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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十二章

重軛 周梅森 6038 2018-03-18
因為和黨保持一致,後來有些歷史就經不起咀嚼和回顧了。用現在黨的觀點來分析,在從1957年到1979年的長達二十二年的歲月裡,他郜明算不得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了。在那段歲月裡,他努力而痛苦地跟黨保持一致,沒犯過任何錯誤,卻在歷史事實證明黨犯了一系列嚴重錯誤的時候,鑄成了自己的終身大錯。一些老朋友、老同志指責他是政治滑頭,在國家和人民最困難的時刻堵起了耳朵,閉上了眼睛,沒有一點良心,雖說沒有多少道理,卻不能說沒有根據。 這又要提到老戰友魯文軒1960年犯的右傾錯誤了——是的,1960年是魯文軒在犯錯誤,不是他在犯錯誤,他當時是正確的。 郜明清楚地記得那年10月一個雨夜發生的事情。那夜,魯文軒來找他,要他在一份上書中央的災情報告上簽名,他拒絕了。郜明知道,那份災情報告在此之前曾提交給省委書記處討論過,遭到了否決。魯文軒這位三年前的反右英雄已被省委第一書記明確地斥為右傾。他不願再找麻煩,也勸魯文軒不要再找麻煩。

魯文軒眼圈紅了,幾乎是帶著哭腔說:“……老郜呵!我的老伙計!不是我要找麻煩,是我們的老百姓碰到了大麻煩!農村天天餓死人啊,有些地方人都死絕戶了!和平年代餓死這麼多人,我這個管農業的書記內心有愧呀!我不能不把真實情況報告中央,促請中央採取相應措施。咱們是老戰友了,這些情況你也知道,這個名你說啥也得簽!我魯文軒代表咱省五千萬莊戶人求你老兄啦……” 當時的情況的確很嚴重,郜明雖不像抓農業的魯文軒了解得那麼清楚,但基本情況還是知道的。在省委搞調研工作的夫人凌鳳常把調查研究掌握的信息向他透露,並私下向他說過,這樣下去不得了,非要出大亂子不可!他聽過後曾嚴肅告誡凌鳳,要她和中央精神保持一致,不能散佈這種悲觀主義情緒。現在老戰友魯文軒不但要散佈悲觀主義情緒,還拖著他一起上書中央,這怎麼能行呢? !

郜明懇切地對魯文軒說:“老魯,不是我洩你的氣,我就是和你一起簽名上書也是沒有用的,廬山會議開過沒多久嘛!彭德懷的右傾思想剛批判完嘛!” 魯文軒騰地站了起來,情緒激動地說:“要我看,對彭老總的批判是完全錯誤的!彭老總有良心,他有勇氣對人民負責,才說出了別人不敢說出的真相!” 這話太出格了,公然替彭德懷翻案啊!郜明不能不對自己的老戰友嚴肅指出:“老魯哇,你這言論可是根本違反中央精神的呀!如果有人說你是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的應聲蟲,你可解釋不清喲!” 魯文軒一怔,似乎掂出了郜明話語中的分量,長長嘆了口氣,重又在沙發上坐下了。 “我……我不是要為彭德懷翻案,也……也不是右傾。我怎麼會右傾呢?反右我比誰都積極。我……我只是想把下面的真實情況告訴中央!有些情況真是觸目驚心呀!北溪河老根據地的堡壘戶討飯討到我這個主管農業的共產黨省委書記門上來了,我……我他媽的再裝聾作啞還算個人麼?還有做人的良心嗎?”

郜明不無痛苦地道:“是的,這事我聽說了,我和凌鳳都很不好過,我們商量了一下,把積蓄的八百元錢存款全取出來,寄給了老根據地的人民。” 魯文軒苦笑道:“得承認你郜政委不麻木。不過,老百姓期待的並不是你這種個人義舉,而是希望能盡快地改變這種嚴重局面啊!所以,老伙計,我還是希望你能在這關鍵時候助我一臂之力……” 郜明搖搖頭,盡量平靜地道:“我願助你一臂之力,甚至兩臂之力,但是,我更要和黨保持一致。” 魯文軒尖銳地問道:“如果事實證明黨錯了呢?” 郜明再次嚴肅提醒道:“哎,老魯,你可又出格了!” 魯文軒脖子一擰:“沒出格,歷史事實證明,黨正是在與外部敵人和內部錯誤的不斷鬥爭中走到今天的!黨的英明不在於不犯錯誤,而在於能及時發現錯誤,並在以後的革命鬥爭實踐中糾正自己的錯誤!”

