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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三十年河東 周梅森 5366 2018-03-18
李圩子是群山腳下的一個村寨,四周有寨牆,南北有寨堡子。整個村寨約有二百多戶人家,家家通匪,是福海在拒馬峽外最大的窩村。以往,福海手下的弟兄綁到小票並不都弄進峽裡,有時就放在山外窩村,圖個勒贖方便。為怕肉票知道置身所在,綁來時黑布蒙眼,放回時仍舊黑布蒙眼,故而不是內中之人,並不知窩村所在。 玉釧不曉就裡,見李圩子百姓對福海的弟兄頗為歡迎,便以為是福海受了招安的緣故,就對福海說:“看來,咱受招安的路還是走對了,做官軍總強似做山大王的。” 福海笑道:“這就是你的無知了,這裡的百姓擁戴我,恰因為我是山大王。我做山大王對他們有好處,做了官軍就要剿他們,他們自然不想讓我受那招安的。方才還有人來勸哩,要我再別和官府談判。”

玉釧忙說:“哎,福海,咱已走到了這一步,你可不能再聽他們的呀!” 福海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 當晚吃罷飯,福海要玉釧早些安歇,想獨自出去,玉釧只道一人害怕,福海才留了下來,留下後總是心神不定的樣子,連話都懶得和玉釧說。 玉釧心中不快,故意把福海推到門口說:“要走就走吧,別老掛著臉讓人看了難過。” 以為福海不會走,沒想福海竟走了,說是怕週旅長趁夜偷營,得巡視一下寨圩子的情況,這情形在山里是從沒有過的。在山里,玉釧說啥是啥,福海總是極順從的,就算有天大的事,玉釧要福海留下,福海便留下。 福海走後,玉釧頗感傷心,覺著出山已有五日,福海疑神疑鬼不思進城不說還冷落了她。氣恨恨地想,早知如此,倒不如不出山的好,在山里她是娘娘,弟兄們敬著,福海捧著;到了這,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又讓福海時時憂心,真有點不值得了。當初劉小鳳說的不錯:人生在世錢勢倒在其次,只一顆心是最要緊的。在山里,她任啥沒有也有福海那顆心,日後卻怕難說,城中花花世界,福海又是個上校團長,要真看上一個、兩個俏妮兒,弄回家來做小老婆,她又能怎樣?商會趙會長不就娶了三房太太麼?娶了三房太太,不還老往觀春樓跑麼?

當年周旅長只是個團副,為嫖個女人就能那麼花錢,福海現今成了他的部下,會不會學他的樣呢? 這麼一想,就頭一次後悔起來,竟沒有了做團長太太的好情緒。因此便覺得,在這李圩子多拖幾天也好,拖得大家都不耐煩了,老三談判再不成功,就叫福海一起回山吧。福海本是為她出的山,她要回山,福海自然還會聽從…… 於氣惱中胡思亂想著,草草擦洗了一把,玉釧便上了床。 在床上躺著,氣漸漸消了,可仍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禁不住又去咀嚼城裡的往事。真切記起了自己頭一次進城的情形,——印象最深的不是城牆、城門的高大,街上的熱鬧,倒是自己腳上穿的草鞋。仍感到自己穿草鞋的腳在小巷濕漉漉的石板地上走,一走一滑的。自打在觀春樓門前扔下那雙草鞋,她就變了身份,成了一個賣身的娼婦。今天卻又不同了,今天,她和福海騎著高頭大馬,就要重進鳳鳴城了,再不是那個穿著草鞋的小姑娘,也再不是那個受人凌辱的娼婦,而是正經的團長太太。她相信,鳳鳴城裡的男男女女,必得為她今日身份的變化目瞪口呆。

這便又改了主張,盼著福海還是能把受招安的這條道好歹走完,至少能到鳳鳴城裡去一回,讓她騎在馬上,以團長太太的身份在鳳鳴城裡的舉人街上走一遭,只走一遭就行。還一廂情願地設計著,要是能在山中做著女主,又能時常到鳳鳴城裡走走,最是愜意…… 在美麗的想像中已矇矇矓矓要睡去時,屋門外響起一片腳步聲。玉釧以為是福海回來了,披衣起床,想去開門。不料,尚未穿上鞋,又聽得“撲通”一聲悶響,像有什麼東西倒在了地上。玉釧有點害怕,走到門旁,愣了半天沒敢開門。 門外有許多弟兄在叫喊,門被砸得山響。 玉釧聽出相熟弟兄的聲音,才怯怯地下了門上的插棍。 門一開,幾個弟兄架著一個血頭血臉的人進來了,進來就問:“大哥呢?”

