話,姐讓叔買大肥肉給你吃。”百順這才因著大肥肉的緣故爬起來了。吃了大肥肉,夜裡照往玉環床上爬。玉環不忍再往地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順往他自己床上抱,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終把百順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來。

這是百順成為男子漢的起點,這起點的確讓玉環高興。 好多回夜深人靜的時候,玉環守在百順身邊,想像著長大了的弟弟是個啥模樣。她覺得百順的皮膚得變黑,臉頰上的酒渦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消失。他的聲音會變粗,還會長得很高大,很魁偉,像父親一樣。 父親是十七歲當的兵,那會兒還有皇上,父親是隨著官長殺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黨,辛亥年後又和他們官長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黨。父親活著的時候常說,男子漢來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聲有色。玉環不知道父親這一輩子算不算有聲有色?父親從一個農家子,做上了旅長兼鎮守使,也許算是有聲有色的。只不過那個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終把父親顯赫的聲色墜入了泥土中。玉環咋也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的屈辱和無奈。一世英雄的父親在溪河火車站倒下了,被人家指著鼻子罵完之後,又被人家打死了。這太不公道,這不該是一個大男人的結局。

玉環認定,百順必得把這個結局改寫,百順要造就自己的未來,更要造就父親的既往歷史,這是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責任…… 百順小小年紀就在玉環犀利的目光中意識到了這責任,這責任是姐姐玉環強加給他的,他在無可選擇的順從中接受下來後,就伴隨著他少年時代的全部經歷和經驗了。這責任太沉重,幾乎壓垮了他少年時代的生活,還在後來的某一時期,讓他時常處在一種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長大,百順才把這事看淡了,父親畢竟已經死了,自己和姐姐都還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車站那個黃昏做白日夢。百順就和姐姐說,“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才安心。”玉環很固執,頭直搖,根本聽不進百順的勸,百順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說。百順不說,姐姐卻依舊說個不休,百順聽著也就慢慢麻木了。姐姐說啥任她說,自己盡量不往心裡去,有時也用母親的話寬慰自己,就彷佛母親活著,在支撐著他和姐姐的意志抗爭。

十五歲上,百順高小畢業迷上了戲,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後就往戲台後面擠,要隨當家的劉老闆去闖江湖,唱大戲。劉老闆開初沒當回事,說,“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還唱啥戲。”百順說,“我不要教,我自己會唱。”劉老闆不信,百順就唱了段: 劉老闆一聽呆了,連聲稱好,當下仔細端詳,又說百順的扮相也好,衝著這嗓子,這扮相,天生就是個唱青衣的料。 劉老闆去找玉環商量,要百順到戲班子裡學戲。去的時候,劉老闆極有信心,以為自己在湯集算個大名人,戲班子在省內省外又叫得響,玉環會給面子的。 不曾想,玉環卻一口回絕了,說是已給百順尋了個拳師讓百順習武。 百順魂都被戲勾去了,哪有心思習武?就一邊應付著姐姐和自己的師傅老季,一邊偷偷泡在湯集鎮東劉老闆的戲班子裡吊嗓子,有時還在家里和玩票的湯副旅長、湯太太一起對戲。

湯副旅長見玉環逼著百順習武,馬上猜出玉環心裡在想啥,這才不安起來。閒暇之中,曾婉轉地勸過玉環,說是瓦罐難逃井上破,將軍不免陣中亡。我們這些吃糧玩槍桿子的,總歸不會有好結果,自己殺人,又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殺,不論是殺了人還是被人殺了,都是命。 玉環聽出了湯副旅長的話外之音,就接碴說:“這命也得公道,我爹若是在戰場上被打死的,我無怨。可叔你知道,我爹是在被俘後讓張天心殺的!” 湯副旅長嘆了口氣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老想著幹啥?” 玉環說:“我能不想麼?被殺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順替俺爹報仇。” 湯副旅長搖頭苦笑道:“我看得出來,百順這孩子天生不是塊習武的料,倒真是唱戲的料,他既迷戲,就由著他去學戲也好,硬調教只怕調教不出來呢。”

