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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七章

重軛 周梅森 3149 2018-03-18
過後再想想,一切發生過的事情其實都是有意義的。儘管那年冬天沒找到黨組織,而找到了托派的汪明泉,從根本上說,也還是有意義的。郜明認為,和汪明泉的接觸,向他提供了一種經驗,使得他後來在上海國民黨監獄裡見到老熟人季伯舜,聽季伯舜大談托洛茨基時,既不感到吃驚,也不感到陌生了。 郜明沒想到會在獄中見到季伯舜,也沒想到季伯舜會墮落成托派分子。能在那黑暗而狹小的天地裡遇上一個老朋友、老同志,他是十分激動的。他和季伯舜談往昔,談清浦,談1925年那個逃亡的早晨,時間彷彿一下子倒退了十年,他恍惚又回到了清浦威廉大街125號的客廳。世界在那一瞬間顯得那麼美好——儘管身陷囹圄,郜明依然覺著世界十分美好。 被捕那年,郜明已和黨組織接上了關係,凌鳳也入黨了。他們夫婦參加領導了北平和郊縣的學生抗日救亡運動,後來身份暴露,奉命撤往上海。他是到了上海三個月後被捕的,罪名是組織赤色讀書會。國民黨反動當局因為沒弄清他的真實身份,一開始只判了他三年徒刑。三年徒刑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若是在1925年那個早晨或1931年的那個夜間被捕,他是極有可能掉腦袋的。掉腦袋的事他都不怕,三年徒刑就更不可怕了。判決後一走進監獄,他就把未來的三年視作人生旅途上的一次意外休假了。他沒料到休假的興致會被季伯舜破壞掉。

在頭一天見面的談話中,狡詐的季伯舜並沒暴露自己的反動托派身份,這個卑鄙無恥的傢伙一味和他套近乎,大談革命,好像他比任何人都革命似的。這個反革命托派分子還似乎無意地問他,現在在幹什麼,因為什麼被捕?他幸好沒說,如果說了,只怕改判的不是無期徒刑,而是槍斃了。 季伯舜的托派身份是同獄的一個政治犯揭露的。那個政治犯叫錢奮啟,被捕前當過上海一個區委的交通書記,被判了無期徒刑。這是個很厚道,很堅強的同志。第二天放風時,錢奮啟就告訴他,要他對季伯舜說話時留點神。郜明問他為啥?錢奮啟就說,季伯舜是死心塌地的托派分子。郜明聽罷,不由大吃一驚,立刻警醒了:季伯舜去過蘇聯,成為一個托派不是沒可能。他和季伯舜有十年沒見面了,漫長的十年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政治面目。十年前安忠良也是革命者,現在成了反動分子。十年前,工人黨員鄭少白也很革命,現在又貓到哪去了? !人在殘酷政治環境中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他不正視這種變化也就未免太幼稚了。

郜明決定好好和季伯舜談談。 談話前,他讓錢奮啟守在門口望風,並要求他不要參與談話——直到那一刻兒,他還把這場實質上是你死我活的鬥爭看作為兩個朋友之間的坦誠交流。 然而,談話一開始,季伯舜的神色就不對頭。季伯舜顯然注意到了他和錢奮啟達成的默契。錢奮啟拎著腳鐐往門口挪時,季伯舜就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麼,嘴角向錢奮啟置身的地方努了努,說:“老郜,你咋和他攪到一起去了?” 郜明努力笑了笑:“怎麼?這人靠不住嗎?” 季伯舜低聲咕嚕了一句:“我說不准!只……只是覺著這人太陰。” 郜明拍了拍季伯舜的肩頭:“不說他了,老季,還是談談你吧!” 季伯舜一怔:“談我?我有啥可談的?” “有人告訴我,說你是托陳取消派!”

季伯舜的臉一下子白了:“誰!誰說的?” 郜明淡淡地道:“這你甭問,我只要你回答,是不是真的?” 季伯舜哼了一聲:“是真的又怎麼樣?” 郜明沒想到季伯舜會這麼輕易地承認,一下子怔住了。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樣。這不是在北平自由的日子裡,他不能用在北平對付汪明泉的辦法,分手了之。他和季伯舜得在同一間牢房服刑,朝夕相處。況且,他們過去又是那麼一種親密無間的朋友和同志的關係。於是,便搖了搖頭說:“這不好!很不好!老季,你是老同誌了,又留過蘇,怎麼就不知道托洛茨基是何許人呢?怎麼會去參加托派呢?我想,你是不是受了他們的影響,一度和他們有過聯繫?是不是?!” 季伯舜斷然否定了,很坦蕩地承認說:“實話實說,老郜,我不是一度和他們有聯繫,而是一直和他們有聯繫!你的身份可以不告訴我,但是,我的身份可以告訴你:我參加過左派反對派的全國統一大會,我的反對派立場是堅定的。”

