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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神諭 周梅森 5939 2018-03-18
洪門勢力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便滲透了清浦十八灘上的每一個村鎮。阮大成夢幻般地在這片依山傍海的飢渴的土地上創造了一個奇蹟。開初,他只覺著眼花繚亂,幾乎不敢相信這奇蹟是真實的,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生怕這奇蹟背後隱藏著什麼致命的陷阱,為此,他私下里卜了一卦,那卦卻是“上上大吉”,他便信服了,認定自己將成大事,決定放開手來大干一番。他先用積下來的銀兩,在南寺坡街面上盤下一個貨棧,爾後,三天兩頭邀著陸牛皮、楊老四、林三狗子之類商談進一步擴充勢力的勾當。開初,他倒是信心十足的,可時間長了,接觸多了,也看出了陸牛皮、楊老四、林三狗子之類的許多毛病來。這幫好漢拉人入夥的本事著實很大,上至官府公人,中至肉頭戶主,下至各色地痞,他們都能拉來、騙來、折騰來,可弄來了這麼多人,便也帶來了數不清的麻煩。這些人中,有的要尋求保護,有的要拉人打架,有的則口呼仁兄義弟,四處伸手要錢、騙錢。有時候鬧急了,他真想給這幫混球一人一頓老拳。

由此,他悟出了一個道理:拉幫容易,成事難——國中之人所依仗的乃群膽,而非孤膽。拉幫結夥便聚起了群膽,眾人們圍在一起,罵天罵地罵朝廷,這都是敢的,藉著幫伙的勢力惹是生非,那也是敢的。可真的舉起義旗,創一番大業,那就得有一些孤膽英雄,有識之士了,沒有這些人,單靠這幫烏合之眾是成不了大氣候的。就說三國時那個劉備劉皇叔吧,他若是沒有關羽、張飛、諸葛亮三人鼎力相助,恐怕也難成大業,尤其是那諸葛亮…… 也是巧合,就在阮大成想到要招賢納士的時候,一個喚做杜世仲的潦倒秀才在他面前出現了。 那一日,阮大成從南寺坡街面的貨棧回來,走到北大街的一家酒店裡小坐,無意間聽到一個年約四十餘歲的瘦子正和同桌幾個酒客高談闊論,好像是在談講詩書文章、功名仕途什麼的。瘦子談吐不凡,目空一切,把古往今來的許多文章都批了個“不通”,又說那功名不過是灼手的火燭,而求取功名的人便是投火的飛蛾。同桌中有個肉球似的胖子便與他爭辯,說是人生在世,總要往高處走,總要求個功名前程,否則便枉度了一生。末了,肉球還譏諷了瘦子幾句,說他是吃不到葡萄,才說那葡萄是酸的。瘦子大為惱怒,酒杯一摔,桌子一掀,拂袖而去。肉球落得一身湯菜,十分惱怒,追上去要揪那瘦子的衣服,瘦子一揚手將那肉球推了個踉蹌。

這當兒,阮大成趕了過去,將那胖子和一干人等勸住了,而後,扯著瘦子出了店門。 一出店門,那瘦子便叫了起來:“這……這不是阮家的大成兄弟麼?” 大成一怔,猶豫地道:“大哥是?” 那瘦子甚為高興,急急地道:“哎呀呀,我是杜世仲呵!表字天醒,家居阮家集西溝沿!” 這一說,阮大成想了起來。這杜世仲杜天醒確是阮家集老戶,十七歲上便中了秀才,眾人都道他是個前途無量的棟樑之才哩!卻不料這麼多年過去,他竟是如此潦倒,竟會對那仕途功名如此慶惡!想來這杜天醒在功名場上是不甚得意吧? 果不其然,敘談下來,阮大成得知,這杜天醒自打十七歲上中了秀才,便再也不見發達了,回回應試,回回名落孫山,久而久之便生出了不滿,四處大罵那些不識高才的閱卷學道,大罵那些取得功名前程的生員舉子。這麼一來,便犯下了眾怒,熟識的人便把他喚做杜瘋子。後來,他便越發瘋癲起來,再也不去應試,門前貼了一副對子,書道:“功名與我如浮雲,琴書相伴百慮清”,橫批一個“其樂融融”。

大成甚為歡喜,當即便將杜天醒邀至家中,設酒款待。杜天醒大將風度,隱士派頭,不知客氣二字為何物,坐下便吃,一邊吃著酒,一邊談著話,越談越投機,談到最後也就愈發張狂放肆了。杜天醒開初還只是罵罵閱卷學道,最後竟罵到了官府,罵到了當今聖上!杜天醒說大清聖上昏庸無能,說大清聖上是當今當世最大的賊頭,說那氣焰熏天的滿人原本是蠻人、野人、賊人! 說到這種火候上,大成便道:“既然如此,咱們何不反了這滿人的朝廷,輔佐大明奪回江山!” 杜天醒藉著幾分酒意,渾身顫動,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淚:“嗚呼,大明……大明何在哉?” 大成逼上去道:“倘或那大明天子尚在人世,天醒兄可敢拼將性命,為之一搏?” 杜天醒脫口道:“酒話,大明亡了一百七十八年了,哪還有什麼天子?”