玉釧說:“你們大哥怕官軍偷營,正在圩中巡視哩!” 為首的一個老弟兄嘆道:“唉,真被大哥估著了,姓周的果然沒安好心,咱一線天的後路已被他斷了。” 玉釧大吃一驚,忙問:“誰說的?” 老弟兄指著地上那個血頭血臉的人道:“狗剩。” 玉釧這才知道那人是自己的干兒子狗剩,一下子軟軟地跌坐在地上。 跌坐在地上後,玉釧沒往起站,忙用衣襟去揩狗剩臉上的血。 老弟兄說:“娘娘,別忙了,得快去找大哥。” 玉釧連連點頭:“你……你快去。” 老弟兄轉身就跑。 玉釧又把他喚住了,結結巴巴說:“後……後路被抄的事,你……你先別嚷嚷,嚷嚷出去,亂了人心,也會急壞你家大……大哥。” 老弟兄“唉”了一聲,出得門去,一溜煙不見了。

玉釧努力靜了靜心,要身邊的弟兄幫她給狗剩包紮傷口,自己立起身走到床前,伸手扯過一條乾淨床單撕了。 守在狗剩身邊的弟兄道:“娘娘,狗剩怕不行了,要和你說話哩。” 玉釧甩了床單,重在狗剩身邊蹲下。 狗剩張了張嘴,喊了聲乾娘,斷斷續續地道:“白臉狼,可不……不是好東西,被周旅長買通了,在……在山里就買通了,守……守外峽口不是為咱,是為周旅長。我……我到今日才發現,但一……一發現,他們就向我下了手,捅……捅我三刀,把……把我推下了山崖,以為我死定了。我……我偏沒死,就……就來報信了。” 玉釧問:“他們知道你到這來麼?” 狗剩道:“不……不知道。他們正怕我報信才下……下的手。他們大概是想在你們往峽中退時再打……打你們。”

玉釧強忍著淚道:“好了,你……你別說了,咱會有辦法的。” 狗剩笑了:“有辦法就好,就……就好……” 就說到這,狗剩再無話了,待福海回來,狗剩已氣息全無。 福海看著嚥氣的狗剩,自知已走上絕路,惡狼似的在屋裡轉了半天,氣狠狠下了命令:“日他娘,開拔,立馬開拔!” 玉釧小心地問:“向哪開拔?” 福海吼道:“自然向山里開拔,還能向哪?!” 玉釧更加小心地說:“只怕不行吧?山口那地形咱不是不知道,咱往那開是死路一條。你得再想想,萬不可莽撞。再者,據狗剩說,白臉狼時下還想瞞咱,咱就裝作不知,派個弟兄混進山,給二先生報個信,讓二先生從山里接應行麼?” 福海想了半天,搖頭道:“就目下看來,從白臉狼眼皮底下混進山斷無可能,要進山得想別的法。”

福海思謀半天,終又有了主意。 命令改了,不開拔了,福海連夜派了個能攀絕壁的弟兄攀過一線天進山,讓內峽口的二先生帶人沿兩邊山崖往外趕,用連珠槍掃掉外峽口的白臉狼,打開入山之路。同時命令圩中弟兄不動聲色,只當不知道這番事變,待得聽到外峽口槍聲一響,便向山中速退。 然而,一切已來不及了。 天未大亮,隨老三進城談判的劉三生跌跌撞撞回來了,見了福海便大哭道:“三……三爺已被周旅長扣了,週旅長要用三爺換玉釧娘娘,而且明著說了,人家此番大動干戈全是為了咱這玉釧娘娘!” 福海一聽劉三生這話,驚呆了。 玉釧也驚呆了,她再也想不到,當年那個週團副,今日這個週旅長,竟會為她鬧出這麼一番轟轟烈烈的大動靜。

