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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十章

重軛 周梅森 4495 2018-03-18
郜明以為,和安忠良的恩恩怨怨在北溪河時期就結束了。後來他和凌鳳去了延安,根本沒想到還會再回清浦做軍管會主任,更沒想到會由他來判處安忠良的死刑。這彷彿都是在冥冥之中被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之神決定的。 清浦是1949年10月3日解放的。當時,他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三野某部政委。他們部隊並沒有參加解放清浦的戰鬥,而是在清浦解放第二天,奉命進駐清浦的。 那是個征服之夜。雜亂的馬蹄踏碎了滿天繁星,也踏碎了舊世界最後的殘夢。他騎在一匹良種蒙古馬上,急速前進,彷彿隨著一股顛簸的巨浪飄浮在昏暗的天地之間。馬上的世界飄忽不定,大道兩旁的楊樹“呼啦啦”一路往後倒,像是沒了根。近處遠處的殘牆斷壁在朦朧的月色中時隱時現,硝煙剛息的大地在那夜顯得那麼殘敗,那麼渺小。

自豪感油然而生,不僅僅是為人民勝利了的事業而自豪,更為自己將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而自豪。這座城市記錄著他一次次鬥爭和一次次失敗,浸滲著他的愛和恨,更浸滲著他的同志和朋友們的生命和鮮血。今天,他回來了,他要代表人民,代表那些倒下的同志們,在這里和那些舊時代的寵兒們算清舊賬。 舊時代的寵兒們沒有放棄最後的反抗,郜明和先頭部隊的同志們開進清浦的那個夜裡,抗拒的槍聲就炸響了。他們策馬穿過華熒山下的鋸木廠時,居高臨下的破廠房裡突然飛出了一片稠密的子彈。五六個同誌中彈落馬,郜明的軍帽也被穿了個窟窿。郜明憤怒極了,他沒想到已解放了的被征服了的城市會這樣歡迎他,當即下令停止前進,就地剿匪。天亮後,後續部隊趕到了,盤踞在鋸木廠的五十多名匪徒,在輕重火器的攻擊下被全殲,鋸木廠也在交戰中化為一片廢墟。

這幫匪徒隸屬於清浦反共救國委員會。不過,在那個交戰的夜裡郜明並不知道,更不知道主持這個委員會的匪首會是老熟人安忠良。 救國委員會的情況是在郜明接管清浦一個多月後發現的。當時,軍管會命令清浦市原反動軍政警憲人員進行自首登記,救國委員會一個叫康宜清的人來自首了,提出要見軍管會負責人。工作人員問康宜清有啥事,康宜清不說。工作人員反應敏捷,越級向郜明報告,郜明本能地覺著有大事,當天就見了康宜清。康宜清和盤端出了救國委員會的組織和內幕情況,並且供出了安忠良的隱身之處。 郜明聽後大為震驚,當夜下令全城搜捕。搜捕進展順利,一夜之間一百八十名匪徒落網,救國委員會在天亮之後便基本上不存在了。 安忠良奇蹟般地落網了。他是在頭部、大腿受傷後被活捉的,據抓獲他的戰士說,他是準備自殺的,結果,手槍裡沒子彈了,才無可奈何地做了俘虜。

遵照郜明的指示,對安忠良的審訊第二天就開始了。審訊地點是廣仁醫院病房。在整個審訊過程中,安忠良一言未發,連自己的姓名、年齡都沒報,氣得審訊他的干部、戰士幾次拔出佩槍要斃他。安忠良不怕,當黑烏烏的槍口對著他纏著繃帶的腦袋時,他乾脆拔掉了輸血針頭。審訊人員把自首的康宜清帶來和他對質;他乘人不備,抓起床頭櫃上的玻璃花瓶砸了過去,沒砸到康宜清,倒把一個看押戰士砸得血流滿面。 郜明只好下令暫停審訊。 第二次審訊是四個月以後了。其時,安忠良已動過兩次手術,身體基本上恢復了,審訊地點也從廣仁醫院挪到了清浦監獄的會見室,郜明親自出面了。監獄的會見室為這次審訊做了精心安排,破舊的條凳換成了舒適的沙發,醒目的標語暫時扯去了,桌子上、茶几上還擺滿了水果點心,郜明也脫下軍衣,穿了便裝。