郜明不悅地責問道:“那麼,昨天見面時,你為啥不向我講明這一點?” 季伯舜苦笑說:“我不想一見面就傷害我們往昔的感情和友誼啊!” 郜明長長嘆了口氣:“只怕這種感情和友誼都不會存在下去了!” 季伯舜神色有些黯然:“是的,我知道,因為我們的派別立場不同!” 郜明說:“你知道就好,托派是黨的敵人,我不可能有托派朋友!” 季伯舜沉默半天,仰望著牢房的天頂,喃喃道:“這……這值得麼?” 郜明明白無誤地答道:“當然值得,這可是原則問題啊!” 季伯舜冷笑了:“原則?你們有原則麼?如果你們真有原則的話,那場大革命就不會失敗了!我們今天就不會呆在人家的牢獄裡空談革命了!” 郜明辯駁道:“大革命的失敗,是因為執行了陳獨秀的右傾投降主義路線!”

季伯舜譏諷說:“陳獨秀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嗎?老頭子能做中國黨的主嗎?” “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很清楚:陳獨秀是一隻替罪羊啊,真正葬送了中國革命的是斯大林和斯大林操縱的共產國際!陳獨秀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選擇了托洛茨基,才義無反顧地走進了托派陣營!當今的中國托派無疑代表了中國革命的正確方向!” “老季,你……你這是胡說!關於陳獨秀的右傾投降,黨有決議的!” “你這是不動腦子,上面決議啥你就信啥!老郜,有些情況你可能不清楚,在大革命的問題上,唯一正確的只有托洛茨基同志!托洛茨基多次指出……” “你不要說了,老季,你和你們這些托派分子早就被黨開除了!” “對,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從把我們托派同志開除出黨的那一天開始,中國黨內的反動勢力就形成了!這個黨離列寧的黨的原則就越來越遠了……”

郜明聽不下去了,以一個耳光結束了這場獄中的政治對話。 舉起手掌時,郜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手掌落下,造出了一聲清脆的顫響,他才悟到了自己的粗暴,呆呆地愣了好半天,眼圈不知怎麼就紅了。 郜明紅著眼圈,痛苦地道:“老季,別……別再說了!我看,一……一切都結束了,都該結束了……” 對甩手打的這個耳光,郜明自責了好幾天,他反復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後來才明白,他恨之深,是因為當初的愛之深啊。如果沒有當初的戰鬥情誼,如果季伯舜只是個像汪明泉一樣的陌路人,他是決不會打這個耳光的。 季伯舜顯然不知道他的心情,因此也就無法原諒他的粗暴,非但無法原諒,或許正是這個粗暴的耳光,促成了季伯舜的進一步墮落,使得季伯舜無恥地背叛了自己的人格,把他的真實身份暴露給了獄中的敵人。郜明認為,季伯舜這樣做十有八九不是為了向反動當局邀功請賞,而是為了借敵人的手消滅信仰上的異己。但他既然做了,就無可辯駁地成了叛徒,就理所當然地要受到懲罰。

做出懲罰決定,郜明心境異常痛苦,其痛苦程度不亞於當年決定向威廉大街125號安忠良的寓所扔炸彈。嚴峻而殘酷的革命,涇渭分明的信仰,使昔日的同志和朋友一個個變成了可怕的敵人。他不除掉他們,便對不起黨,對不起革命事業,而且日後說不定還有其他同志要遭殃。郜明思慮了幾天,終於動了手。 一動手,郜明就發現了自己的軟弱。當他和獄中的幾個黨員難友用腳鐐絞住季伯舜的脖子,準備把季伯舜往糞池里扔時,他的手哆嗦了。把季伯舜扔下糞池的時候,他又過早地取下了季伯舜脖子上的腳鐐,使得季伯舜在最後一瞬間叫了起來,從而導致了這次懲罰的失敗。郜明為此痛悔了好長時間。 時隔多年後再回首往事,那痛悔卻又一點點消失了。從今天的眼光看,給季伯舜留下一條性命,倒也是樁好事。那時如果處死了季伯舜,歷史為中國革命做出的正確結論,季伯舜就看不到了,他郜明也就失去了在無產階級專政的監獄裡奚落季伯舜,並從精神上摧毀季伯舜的機會。

後來,有人替季伯舜翻案,說季伯舜不是叛徒,在監獄裡並沒有出賣過他,郜明不信,令有關方面徹查。徹查的結果證明,出賣他的就是季伯舜。季伯舜正是因為出賣了他,才被提前釋放,當年的看守主任實事求是寫了證明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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