劉三生此刻已無了往日對玉釧的敬愛,恨恨地盯著玉釧,對福海道:“總爺,咱今日全害在這娘娘手上了,咱這娘娘原是人家週旅長的舊日相好,當初為她破身的就是人家週旅長!” 這又是玉釧沒想到的事,這深藏於心的往日舊事,竟也被劉三生知道了,而且又是在這緊要關口知道了!身子一軟,玉釧麵團也似的癱倒在地。 當年摟在馬上把玉釧帶進山的劉三生,今日連看也不看玉釧一眼,只對福海道:“總爺,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你是要咱三爺,還是要你這娘娘,自己掂量著辦吧!” 福海極度震驚之下,冷靜得出奇。福海手提盒子槍,走到玉釧面前,一把拉起玉釧,淡然問:“這……這都是……都是真的麼?” 玉釧身子軟得很,仍想往地上倒,只是被福海的大手扯著,倒不下。

見玉釧沒做聲,福海火了,吼道:“我問你話呢!” 玉釧這才木然點了點頭。 福海又問:“你真……真和周旅長好?” 玉釧只一愣,便甩著淚叫起來:“不!不!那時我……我在觀春樓,沒辦法!誰給錢,我……我就得給誰扮笑臉……” 福海一聲不吭,把槍在手上掂著,機頭打開合上,合上又打開。 玉釧不再做任何解釋,只等著福海的最後裁決。她認定在和周旅長的關係上,她是無辜的。週旅長做了什麼是周旅長的事,與她無關。週旅長作為一個舊日情人早已死了,就連白少爺也早已死了,她要做的團長太太是徐福海這個團長的太太。 她無愧無悔。進山之後到現在,她再沒做過對不起福海的事,白少爺三次進山,都想找機會和她說話,她一直是躲著的。