這話不無道理,他是一個老黨員了,對這一點了解得比魯文軒更清楚。大革命時期,黨就犯過右傾錯誤,其後又犯過“左”傾錯誤,他都深受其害。黨錯了,他只好跟著錯,黨正確,他也就隨著正確。然而,那些畢竟是歷史了,奪取全國政權之後,黨成熟了,哪會再犯這種成長時期的錯誤呢? 當時,郜明真誠地認為黨沒錯,眼前的困難不是黨的失誤造成的,魯文軒既不該以偏概全,也不該再搞什麼上書,向中央施加壓力。 沉默了半天,郜明才緩緩道:“老魯呵,你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可我認為你看問題還是過於偏頗嘍!你只看到了我們一個省,全國這麼多省你都看到了麼?都了解了麼?即便都了解了,各省的情況都不好,我們這些做省委負責工作的同志也要替中央分憂嘛!”

魯文軒冷冷一笑:“我的郜政委呀!你這些話都對,可我不能拿你這些漂亮大話去填農民的肚皮,救農民的命!我們空喊替農民分憂,各縣市的頭頭們空喊替我們省委分憂,你又說要替中央分憂,那最後,誰替我們的農民分憂?誰?分憂要有糧食!糧食!” 郜明也克制不住了:“老魯,你倒有理了?你管農業,倒衝著我要糧食,像話麼!” 魯文軒幾乎要哭了:“我……我真沒辦法呀!” 郜明呼地站了起來:“沒有辦法也要想出辦法來!否則,要你我這種省委書記幹什麼!” 魯文軒顯然受到了強烈震撼,呆呆愣了好長時間,才把報告揣到了懷裡,起身告辭了,臨出門時說:“老郜,你說得好!沒有辦法也要想出辦法來!我老魯有辦法,只要中央同意我就乾,回去以後,我就把這些具體辦法補充到災情報告裡去!”

郜明衝動地捏住魯文軒的手:“怎麼,你……你還是要上書中央?” 魯文軒莊重地點了點頭:“是,我要替中央分憂,更要替人民分憂!” “我勸你不要這樣做!” “我的良心要我這樣做!” 魯文軒的錯誤就這麼犯下了,他當年10月底上書中央,次年初即因右傾問題被撤了職,調到鄰省一個專區做掛名副專員了。 在批判魯文軒右傾機會主義的黨內會議上,郜明慷慨激昂地發了言,對魯文軒的右傾思想和右傾錯誤進行了激烈批判。但是,魯文軒在他面前講過的那些過頭話,他一句也沒提,還在魯文軒臨走的時候,悄悄地請魯文軒吃了一頓飯。 最後分別的時候,他緊緊握住魯文軒的手,再三要魯文軒保重。 魯文軒藉著幾分酒意,握住郜明的手哭了。並哽咽著斷言:因為我們的主觀錯誤,更大的災難已經無法挽回了。

魯文軒的話不幸言中,次年大饑荒像瘟疫一樣在全國范圍內蔓延開了,成千上萬種莊稼的人死於飢餓,中國共產黨人在中國歷史上寫下了自己執政以來最悲涼的一頁。郜明這個隨著黨的主機轉動的齒輪,也在機械的運轉中無可奈何地留下了他造出的那份悲涼。 郜老的回憶到此結束,以後的事他願不再講了,說是沒啥大意思。可我卻認為,不管有沒有意思,都有必要在這裡做個大略的交待。 據我所知,後來的政治浪頭一個高過一個,許多魯文軒都被毫不留情地捲走了。郜老在捲走魯文軒們的政治浪頭面前,盡職盡責地做黨的齒輪和螺絲釘,人云亦云地跟著舉手發言批判他們,通過對他們的處分決定。而每次鬥爭結束,郜老又總會像對待魯文軒那樣,請他們吃飯,給他們送行,要他們保重。

郜老既一貫堅持了無產階級革命原則,又恰當地處理了和這些老戰友老同志的友誼,在當時和今天都贏得了不少人的眼淚。其實,每次囑咐人家保重的時候,郜老大概都知道這是些無用的空話,可郜老每次又不得不這麼說,他既要安慰別人,又要安慰自己。許多被送走的同志後來的情況都很不好,有的坐了牢,有的自殺了,魯文軒竟在史無前例的年頭被造反派中的壞人活活打死了。 郜老沒碰到這種噩運,甚至在史無前例中都沒被批倒鬥臭,省革命委員會一成立,他就以老幹部的身份第一個被結合進去做了副主任。 “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郜老被人貼過幾張大字報,可穩固的地位依然沒被動搖。 “四人幫”粉碎後,又從地方調到中央,做了某部部長,直到平安退下來,身蓋黨旗進入八寶山。