大成一驚:這杜天醒端的明白,他一下子竟能說出大明亡國的準確年頭,這決不是樁偶然的事情! 阮大成一下子認定:這杜天醒早有反心。 然而,接下去,杜天醒卻不再言及大明之事。阮大成不管怎麼誘他,他也不答理,只是埋頭喝酒,胡說八道,做出一副癲狂的樣子。阮大成看出,這癲狂之態是裝出來的,顯然是為了掩飾方才的失言。由此,阮大成進一步看出,這杜天醒是頗有韜略的,決非一般落魄書生可比。 不過,杜天醒不願再談下去,阮大成也就不好相強,當日吃罷酒,他便叫了一頂轎子,將杜天醒送了回去。 第二日,阮大成封了一百兩銀子,親自到阮家集西溝沿杜天醒家中登門拜訪。坐著轎子行在路上,阮大成就想:這杜天醒的出現,對他,對清浦的洪家大業是個吉祥的兆頭。杜天醒的大智大勇,老謀深算暫且不提,就衝著他名字中的天醒二字,便足以說明這確鑿的吉祥。天醒嗎,天者,老天,皇天之謂也;醒者,醒悟,睜眼之意也;老天爺醒悟了,皇天佛祖睜眼了,暴虐無道的滿人朝廷還能不完球嗎?大漢的江山還能不光復嗎?

到得阮家集,阮大成一不拜本家叔伯,二不見族中兄台,徑自往西溝沿去了。上了西溝沿的土坡,阮大成乘坐的便轎在杜天醒破敗的家院門前停下。 杜天醒的家院挺大,門樓是青磚砌就的,青磚上雕著花卉、禽獸。最觸目的是門樓正中的雙鳳朝陽和四角上的喜鵲登枝,使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戶人家當年的殷實和富足。現在,這些磚雕圖案已模糊不清了,風吹日曬,雨淋霜打,剝蝕了磚石的表層,那門樓四角上的喜鵲,不仔細分辨已看不真了,門樓正中的雙鳳朝陽也破損得不成個樣子:一隻鳳的鳳頭去向不明,另一隻鳳的翅膀打掉了一塊。這戶人家的衰敗之氣,單從這門樓上便可看個明明白白,象徵著吉祥如意的喜鵲和鳳凰飛走了,這戶人家的好時光也飛走了。 然而,他們畢竟是有過好時光的!

有過好時光的人家,對好時光的記憶自是相當的深刻,他們奪回好時光的念頭也必然是十分瘋狂的。一個見到過光明的人怎麼能忍受黑暗中的生活呢?他們拼將性命也要奪回屬於他們的光明! 阮大成光看到杜家的門樓,便認定杜天醒是他的同道,認定杜天醒是會被他誘出山門的!他心中很清楚:杜天醒的清高、癲狂都是假的,實際上他是很願意出頭露面乾一番驚世駭俗的事業的!滿人朝廷不能給他的東西,只要洪門能夠給他,他一定會跟著洪門反朝廷的! 阮大成心中已有了一點底數。 院門是虛掩著的,幾隻雞正在雜草叢生的院子中飛跑。阮大成敲了敲門,見院中無人應答,便“吱呀”一聲,將院門推個大開。 “天醒大哥在家嗎?” 話音剛落,正對著院門的堂屋大門支開了,杜天醒眼中巴著白糊糊的眼屎,趿拉著一雙破布鞋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伸懶腰,打哈欠:“誰呀?哦……哦……是大成兄弟呀,進來!進來!”