然而,福海縱然殺了她,她也無怨,福海和弟兄們走到今日這絕路上,全怪她,全怪她呀。受招安這條路不是福海和弟兄們要走的,是她要走的。是她要做什麼團長太太。是她相信了周旅長和白少爺。她在鳳鳴城中受了那許多凌辱,仍忘不了凌辱她的鳳鳴城。她是自作自受…… 劉三生又道:“總爺,要不你就殺了她,要不你就用她換回咱三爺,反正這女人你是斷不能留了。” 福海氣急敗壞,劈臉給劉三生一個耳光,惡罵了一聲:“滾!” 劉三生偏不走,仍凶狠地盯著玉釧看。 玉釧眼中淚水直流,飲泣著慢慢站起來,走到福海面前,奪過福海手中的槍,將機頭合上;又從劉三生的腰間解下佩刀,遞到福海手上,說:“福海,別犯難了,就用這個吧!馬上還要打週旅長的官軍和白臉狼那孽種,省顆子彈吧!” 福海沒去接刀。刀落到了地上。 玉釧拾起刀,又對福海道:“你下不了手,我……我就自己來……” 福海一怔,上前奪過玉釧手中的刀,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說:“算了,玉釧,你……你走吧!你……你生就不是我們山里人!我……我當初把你看錯了,本不該把你從觀春樓弄來的——你……你的命根在鳳鳴城裡。你……你權當是在山里做了兩年客吧!” 玉釧沒待福海說完,就在福海面前跪下了,雙手摟著福海的腿,泣不成聲道:“福海,我……我不是客!我……我是拒馬峽女主人,是……是你的壓寨夫人!我……我肚裡還有你的種!你的種啊……” 福海又說:“你如果還念咱夫妻一場,日後就想法把孩子給我送進山來。若……若是我不在了,就……就把他交給二先生。” 玉釧放聲大哭起來,頭直往福海腿上撞:“不,不,我不走,哪也不走!你要死,我就隨你一起去死!我……我是山里人,我是山里人啊!別人不知道,你這沒良心的也不知道麼?!我是在俺爹娘死後,被狠心的舅舅賣進城的,賣進觀春樓的。你……你還說過的,你我都是淪落人,我身為女兒家,淪入風塵;你身為男兒家,落入山野。你怎能不要我呢?世界再大,我卻只有一個你啊!” 福海硬著心,就是不說話。 玉釧緊緊抱住福海的腿,淚水灑到了福海的腳麵上:“我、我……我好悔呀,不是我,你……你和弟兄們哪會到這一步?!今日你要我走,倒不如殺了我才好……” 福海實是忍不住了,眼裡流出淚來,彎下腰,雙手扶起玉釧的臉膛看了半晌,才哽咽著道:“我……我再也不會殺你的,你……你也別說了。咋……咋說你都得走,我恨你,你得走;我不恨你,你也得走!” 玉釧仰起淚臉問:“你恨我麼?” 福海先是搖搖頭,後又點點頭。 玉釧把福海的腿摟得更緊:“不!不!你不恨我,你不會逼我走的!” 福海臉上的淚落到玉釧頭上,仰天嘆道:“我要你,也要我家三弟。你不回城,三弟就沒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城裡那幫雜種恨不能把他生吃了。” 玉釧淒然問:“你我夫妻一場,難道不如個結拜弟兄?” 福海道:“不可這麼比的。我說過,只要我的頭在,我三弟的頭也在!況且,這回三弟是為的我。” 玉釧淚水湧得更急:“三弟和你都是為的我,三弟自己也說過的。我也要救咱三弟呀,可我去了,真就能救下三弟麼?福海,你再思量思量。” 福海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把玉釧摟在懷裡,撫摸不止。 玉釧又說:“我如果真走了,你這兒會更險,那姓周的再無顧忌,會用連珠槍、大砲來打你的!姓周的若真是為了我,我在這裡倒好,你們正可用我做文章!把我當做一個肉票,只說不放咱三弟,不放咱進山,你便把我撕了!” 劉三生直到這時,才看出玉釧對福海,對山中弟兄的一片真情。 心裡慚愧著,劉三生“撲通”跪在玉釧面前道:“我……我混蛋,我……我錯怪了娘娘!” 玉釧扶起劉三生說:“不怪你,只怪我輕信了那個姓周的!你馬上再回城,讓福海寫封信給你帶著,就是那話,不放三弟回來,便把我的人頭給他送去!” 福海問:“這信是不是你寫?你若能說動姓周的,豈不更好?” 玉釧慘笑道:“我如今在你們這,我的信他們如何會信?!還不說是你們逼我寫的?!” 劉三生證實說:“不錯,三爺也說玉釧娘娘是自願留在山中的,週旅長就不信。” 福海再無高明的主意,也只得依著玉釧,把那殺氣熏天的信寫了。 劉三生拿著福海的信走了。 劉三生走後,玉釧又對福海道:“今日走到這一步,全都怪我,我若不想做什麼團長太太,哪有這一出?!為救眾弟兄出得絕境,週旅長要是真不讓步,你……你就狠下心來,真把我的耳朵送一隻給他們看看!” 福海緊擁著玉釧,夢囈般喃喃道:“誰……誰……誰動你一根頭髮絲我都不依,我徐福海只要活著,只要活著……” 玉釧俯在福海懷裡,淚臉磨蹭著福海寬厚的胸膛,這才定了心。 也就在這時,幾個弟兄驚慌來報,說是圩子東西兩面已發現官軍隊伍,看光景是夜間偷開過來的,問福海咋辦? 福海安詳異常,輕輕推開懷中的玉釧,淡然道:“先把營中的三個官軍代表殺了祭旗,而後向北突圍,開往黑龍溝。” 一個弟兄問:“不是說定退回拒馬峽麼?” 福海嘆道:“已來不及了,只有硬闖黑龍溝一條路了!” 那弟兄大驚失色:“黑龍溝是咱多年前的老營不錯,可……可距這不下百十里,官軍在哪一截,咱就完了!大哥三思!” 福海慘笑一聲:“不必三思了,成敗本是天意,天意助我,我必成功;天意滅我,我必被滅!” 弟兄們還不走。 福海火了,槍一揮,怒道:“還愣著幹什麼?生死存亡在此一戰!有種的都隨我來,和官軍拼個魚死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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