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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神諭 周梅森 3868 2018-03-18
李約翰牧師跪在耶穌的聖像面前做禱告,他狹長的臉上沾滿淚水,胸前的衣衫斑斑點點濕了一片。燃起的火燭在他身子正前方的一張條案上耀動著,明亮的燭光將十字架上的耶穌聖像和他自己的臉膛都映照得一片彤紅。十字架是固定在山牆正中的,白日里用一塊絳紅色的絨布遮著,耶穌的真面目什麼人也瞧不見,只有到了晚間,李約翰牧師才虔誠地揭下絨布,恭敬地跪在耶穌面前,斗膽和萬能的主見上一面。每到這神聖的時刻,李約翰牧師的靈與肉便交融在一起了,他不由自主便進入了一種聖潔忘我的境界,彷彿世間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偌大的世界只有他和萬能的主在悄悄對話。他為自己這一日的衣食向主謝恩,為自己這一日的過失向主懺悔,他還遵奉《聖經》裡的教誨,為萬人懇求、禱告、代求、祝謝。他時刻記著凡事要讓主的聖名得到榮耀。

李約翰牧師固執地認定:東方這個不開化的國度不能沒有耶穌,耶穌是全人類的主,自然也是東方這群繁殖力極強的黃種人的主!李約翰牧師是主的牧人,有責任放牧好這群黃種羔羊,他要把主的聲音,主的意旨傳播給這些黃種羔羊們,讓他們罪惡的靈魂早日得救,讓他們死後能升入天國。 然而,這個國度卻極端的野蠻,像那魔鬼撒但的領地,這個國度的人們,上至帝君,下至百姓,均不把萬能的,無所不在的主當做一回事,他們極一致地抵制上帝,阻擋上帝福音在這里傳播。嘉慶二十年——也就是一八一五年,他們處死了違禁深入內地傳教的蘭月旺牧師,再次重申,傳播上帝福音為非法之舉!這就使得造福人類的傳教事業,在這個國度成了一樁極為危險的秘密事業。

李約翰牧師知道傳教的危險,可他不怕!他發誓要完成蘭月旺牧師未竟的事業,把耶穌基督的聲音傳遍這個泱泱大國,哪怕為此送掉性命,他也決不後悔——能為萬能的主獻身,是他的榮耀。耶穌為了人類的罪過被釘到十字架上受苦受難,他李約翰死上一回,又算得了什麼呢!況且,為萬能的主而死,他的靈魂便能升入天國哩! 自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李約翰牧師也不願輕易赴死——這倒不是怕死,李約翰牧師怎麼能怕死呢?他是擔心自己死了,這群黃色羔羊便無人放牧了,上帝的聲音傳進這個國度又要晚上好些時候。因此,李約翰牧師只得在黑暗中傳教;因此,李約翰牧師得把耶穌藏在絨布下面。李約翰牧師相信,萬能的主是會原諒他的!萬能的主是知曉他的苦衷的。

他置身在一個何等愚昧而野蠻的國度啊! 卻也有些愧疚。萬能的主能原諒他,他卻不能原諒自己!羔羊頑冥,不怪別人,只怪牧人無能!他身為主的牧人,卻不能用主的訓誡引導他們,使他們歸順,他對不起萬能的主啊!主賜他以衣食,賜他以生命,而他…… 每晚跪在耶穌面前,李約翰牧師總要虔誠地懺悔一番,每想到主的旨意不能行在這片野蠻的土地上,李約翰牧師就要流一通眼淚。這眼淚是不由自主流出來的,有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哩! 淚水糊住了李約翰牧師的眼睛,他的眼前變得一片模糊不清,一團黃色的東西在耶穌腳下耀動著,使耶穌全身罩上了一層聖光。李約翰牧師恍惚覺著耶穌復活了,在十字架上睜開眼了,他俯下身子,禱告起來:“主啊!萬能的主啊!無所不在,永生永存的主啊!我們在天上的父啊!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意旨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屬於父的,直到永遠。阿門!”