老一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像郜老這樣光彩體面度過這一生的並不多。因而許多對郜老有成見的同志私下說郜老是個沒有一點良心和人性的老滑頭,口頭上說是“要做黨的齒輪和螺絲釘”,實際上是在千方百計保護住自己的既得利益。 這些話從表面看來,不能說沒有根據,但聯繫郜老一生的歷史細細分析,就會發現,說得還是有些過分了。通過長時間的工作接觸,特別是通過那次清浦之行,和後來陪伴他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我認為郜老對中國共產黨的忠誠不能懷疑。哪怕是愚忠,也得承認他是忠誠的。說郜老一生的奮鬥都是為了保住什麼“既得利益”,既不客觀,又不公道。郜老根本沒有什麼“既得利益”要保。老人臨死的時候,把自己一生積蓄的五萬三千元存款全捐給了清浦人民,把自己唯一的兒子郜振華送上了人民的法庭,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了。

逮捕郜振華的過程我一清二楚。 大約就在我們從清浦回來的時候,公安部門就準備抓這小子了。可郜老一路上疲勞過度,沒進家門先進了醫院,郜振華一直守候在郜老身邊,公安人員就沒動手。兩個月後,郜老出院回到家裡,公安部門的同志又準備抓了,局裡領導明確指示,只要郜振華一走出郜家宅院大門,立即執行逮捕。郜振華很聰明,一連十幾天根本不出門,害得幾個公安人員連續十幾天沒日沒夜地替這個罪犯站崗。 這些情況郜老開頭是不知道的,我雖然知道,也沒敢告訴他,怕他受不了刺激。郜老和過世的夫人凌鳳生了四個女兒,只這麼一個兒子,臨到生命垂危的晚年,又在自己的家裡被抓去,這打擊實在太大了。公安部門的負責同志大概正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指示執行人員在門外執行的吧? 然而,郜老沒過多久還是知道了。平日在家里呆不住的兒子現在卻整天呆在家裡,本身就反常,加之公安人員的身影又不時地出現在院外大門口,郜老就不能不懷疑了。郜老先問我,我推說不知道。郜老又去問自己兒子,兒子一來瞞不過,二來想尋求老頭子的保護,把一切都說了。 郜老勃然大怒,當時就失了態,舉起拐杖打兒子,兒子身體一閃,躲過了,裝飾櫃上的兩隻清代花瓶都被打在地上摔碎了。我聽到響動,就跑到了郜老的書房,發現郜老臉色蒼白歪坐在椅子上,郜振華在畏畏縮縮往門外退。我讓過郜振華,把郜老扶在沙發上躺下,勸郜老不要動怒,郜老長嘆一聲,老淚縱橫。 當晚,郜老提出,和自己的兒子好好談談,郜振華同意了。吃過晚飯後,父子二人在書房裡談到深夜,不時地有哭聲傳出來,郜老哭了,郜振華好像也哭了。 第二天一早,郜老吃過早飯,就端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命令我把門外的公安人員請進來執行任務。 我吞吞吐吐地問:“這……這合適麼?” 郜老道:“合適!一個老共產黨員的住宅不能成為犯罪分子的庇護所,如果郜振華躲在家裡就不抓,人民將用什麼眼光來看咱們這些執政的共產黨人呢?!” 我婉轉地提出:“那郜老,我……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郜老揮了揮手:“不必了!問題是迴避不了的,人家在這裡守候了這麼長時間,我也得向人家道個歉嘛,去吧,請他們進來吧!” 我遵命將門外的兩個公安人員請了進來。 郜老對公安人員說:“情況我都知道了,我向你們道歉。我教子無方,又延誤了你們的工作……” 兩個公安人員慌忙說:“不,不,郜老,這與您沒關係,局領導指示說……” 郜老揮手打斷了他們的話:“你們局領導的指示是錯誤的!我郜明是老同志,可也不是什麼特殊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嘛!” “那麼,我們就……” 郜老痛苦地點了點頭。 兩個公安人員這才走進郜振華的房間,給郜振華戴上手銬押了出來。 郜振華一出自己房門,就衝著郜老喊:“爸,你想想你一輩子活得還像個人不?要親戚沒親戚,要朋友沒朋友,鬼都不上門,臨了連一個兒子都保不住!” 