陪審的同志不解其意,問郜明為什麼對安忠良這麼客氣? 郜明意味深長地道:“現在我們是主人了嘛,總要講點待客之道嘛!” 陪審的同志說:“這位客人可是我們用槍桿子請來的呀!” 郜明笑道:“是啊,今非昔比嘍,現在槍桿子在我們手裡,我們就更要客氣點,甭讓人家說咱們勝利後沒有雅量嘛!再說,這位安忠良先生也算是老資格了,1925年就當過清浦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負責人。抗戰的時候又做過我的頂頭上司——四縣聯縣縣長兼常七旅旅長,這些賬我都得認,是不是?” 說這話時,郜明並不完全是在做政治文章,內心深處的確有些傷感。不管怎麼說,風風雨雨的二三十年已經過去了,在這二三十年中,他和安忠良結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和難解難分的冤隙,但是,內心深處也並非沒有絲毫的友誼。就像昔日的仇恨是難以忘卻的一樣,昔日的友誼也是難以忘卻的。

坐在監獄會見室沙發上等候提押安忠良時,郜明想得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友誼。他十分清楚地記起了他在威廉大街125號天花板上躲掉的那個早晨,記起了安忠良面對軍閥匪兵的槍口發出的怒吼。那天他的命運是掌握在安忠良手裡的,只要安忠良的嘴角向天花板上努一努,今天他就無法以征服者的身份進行這場正義的審判了。人生有時真像一場夢。 如今這場屬於他們的共同的夢做到了頭,他要決定安忠良的命運了,內心的矛盾是不言而喻的。有一瞬間,郜明腦子裡甚至冒出極出格的念頭:安忠良發啥瘋啊?為什麼不早早逃到台灣或香港去呢?為什麼非要留在這裡堅持啥地下鬥爭,以至於接受這場對他們雙方都十分尷尬的審判呢?這到底是為什麼? 細細一想,卻又想通了,安忠良是為了他所謂的黨國事業,就像他為了黨的事業一樣。如果說他是共產黨這部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那安忠良就是國民黨機器上的齒輪和螺絲釘。他們之間的區別不在於個人品質的好壞,而在於所屬事業的正義和非正義。人在這裡不是以個體的形式存在,而是以群體的形式存在的。個人的價值和各人的功過,完全取決於他所選擇的群體事業的價值和功過。

按說,安忠良是有選擇的機會的。清黨開始的時候,他可以像凌鳳一樣選擇革命,凌鳳就進行了這樣的選擇,從國民黨員變成了共產黨員。抗戰爆發,國共再度合作時,安忠良可以選擇真誠地和他合作。就是在常七旅附逆投敵,安忠良孤身一人逃到解放區時,他還可以像岳雨生一樣,選擇留在解放區。然而,沒有,安忠良沒有做這樣的選擇。他緊抱著他的三民主義和他的蔣委員長至死不悟。 如此一想,郜明又覺著安忠良是自尋死路,既怪不得命運,也怪不得他。不過,就是在那刻兒,郜明還是沒想到一定要殺掉安忠良。在晚年回憶起這段舊事的時候,郜明還說:他是想給安忠良留下一條命的,判安忠良死刑並不是他的初衷,決定死刑判決的不是他,而是安忠良自己,安忠良太強硬了,非要往槍口上撞。那天,他那麼禮貌友好地對待安忠良,安忠良卻毫不動容,其頑固惡劣的態度讓他忍無可忍。

那一幕郜明記得很清楚,安忠良在兩個監獄衛兵的押解下走進會見室時,他主動站了起來,像老朋友一樣迎上去說:“忠良兄,別來無恙乎?” 安忠良冷冷看了他一眼,在會見室當中站定了,而後,脖子一扭,眼盯著樓頂板,一言不發。 郜明笑了笑,友好地拍了拍安忠良的肩頭,嘆口氣說:“坐下談吧!” 安忠良坐下了。 郜明拿起一隻蘋果在手上削,邊削邊道:“老兄,見你一面可不容易!1944年在北溪河一分手,轉眼就是六年嘍!這六年的變化可太大了!說實話,六年前我可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和你老兄見面,可是歷史做了這種安排嘛!你我想迴避也都迴避不了,是不是呀?” 安忠良不做聲,他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安忠良,安忠良也不吃。