從地上爬起來,李約翰牧師彷彿大病了一場,幾乎有點站不穩了。他扶著牆從裡面屋裡走出來,在靠著書桌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揩了揩臉上的淚水和汗水,準備擦擦身子就寢。 就在這時,門外的院子裡吵鬧起來,李約翰牧師聽到一個粗野的嗓門在罵娘,又聽到詹姆斯·傑克遜在大嚷大叫。他心中一驚,以為傑克遜又為著哪一筆生意和人家鬧翻了,不禁嘆了口氣,整了整衣服往外走。 李約翰牧師對傑克遜是很瞧不起的,他認為這個傑克遜根本不能配做上帝的牧人,傑克遜心中只有銀錢,沒有上帝;傑克遜的眼睛只盯著羔羊們的錢袋,從不注意耶穌受難的面孔。傑克遜把本末倒置了——做生意原只是為傳播上帝福音作掩護的,傑克遜卻把做生意發財當做了頭等大事,而將傳播福音放到了次要位置。這傑克遜還參與販賣鴉片,據說是很發了一些財——此事傑克遜一直瞞著李約翰,可李約翰是知道的,只是沒有直說罷了。

走到院子裡一看,情況已有些不妙了,傑克遜抓住一個身材瘦高的當地年輕人要動拳頭,兩個店中的伙計夾在傑克遜和那個年輕人中間左攔右擋。李約翰有點著慌了,他知道傑克遜的壞脾氣,真怕他一拳頭打下去,壞了上帝的好名聲。 李約翰牧師不敢怠慢,衝上前去,抓住傑克遜道:“幹什麼!幹什麼!這……這像什麼樣子!” 傑克遜見到李約翰,不敢再張牙舞爪了,卻還憤憤地道:“這頭牛,這頭該死的公牛無理取鬧!他……他污辱了我的人格!他……他……” 李約翰根本不聽傑克遜的辯解,和氣地走到那個高而瘦的年輕人面前,用柔軟的手掌撫摸著他的肩頭問:“孩子,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請和我講。” 那個吃了傑克遜驚嚇的年輕人在躊躇。

身邊一個伙計介紹道:“這位是李約翰李先生,這裡的事他當家,你便和李先生說吧!” 那年輕人遲疑了一下,結結巴巴地道:“這……這……小的……小的……小的姓肖,喚做肖得夏,街坊都叫我小豆芽。小的……小的……有一個侄子,被你們……你們抱來了。小的原來不知。小的後來知道了,便想抱回去,可這位傑大人不許!小的一氣之下便罵了人……是的,小的罵了人……小的想抱回侄兒,就這麼回事!” 一聽這話,李約翰牧師明白了。五月蝗災之後,清浦許多棄兒無人過問,李約翰牧師依著主的仁慈意旨,出資辦了個撫育堂,請來兩個信仰上帝的教徒幫著照料,幾個月來共收養了十七個孩子,如今災情緩解,有些人便將孩子抱回去了,他也沒有阻攔。他不明白傑克遜為什麼要阻攔這個小豆芽抱回自己的侄兒。

他轉過臉去問傑克遜。 傑克遜哇裡哇啦大叫了一番,意思是說:這個小豆芽抱走侄兒是為了賣掉,孩子的父母已在五月間餓死,家中根本沒有什麼人了,小豆芽見災荒已過,許多人都來認領孩子,也就起了壞心,他收下了新市集一個鄉紳的十五兩銀子,準備將侄兒抱去送給這個鄉紳。傑克遜聲明,這些情況都是真實的,是新市集的兩個信徒專門跑來報告的。那兩個信徒還證明,這小豆芽是個賭徒,那鄉紳也是個惡棍。 李約翰牧師聽了傑克遜的敘述,心中不禁一陣淒哀:做叔父的為了十五兩銀子竟要賣掉自己的親侄兒,這……這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人非牲畜,豈可買賣?看來,這一回傑克遜是做對了,那小豆芽不是個東西! 儘管小豆芽不是個東西,李約翰牧師卻還要把他作為一個東西看。李約翰牧師不像傑克遜,動不動就發牛脾氣,李約翰牧師大度哩!