郜老氣壞了,拐杖一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一生活得到底怎麼樣,自有黨,自有人民,自……自有歷史評說,輪不到你評……評頭論足!” 兩個公安人員看郜老氣成那個樣子,怕出意外,慌忙把郜振華往大門外拖。 郜老手中的拐杖又頓了一下:“站住!我……我要對這逆子把話講完!” 兩個公安人員只好挾持著郜振華停下了。 郜老把拐杖舉起來,點著郜振華的額頭:“逆子,我這個做父親的不……不是保不下你,而是不……不能再保你了!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可你不知珍惜!不錯,我……我是你父親,可……可更……更是一個1924年入黨的老共產黨員啊!我……我要你這個兒子,可……可更……更要維護我們黨的名聲啊!” 郜振華大約是想把老人氣死,冷笑著說:“算了吧,爸!你太自私了,說到底,你還是為了你自己……” 郜老怔了一下,突然噙淚大笑起來:“為自己,為我自己?我……我自己在哪裡?啊?在哪裡?我自己就……就在我們黨的事業中!在……在中國共產黨從1921年到……到今天的全……全部偉大光榮正確的事……事業中……” 兩個公安人員對郜老肅然起敬,不容郜振華再說什麼,就把郜振華推出了門,而後,在門口轉過身來,腳跟一碰,筆直立正,向郜老敬了一個莊嚴的舉手禮。 當天,郜老再一次病倒了,傍晚就住進了醫院,四十三天后,在醫院病逝了,終年八十四歲。病逝前的這段時間,郜老顯然是想迴避面前難堪的現實和後半生的不愉快記憶。在神誌清醒時,老人家總是和我談清浦,談1925年的總同盟罷工,說是眼睛一閉就能看到幾萬工友湧上威廉大街的情形。說是每看到病房窗上的晨曦,都會想到多少年前躲掉的那個早晨。好多次,老人抓著我的手,像個執拗的孩子似的望著我,要我好好寫寫那個早晨,寫寫總同盟罷工,不要寫他——尤其不要寫他全部的一生。郜老認為,他的一生不值得寫,而第一次國共合作值得好好寫。寫好了,對促進台灣的回歸,對第三次國共合作都有積極意義…… 在郜老心情稍微好一些的時候,我也不無小心地問過他:他不願正視自己的後半生,是不是極力要迴避一些東西? ——我可沒敢把私下聽到的關於他如何滑頭,如何沒良心的議論告訴他,僅僅問他是不是想“迴避”? 郜老坦蕩地承認了,他說他是想迴避一些痛苦的記憶。他認為,這痛苦不是他一個人的痛苦,而是一個政黨的痛苦。郜老激動地說,不論在戰爭年代,還是在和平的日子裡,他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是黨的成就;他犯過的一切錯誤,也都是黨的錯誤。在深入改革的今天,重提這些痛苦的錯誤沒有多少積極意義…… 那當兒,郜老並沒意識到死亡即將來臨,還興致勃勃地說,待病好後,要我陪他再到清浦走一走,看看華熒山上的那座忠烈陵重修了沒有?看看清浦史誌編得怎麼樣了?自然,郜老也很懷念當年分屬於國共兩黨的那些老朋友們。老人真誠地向我表示,如果安忠良、季伯舜、鄭少白、賀恭誠這些人都還活著,他一定要把他們一個個都請到北京來喝酒敘舊。這回只敘友情,不談鬥爭了。從1925年的那個早晨開始,他們已經翻來覆去鬥了幾十年了,實在是鬥到頭了…… 郜老逝世後,我把郜老的骨灰盒送進八寶山,就一頭扎到清浦,開始了對1925年那個遙遠年代的追溯。我在清浦東方新村找到了鄭少白的兒子,在清浦解放路42號找到了季伯舜的外甥,我們共同以後來者的身份回顧、推測、思索、求證,力圖客觀而公正地再現出我們各自心中的當事人的人生形象。我覺著,他們老一輩人業已走完的道路似乎還在我們腳下延展著,無窮無盡地延展…… 最後說一點,告別清浦時,我獨自一人又去了一趟忠烈陵。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忠烈陵依然在那座汽油庫高牆裡躺著,依然那麼破敗。而當初鄭重其事答應重修忠烈陵的那位市委書記,已經退居二線了,我在市人大找到他時,他竟裝作不認識我。後來,好容易想起來了,才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修啥呀?誰需要呢?” 我一下子呆住了:是呀,誰需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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