郜明依然自顧自地說:“不知你想過沒有,我們為什麼會以這種對雙方都不太愉快的形式見面呢?歷史為什麼會做這種安排呢?恐怕你是想過的吧!我就想過嘛!我認為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們共產黨領導的事業,代表了人間正義,代表了時代的進步,代表了國家和民族興旺強盛之方向!人民唾棄了你們,選擇了我們,我們的事業就勝利了,你們的掙扎就失敗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安忠良瞇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像是睡著了。 郜明這才有些火了,提高聲音又說:“既然這麼見面了,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好好談談嘛!裝聾作啞是毫無用處的!你安忠良如果是條好漢,就應該有勇氣面對現實,和過去決裂,向人民靠攏嘛!” 安忠良絲毫不為所動,彷彿根本沒聽到似的。

郜明這才明白,對安忠良來說,勸導是沒有用的,遂板起面孔站了起來:“安忠良,我警告你:負隅頑抗是毫無意義的,清浦人民和我本人對你的罪惡歷史是一清二楚的,你自己不坦白交代,人民法庭照樣可以根據事實治你的罪!現在要你交代,是給你一個機會,作為一個老對手老熟人,我奉勸你珍惜這個機會!” 安忠良睜開了浮腫的眼睛,開始拔鬍子,一根根拔,拔得很認真。 郜明強忍著怒火,走到安忠良面前:“說吧,老兄,你們的反共救國委員會策劃了哪些行動?還有哪些秘密聯絡人員?除清浦外,還和哪些地方聯繫?” 安忠良把拔下的黃鬍子一根根往茶几沿上粘,似乎興趣十足。 郜明看著安忠良的舉動,怔了一下,而後苦苦一笑,不無真情地說了句:“忠良兄,你老了……”

安忠良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 安忠良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一瞬間撞了個正著。 郜明突然發現安忠良的眼圈紅紅的,便又有了信心,繼續說:“我知道你在聽,這就好。現在,我以1925年那個早晨起誓,只要你徹底交代,認識自己反共反人民的罪惡,我擔保共產黨不殺你!說吧,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郜明的懇切並沒有打動安忠良,安忠良彈掉粘在手上的鬍子,把手一袖,又閉起了眼。 郜明苦苦一笑:“你不說,我們還是可以查清的!你們反共救國委員會的主要成員都落網了!不過,我們查清和你交代的性質就不同了!我們共產黨不主張以惡報惡,更不願多殺人。我們抓了那麼多戰犯都沒殺嘛!所以,你也不要怕,不要以為落到我們手裡就是死路一條,事情恰恰相反,這是新生的開始!” 安忠良還是沒有反應。 忍耐到了極限,郜明再也無法忍下去了,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一拍桌子,厲言正色道:“……你要真這麼執迷不悟,死心塌地地為蔣匪幫作殉葬品,我們也沒有辦法,不論是作為一個老共產黨員還是作為一個老朋友,我對你都是仁至義盡了,這一點你應該清楚!我們不願多殺人,可你硬要把脖子伸到我們人民民主專政的刀口下,想和我們比試比試,我們也只好奉陪到底!” 安忠良似乎被吵醒了,緩緩睜開了浮腫的眼皮,盯著郜明看了好半天,才淡淡地道:“老弟,這就對了嘛,這種狠話你該早點講嘛!過去我審判你們這些共匪的時候也這樣嘛!現在,你既然把狠話都講出來了,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們了:我安某人是什麼也不會供的!對我的為人,你郜明應該知道。軍閥督辦趙屠夫的手段我就領教過了,今天你們這一套想必也不會比他高明到什麼地方去吧?” 郜明從安忠良的話中聽出話來,1925年在威廉大街125號天花板上看到的那一幕,又及時地浮現在郜明眼前,彷彿就發生在昨天。然而,就算是發生在昨天,事情也還是過去了,他沒有必要,也決不能沉湎於昨天,而忘記今天面對的這場嚴峻的鬥爭。今天只要安忠良不坦白招供,昨天就再也不應該被記起! 郜明正視著安忠良說:“當年你和我們共產黨合作,在反動軍閥面前不低頭,不出賣自己的同志,是好樣的,是進步的。今天,你在代表人民的中國共產黨人面前死不認罪,死不招供,則是愚蠢的,反動的,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安忠良拉動枯黃的面皮,冷冷一笑:“我看是一碼事嘛!你們是一幫以匪亂起家的新軍閥嘛,我可還是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郜明,落到你們共匪手裡,我根本沒指望活下去!” 就說到這裡,安忠良閉上了嘴,再不說話了,在後來接連三次審訊中也未吐一字。最後的結局是可以想像的,安忠良先是被釘上重鐐反拷雙手,投入死牢,不知是三個月還是四個月後,被鎮壓了。 郜明在鎮壓名單上簽了字,並親自主持了在華熒山腳下召開的公審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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