微微一笑,將那狹長臉孔上的皺紋生動地展示了一回,李約翰牧師和藹親切地問:“肖先生,你侄兒叫做什麼名字啊?” 小豆芽道:“叫……叫柱兒!” “今年幾歲了?” “四歲!” “唔,四歲,還小哩!抱回去你怎麼養啊?” “小的……我……我……有人代我養!” 李約翰牧師點點頭,嘆了口氣道:“可我聽人講,你將那孩子賣給了別人……” 小豆芽慌忙申辯:“沒……沒有的事!” 李約翰牧師道:“既然不賣孩子,為什麼要讓人代養呢?放在我們這兒不是很好麼?若是不放心,你可以常來看看嘛!” “不!不!小的……小的想抱回去,請李……李老大人開恩!” 傑克遜惡狠狠地插上來道:“要抱回去也行,這幾個月的賬目要算清,你的,先拿三十兩銀子來再說。”

“這……這……” 那小豆芽一聽到抱回孩子要交三十兩銀子,覺著不上算了,可嘴上卻不願服軟,遂擺出一副精明的生意人的面孔道:“一個孩子幾個月怎會用掉三十兩銀子!你……你們這……這是訛人!小的可以將這賬算出來的:吃飯的花銷總用不了三兩銀子吧?即便是頓頓喝酒,也……也用不了多少錢哩!” 小豆芽一急之下,說出了蠢話,他自己每日喝酒,便認為那孩子也會喝點酒的。 李約翰牧師笑了:“酒,孩子是不會喝的。不過,衣服孩子總要穿吧?請人照料孩子,總要付工錢吧?我們不會訛人的,倘若你真要抱走那孩子,賬目,我們是會和你算清楚的!” 小豆芽一見事情沒有指望了,又大喊大叫起來:“你們……你們洋毛子訛人!我要告你們!我要到津口縣城裡去告你們!你們等著瞧好了!”

一邊嚷著,一邊往院門外退,退到大門口時,高高的門檻將小豆芽絆了一跤,小豆芽悻悻地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見身子已撤到了院門之外,便極勇敢地罵道:“傑毛子,李毛子,我操你們十八代洋祖宗,我操你們的老白毛……” 李約翰李牧師聽不懂小豆芽的話,便問身邊的一個伙計:“肖先生在喊什麼?” 那伙計道:“他……他沒喊什麼,只是……只是說要告你們!” 不料,這時,那小豆芽竟做起了動作,他撩起大褂,褪下褲子,兩手掏出那東西在外面甩著,身子向前一挺一挺的:“我操死你們洋祖宗,操死你們……” 李約翰牧師被小豆芽這野蠻的壯舉震驚了,閉起了眼睛喊起了上帝。那傑克遜“哇啦”怪叫了一聲,端起一對沉甸甸的老拳便扑出門去。 門外的小豆芽端的是條好漢,好漢是從來不吃眼前虧的。好個小豆芽,把那瘦瘦的身子最後挺了一下,把那串連皮帶毛的東西往褲檔裡一揣,提起褲子便逃;不料,因著傑克遜拳頭的威脅,又因著天黑,小豆芽急不擇路,一頭撞到了一棵大柳樹的樹身上,於是乎,便“爹呀”“娘啊”地叫喚起來…… 傑克遜高興極了,他站在門口抱著肩膀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約翰李牧師卻笑不出來,他只感到痛苦,感到孤獨,他覺著他腳下的這片土地有些可怕,進而,他認定他牧下的這群黃色羔羊是難以進入天國的。他的痛苦,他的孤獨,正是因為他牧下的這群黃色羔羊不能進入天國而產生的。 ——李約翰牧師是不好意思獨自一人進入天國的。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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