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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天下財富 周梅森 3850 2018-03-18
南方機器公司最終還是拿中山路7號的臨街小樓入了交通證券公司的股。不過,折股價不是評估報告上的188萬,卻是108萬。這價格意味著南方機器公司非但沒占到便宜,還明顯吃了虧。江海洋幾乎不想乾了。倒是副總經理伍桂林在會上說,算了,李響也不是外人,承銷咱的股票給咱幫了大忙,現在又替咱發債券,咱就別太計較了。江海洋想想,覺得伍桂林說得也對,加上彩電生產線全面上馬,資金挺緊張,拿100多萬現金入股也不划算,便點了頭。在協議書上簽字時,江海洋很認真地對李響說,這一來,我們至少吃了30萬的虧。李響直笑,說,讓我怎麼說你呢?看起來氣魄不小,做起事來卻這麼小家子氣。 李響倒還不錯,證券公司一掛牌,頭一件事就是幫南方機器公司發行1000萬元的債券,為此,還專門到南方機器廠來了一趟。正巧,公司這日要開董事會,李響的丈夫白志飛、城市信用社劉主任等董事們也在廠裡。江海洋陪著他們正在新廠區巡視,李響就騎著破自行車到了。

江海洋一臉驚訝,當著白志飛的面說:“李響,你現在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是證券公司總經理了,你大駕光臨,也給我們打個招呼,我們派車接你嘛。” 李響笑著說:“算了吧,江總,我可不願替你推車。” 江海洋挺得意地說:“李響,你以為我們只有兩輛破伏爾加呀?我們前幾天一次進了三台桑塔納……” 城市信用社劉主任一聽這話,馬上很正經地提醒說:“哎,江總,你們過去艱苦奮鬥的好作風可不要丟呀!我們股東的錢你們可不能亂花!三台桑塔納不得幾十萬麼!有必要么?” 江海洋笑道:“咋沒有必要?你們這些老闆還想讓我這個打工崽在省政府、市政府門口推車呀?我們打工崽天天推車,你們老闆們臉上就光彩呀?” 劉主任直皺眉頭:“李響同志,你看江總說的,他倒成了打工崽了!”

李響說:“江海洋是總經理,當然是打工崽,——不過,他又是董事長,也是最大的老闆……” 白志飛不屑地說:“什麼老闆?全是假的。人家李新的華商集團才是真的。我說劉主任,你就別計較那幾台車了,反正都是國家的,你沒必要管,也管不了。” 劉主任咕嚕著:“所以,我根本不想搞什麼債轉股嘛!” 江海洋說:“劉主任,你別叫,南方機器的大發展已經開始了,你這老闆發大財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大家說著,走進了一座嶄新氣派的大廠房。 廠房裡,彩電生產線的全面安裝正在進行。 李響四處看著說:“不錯,不錯,江總啊,很有氣派嘛。” 劉主任仍是憂心忡忡:“氣派挺大,正式投產後效益怎麼樣就難說了。” 白志飛也問:“海洋,這麼一來,發股的那點老底子折騰得差不多了吧?”

江海洋說:“哪夠呀?這不又要請尊夫人給咱發1000萬債券嗎?” 劉主任又說:“江總,這風險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白志飛也說起了洩氣話:“海洋,這可不是買幾台車,是大投資,這條彩電生產線要是砸了,公司可就傾家蕩產了!我們都是股東,你江海洋可真要對我們負點責任,別膨脹得沒了邊。” 江海洋笑了笑,突然問:“劉主任、白廠長,你們坐沒坐過波音飛機?” 劉主任一臉不快:“問這個乾啥?我們是在談南方機器公司。” 江海洋說:“講個故事給你們聽聽嘛!在波音公司歷史上有個最大膽的動作,就是製造747型寬體客機。當時,波音公司的處境非常困難,困難到了什麼程度呢?60%的僱員被裁減回家了,波音公司所在地西雅圖一片蕭條。據說,那時有人在西雅圖的5號公路上立了這麼一塊牌子,上面沮喪地寫著:'最後一個離開西雅圖的先生,請記住把燈關上。'……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波音公司抱著寧可傾家蕩產,也要爭做一流的信念,上了波音747型飛機,為人類航空史寫下了很輝煌的一筆。現在這種大型寬體客機佔據著世界各主要航線……”

李響站在一旁,欣賞地抱臂看著江海洋說:“我再補充一個細節。在討論747上馬的一次董事會上,有個董事先生問這種前所未有的大鳥預計能給公司帶來多大收益?負責該項目的經理聳了聳肩說:'我記不住了。'那個董事當場大叫:'天哪,這些人真是瘋了……'” 江海洋接著說:“波音公司的這個例子證明:一個有遠大目標、追求卓越的公司,就是要敢於擔風險,——當然了,二位不要怕,我們對新生產線的預期收益情況還是胸有成竹的。中國的彩電市場方興未艾,到各大商場看看老百姓搶購的勁頭,你們就會贊同我的判斷了。” 白志飛、劉主任都不做聲了。 後來,走出廠房大門時,劉主任才小聲地對白志飛說:“白廠長,江總說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呀!”