玉環不信,發誓一定要把百順調教出來。 一天傍晚,百順吃過飯又要到戲班子去,玉環鐵著臉把百順攔下了,問百順:“你要姐,還是要唱戲?” 百順說:“我又要姐,又要唱戲。” 玉環頭一搖:“不行,只能要一樣。” 百順咧嘴一笑,想把難題笑沒了。 玉環看到弟弟臉頰上的酒渦,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發生氣:“你說!” 百順嘻皮笑臉道:“我要唱戲,劉老闆說我天生是塊唱戲的料,唱青衣能唱紅。” 玉環顫著心問:“你真不要姐了?” 百順又現出酒渦笑:“我不要姐,有人要姐……” 玉環咬住欲滴的淚,打了百順一個耳光,打畢怒道:“你不要我這個姐行,不要爹不行!從今往後,你要再敢往劉老闆的戲班子裡跑,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百順嚇得大氣不敢喘,連聲答應再不去戲班子了。 雖說應下了,百順還是管不了自己,過了沒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戲班子去了。玉環氣死了,真想過用一縷紅綢結束自己的生命。拳師老季勸了她,說這不值。老季和湯副旅長不一樣,對玉環的血性極看重。 老季問:“姑娘真個想讓你家兄弟練就一身功夫?” 玉環道:“那還用說?!我今兒讓他跟你學,明後年就讓他當兵。” 老季道:“好,那你就犯不上尋死覓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讓他先吃點苦頭。” 玉環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說:“人都是賤貨,沒有吃不下的苦。” 玉環問:“你打算咋辦?” 老季說:“好辦,一個字:揍!” 玉環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說是我讓揍的,要恨讓他恨我。”

老季不打逛語,真個揍了。 那日,老季帶著百順和另幾個徒弟在後院裡練功,百順聽到老龍廟前響起吱吱呀呀的胡琴聲,禁不住心曠神怡,回頭張望。老季逮著碴了,沒頭沒臉對著百順就是一通旋腳老拳。百順被打呆了,竟連招架躲閃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罵:“狗日的,還手過招哇!” 可憐百順趴在地上哭了,一邊哭一邊討饒。老季一氣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順提起來摔下,摔下又提起來,就像擺弄一條裝滿稀鬆稻草的麻袋。 玉環扒在後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沒想到老季會下這麼黑的手,真怕老季揍得性起,失了手,把百順打廢掉。可當湯副旅長要去勸時,她還是硬著心把湯副旅長攔下了,說:“叔,你別管,他是個大男人,就得有個大男人的樣子,今兒他不挨自己師傅的揍,明個自得挨別個的揍。”湯副旅長嘆著氣走了,走到堂屋門口說了句:“你像你爹,百順不像,你咋揍他也揍不像。”

玉環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頓揍似的。 不料,當晚真就挨了揍,百順揍了她。 百順鼻青臉腫回來,臉上已無了淚。進門後,沒像往常那樣熱熱乎乎地叫聲姐,就跌跌撞撞地到衣櫃前照鏡子,大約鏡子裡的慘狀刺激了他,他惡狼般一聲怪叫,衝到玉環面前,對玉環就是一個耳光。玉環捂著臉踉蹌後退,百順又撲上來連打帶罵。玉環開初只是躲,邊躲邊解釋,後來見百順瘋了一般,不依不饒,這才還了手。玉環一還手,百順益發英勇了,在師傅老季面前忘卻了的招數全記起了,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無還手之力,方歇了手。 玉環俯在地上嗚嗚哭。 百順說:“哭麼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讓我學拳,你讓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嚐嚐挨揍的滋味。” 玉環說:“我知道,我活該。”

“知道就好,今兒我給你挑明了說,別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會揍人!” 玉環噙淚笑了,說:“好,就這麼揍,姐就盼著你有這血性!你有這血性,姐的這番心血就沒白費!” 百順愣了:“姐,你……你這是啥意思?” “姐的意思是,你有個男人樣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順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願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沒了,只覺得腦袋暈暈騰騰,渾身上下再無四兩力氣。老季拳腳賜予的疼痛和酸楚適時發作了,身子一軟,麵團兒一般倒在地上,口口聲聲喚著姐,水靈靈的眼裡蒙上了水靈靈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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