阮大成進得門來,先對杜天醒施了一禮,杜天醒卻不還禮,只顧用手背去揉眼屎,邊揉邊道:“屋裡坐,屋裡坐!” 阮大成隨著杜天醒進了堂屋的大門,一進門便見得一隻雄壯的公雞正蹲在對門的八仙桌上拉屎,杜天醒懶洋洋地將雞轟走了,隨手抓過一本朱熹的《四書集注》“嚓嚓”撕了兩頁,將桌上的雞屎擦掉,隨便地道:“坐吧,坐吧,我知道你要來的!我候著哩!” 阮大成在八仙桌旁坐下,四處打量了一下,問道:“嫂夫人和侄兒們呢?” 杜天醒道:“走了,出去了!一早就被我趕出去了!” “為啥?” “咦?不是為了候你嗎?” 杜天醒狡黠地笑了笑,一笑便露出了上下兩排歪歪倒倒的黃牙,模樣頗為猙獰。據說有一回應試,他的時文做得不錯,起講便不同凡響,起股至束股更是漂亮,他以為有得中的希望,便託人見了一回閱卷學道。不料。那閱卷學道一見他這副嘴臉就生出了許多不快,硬是給他批了一個“不通”,氣得他和所有的閱卷學道都結了仇。

“說吧,大成兄弟,我料到你有許多話要對我說的,但說無妨!” 阮大成一怔,心中暗道:這杜天醒端的厲害,只喝了一次酒,見了一次面,便一下子把住了他的命脈。他昨日並未講明今日到阮家集拜訪,這杜天醒卻算定他要來,而且顯然已思慮好了應對之策。 阮大成一時有了些疑慮,反倒不敢貿然開口了。 愣了一下,阮大成故作輕鬆地道;“也無甚了不得的大事要談,只是想拜望一下兄台,請教一些詩書文章什麼的。兄台乃當今曠世奇才,別人不知,小弟我是知曉的,今日里還請兄台指教一二!” 杜天醒冷冷盯著阮大成,並不講話。 阮大成又道:“小弟在清浦鎮上開了個貨棧,初來乍到,也缺個幫襯,若是兄台不嫌棄,還想請兄台給小弟幫個忙,支撐個門面。”

杜天醒還是不說話,嘴角已掛上了嘲弄的微笑。 阮大成有點吃不住勁了,心中的怯弱透了出來,竟又錯了一步棋。他將攜來的一百兩銀子提到桌上:“這點銀子不成敬意,權當……” 一句話沒說完,杜天醒便拂袖立起,彷彿受了什麼污辱似的,冷冷地道:“阮家兄弟,用區區一百兩銀子便要買我首級嗎!” 阮大成驚問道:“此話怎講?” 杜天醒放肆地笑道:“你不是要反了這個滿人的朝廷嗎?送我這一百兩銀子,還不是想讓我杜某和你一起反朝廷嗎?反朝廷不是要殺頭的嗎?一百兩銀子便買我杜某一個腦袋豈不是太便宜了一些?” 阮大成見杜天醒把話挑明了,索性收起了假面孔,準備認真地談一談了。他想:今日反正只有他們兩人,話講得再露骨,別人也不得知曉,若是杜天醒存有異心,到時,他便反咬他一口,到了官府,他也是說不清的。於是,便道:“反了朝廷便又如何呢?反了朝廷,滅了滿清,不但丟不了腦袋,說不准還能做個開國的功臣哩!滿清非我族類,卻要據我河山,占我土地,役我民眾,兄台難道就沒有點羞辱之感嗎?難道就不想复我大明,重整河山嗎?兄台乃曠世奇才,想來不是不辨事理的。別的不說,就說兄台你,滿腹經綸,雄才大略,滿人可曾把你做個棟樑之才來用?那考場上的功名它都不願給你一個哩?”