白志飛“哼”了一聲,沒理睬。 劉主任又說:“得承認江總挺能幹的,這麼大一片廠房,他只付一半的錢就先拿下來了,城裡的老廠區再建成南方商廈,以後的前途看來還是可以的。” 白志飛這才說:“劉主任,你既然對咱江總有了信心,我們電廠450萬股本轉讓給你們好不好?” 劉主任眼一瞪說:“你想得美!我那400萬還想出手呢!” 江海洋回過頭,笑著說:“好,好,三年以後,你們把這些股票都賣給我!” 李響對白志飛的話很反感,不悅地看了白志飛一眼,當場表態說:“江總,這1000萬債券我替你發定了,我們交通證券公司對南方機器充滿信心!” 江海洋連聲道:“謝謝,謝謝你,李響……” 這時,辦公室主任古小蓓跑了過來,對江海洋說:“江廠長,你的電話,伍廠長從省城打來的。”

江海洋馬上想到,可能是總工程師秦川的事,便匆匆忙忙地去接電話。 果然是秦川的事。伍桂林在電話裡匯報說,秦川的情況很嚴重,不做手術死路一條,做手術又很可能倒在手術台上。因此,秦川不願在省腫瘤醫院做手術,想出院回平海。 江海洋問:“做了手術希望大不大?” 伍桂林說:“夠嗆,——不過,總還有點希望吧?” 江海洋說:“那就動員秦總做。” 伍桂林說:“秦總堅決不干,還說了,能省點錢就省點錢吧!” 江海洋說:“不要聽他的!秦總是我們南方機器的有功之臣,就是花二十萬、三十萬,咱也照花!廠裡再困難,也不缺這兩個錢!你讓秦總聽電話!” 秦川在電話裡哭了,哽咽著說:“江總,你和同志們的心意我都領了!可是既然得了這種絕症,咱就得認!你就讓我回平海,讓我再看看咱的新生產線好不好?我與其倒在手術台上,不如倒在咱的新生產線上……”

江海洋接電話的手直抖:“秦總,你不要說了,你既不能倒在手術台上,也不能倒在生產線上,你自己要有信心!” 秦川說:“海洋啊,這不是信心的問題,我們都要正視現實啊!醫生已經明確說了,是晚期,全擴散了,很可能會倒在手術台上,我們要尊重科學呀!” 江海洋嘆息說:“秦總,您硬是累倒的呀!” 秦川又說:“海洋,我從沒求過你什麼,這回就求你一次了,讓我回家吧,別再在我身上亂花錢了,好不好?這是浪費嘛!” 後來,伍桂林又接過電話問:“老江,你說咋辦吧?讓不讓秦總回來?” 江海洋想了想,似乎想了一個世紀,才沉沉地嘆了口氣說:“那就尊重秦總的意見吧!你不讓他回來,真比殺了他還難受。” 秦川一聽說同意他回來,高興了,又在電話里和江海洋談起了新生產線的事。

江海洋心裡真難受,幾次想掛上電話,可又不忍心掃這位總工程師的興,只得聽著,直到古小蓓來催他去開董事會,才和秦川在電話里道了別。 這日的董事會開得還算順利,入股市交通證券公司、發行1000萬兩年期債券,和與市宏達房地產開發公司合資興建南方商廈三件大事,都得到了董事會的通過。在董事會上,白志飛和劉主任還是講了不少怪話,但表決時都沒投反對票。 晚上,八個董事共進晚餐,劉主任一落座就重提“艱苦奮鬥”,白志飛卻點名要喝五糧液,搞得江海洋挺為難。江海洋便說,這樣吧,“艱苦奮鬥”少上點菜,五糧液該喝照喝,對老闆們的要求,我們打工崽盡量滿足。 上了兩瓶五糧液,白志飛的精神來了,一頓飯從晚上七點吃到快十點,摟著劉主任的脖子,灌劉主任的酒。江海洋想著總工程師秦川今晚要回來,實在坐不住了,便讓辦公室主任古小蓓繼續陪同,自己先去了秦川家。

到了秦川家,江海洋還沒開口,秦川夫人倒先問道:“見著老秦沒有?” 江海洋說:“我就是來看秦總的,秦總不是從省城回來了麼?” 秦川夫人說:“一回來就去了廠裡。” 江海洋一怔:“真是胡鬧,我把他弄回來!”說罷迴轉身上了車。 重回南方機器廠已是夜裡11點多了,廠區卻不像入夜的樣子。一座座高大的新廠房裡都亮著燈,讓江海洋看得心熱,不由地就生出了一種成就感。 後來,江海洋在四車間正在安裝的新生產線上看到了總工程師秦川。秦川蹲在一堆角鋼上,用膝頭和肘部頂著前胸,和技術科張科長並一幫工人說著什麼。江海洋喊了聲“秦總”,匆匆走了過去。車間裡噪聲很大,可秦川還是聽見了,挺吃力地站起來向江海洋招手。

江海洋三腳兩步上了角鋼堆,扯著秦川的手說:“秦總,你也太過分了吧?” 秦川似乎知道江海洋要說什麼,連連道:“江總,你別說了,啥也別說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我這也算是一種活法吧。” 江海洋知道,現在說啥都晚了,這個可敬的老工程師的生命是挽救不回來了,遂動情地緊緊握住秦川的手,啥也不說了。 秦川望著遠處飛濺的焊花,很感慨地對江海洋說:“海洋,說真的,往這裡一站,呼吸著車間空氣裡的干活的汗味,我就覺得啥病也沒有了。” 江海洋贊同說:“是的,秦總,我也有同感!有時心情不好,到車間走走,和工人們攪在一起出一身汗,馬上又覺得海闊天空了。” 秦川說:“所以說勞動不但創造了世界,也造就了我們人類自身嘛。” 江海洋笑道:“秦總,你快成哲學家了嘛。” 秦川卻說:“海洋,天不早了,你別陪著我熬了,快回去休息吧。” 江海洋說:“哦?你倒勸起我來了?走吧,秦總,我就是來接你回去的。” 秦總傷感地說:“我沒幾天了,你就讓我趁著自己的心意活幾天吧!” 江海洋默然了…… 三天之後,南方機器股份有限公司總工程師秦川逝世。 江海洋在公司為秦川舉行的追悼大會上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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