杜天醒哈哈大笑了一陣,笑畢卻正色道:“試問老弟生著幾顆腦袋,能死上幾回?” 阮大成激昂慷慨道:“人固有一死,一死而開民智,一死而醒民心,一死而千古留名,死上一回也是值得的!” 杜天醒嘆了口氣:“老弟志向可嘉,只是上面那番話卻是不好輕易說的。自古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反滿復明,光復大漢江山,偉丈夫之大業也,成則將軍王侯,敗則滿門抄斬。” 阮大成聽得杜天醒這番話,心裡不禁打了個激靈,敬佩之情溢之於表。他不顧地下的骯髒,直直地跪下,心悅誠服地道:“杜哥哥有何高見,請賜教。” 杜天醒緩緩道:“反了滿清,扶回大明江山,我杜某也有此心,滿人的朝廷氣數已盡了,為什麼這樣說呢?自古以來,開國武將稱雄,定國文相安邦,而當今朝廷不識賢才,盡用些昏庸無道之人,國何以安乎?又道是國家將興而呈祥兆,國家將滅必現兇象,近幾年來,各地災難頻起,黃河潰決,海嘯頻繁,就在本地,前幾個月還有惡龍入海,世道還能有個好嗎!” “那麼,滿清亡滅,應於何年?” “必在這道光年間!” 杜天醒講得很肯定。 阮大成擊節叫道: “看來,這實乃天意了!” 談得投機,阮大成便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底牌和盤端出了,他將天地會近幾年的活動,將清浦天地會香堂的建立,甚至將誇大了幾倍的清浦天地會黨羽的數目都報了出來,明確要求杜天醒入夥做個軍師。 杜天醒沒料到清浦洪門已有了這麼強大的勢力,開初他還有些不信,待到阮大成將楊老四、陸牛皮、林三狗子一干人等的尊名大號報將出來,他才擊案叫道:“甚好!甚好!便也算上愚兄一個吧!” 阮大成聞聽此言,不勝欣喜,當即便道:“既然如此,杜哥哥便是我們的頭領了,小弟我雖救國救民有心,無奈得濟世濟時無術,日後,清浦洪姓弟兄願隨左右,以供驅遣!” 杜天醒倒還並不麻木,並未將得意之色溢之於表,慌忙道:“豈敢!豈敢!哥哥我乃一介書生,沒有賢弟這般雄才大略!日後要哥哥我出點謀略倒還使得,做個出頭露面的首領卻是不行的!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嗎!” 阮大成道:“哥哥既然談到謀略,小弟倒要請教一二了!” 杜天醒大手一揮,豪爽地道:“賢弟但說無妨!” 阮大成沉思一下,將自己近來的煩惱道將出來,這煩惱有二:其一是洪門勢力發展過快,魚龍混雜,惹出的是非太多;其二是高老三香堂尚在,而高老三的香堂不言洪門大義,敗壞洪門聲號。阮大成想整肅門風,收服高老三的勢力。 杜天醒道:“高老三其人我是知道的,他手下有一幫人,我也是知道的,收服他不是難事,只是目前怕還不宜動手。” “我不動手,他卻殺到我門上來了!” 杜天醒笑笑道:“那也需一個忍字,有道是小不忍則亂大謀!賢弟的對手不是區區一個高老三,而是官府,是滿清朝廷。你殺掉高老三極容易,可收服他手下的那幫勢力,卻還要費些氣力的!再則,幹掉高老三便惹下了命案,倘或官府探得風聲,勢必牽扯許多洪姓弟兄,你又如何對付?以愚兄之見,時下倒是要以整肅門風,紮穩根基為頭等大事。而整肅門風,卻又不宜將洪門大義道將出來。你方才講到高老三不講洪門大義,我以為這倒正是他的精明之處,若是講出洪門大義,講出反清復明,'犯上作亂'這層意思,還有多少人敢來會盟呢?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阮大成道:“洪門弟兄,不明洪門大義,將來何以舉事反清,成其大業呢?” 杜天醒狡黠地一笑:“這倒無需憂慮,只要他會了盟,不怕他到時不造反!只要他們姓洪,洪門若是起事,他們參加不參加,都要被殺頭的。那麼,與其不造反被殺頭,倒不如反了一回再被殺來得合算。再者,洪門起事也得有個由頭,只要這由頭合著他們的胃口,他們也會跟著反上一回的。故爾,愚兄以為,對會盟的下層弟兄,以不言洪門大義為上上之策。” 阮大成想了一下,認可了杜天醒的分析,脫口讚道:“哥哥高見,所言極是!” 杜天醒顯見著得意起來,二郎腿一蹺,又道:“名目上也可變些花樣,天地會三字輕易不要端出,倒是可以立些'添弟會'、'添地會','香火會'什麼名目的。這一來可以欺哄官府耳目,二來也可投民眾之所好,吸引更多人前來會盟!” 阮大成頓覺耳目一新,又讚道:“好極!好極!添弟者,增口添丁之謂也,添地,也就是置地發家的意思,百姓們自然會接受的!好!兄台再說下去!” “起事則不要過急,以愚兄之見,須得抓住天時地利人和之機緣,須得有個極好的由頭才可發動,就時下看,至少得有三五年的準備和聯絡,起事時還得有外地應和,否則孤據一隅,難以成功!” 這一點,阮大成也認為有道理,梅縣天地會起事、福建天地會起事都因為準備不足,外面無人響應而歸於失敗了,這些教訓是極慘痛的,他至今不敢忘記。今日里,杜天醒又給他敲了一次警鐘,他心中愈加對杜天醒敬重不已了。 他認定杜天醒是當今諸葛亮,是個十分了不得的人物。 晌午時分,杜天醒的妻小們回來了,帶回了一包豬耳朵,兩條豬舌頭,二人就著豬耳朵、豬舌頭痛飲了一回,飲至半酣,點燃香燭,拜了皇天佛祖。 臨別時,杜天醒又向阮大成鄭重推舉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要阮大成前去會會,這人叫齊明達,家居新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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