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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四章

重軛 周梅森 4690 2018-03-18
這年4月,省委已進行了兩次改組。指示郜明撤離清浦的省委不是以往的老省委,而是第二次改組後的新省委。新省委書記是個留學蘇聯的中年同志,姓田,叫田昌仁。郜明第一次走進省委秘密機關所在的大盛糧行,向田昌仁報到匯報工作時,這位新省委書記就毫不客氣地批評郜明,說是清浦的工作全被郜明等同志搞糟了,說郜明執行了陳獨秀右傾投降主義路線,放棄了清浦革命的領導權,對以安忠良為代表的國民黨右派一再妥協、忍讓,最終導致了今日的完全失敗。 新省委書記田昌仁對清浦的情況十分了解,說出的話有根有據。據田昌仁分析,清浦的局面按說不應該搞得這麼糟。清浦不同於省城,北伐軍到得遲,就是在上海、武漢的國民黨公開叛變革命以後,還是有可能拼力一爭的。清浦特支完全可以在北伐軍到來之前,以主動的姿態迎接國民黨的挑戰,組織實力雄厚、具有光榮革命傳統的產業工人進行武裝暴動,嘗試建立城市工人政權。可清浦的共產黨人沒有這樣做。身為清浦特支書記的郜明心存幻想,動搖不定,坐失了良機。

田昌仁還一針見血地指出:造成今天這種被動局面,客觀原因很多,卻也和郜明個人感情的脆弱有很大的關係:一個共產黨的特支書記,卻總念念不忘威廉大街那個被躲掉的早晨,總也忘不了兇惡的反動分子安忠良曾救過自己的命,因而,在兩個階級大搏鬥的關鍵時刻,搖擺不定,給黨的事業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 田昌仁講得有道理,郜明口服心服,承認了自己犯下的右傾錯誤,花了十幾天的時間寫了一份題為《關於清浦工作之檢討》的總結報告。在總結報告中,郜明徹底清算了自己和前省委執行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路線,給清浦革命帶來的嚴重後果,請求處分,並要求新省委在今後的革命鬥爭中對他進行進一步的考察。 新省委對郜明認識錯誤的態度比較滿意,把郜明的總結報告摘要整理後,作為省委文件發了下去。同時發下去的,還有關於迎接新的革命高潮的指示。

據田昌仁說,目前的白色恐怖只是表面現象,實質的問題是新的革命高潮即將來臨。為此,有基礎的城市和農村,應該毫不猶豫地積極組織武裝暴動,建立紅色工農武裝。尚無基礎的中心城市,像他們所置身的省城,也應該大力開展街頭革命宣傳活動,造成廣泛積極的政治影響,以行動證明共產黨組織的強大存在,打擊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囂張氣焰。新省委提出:我們要做行動中的革命者! 郜明從沮喪中振作起來,主動向省委申請,到火熱鬥爭的第一線去,在今後的革命實踐中,糾正自己的右傾錯誤。省委慎重研究之後,卻沒同意。省委書記田昌仁認為,郜明長期從事城市地下工作,更適宜留在省委機關。遂安排郜明在省委組織部做乾事,公開身份是大盛糧行賬房。

緊張而忙碌的新工作從此開始了,郜明人生道路上的一個新階段也從此開始了。清浦的一切和他再也沒有任何關係,那些血火凝成的記憶一下子變得十分遙遠了。 為了改正自己的右傾錯誤,郜明對新工作是十分積極的。每天天還未亮,糧行還沒開門,郜明就獨自起身,去找有關工廠的工人積極分子談天,了解基層情況。然後,馬不停蹄地開會,接頭;接頭、開會,每天不弄到半夜三更不躺下。有時,還要接待來自省內各市縣的同志,還要代表省委到各市縣去跑,工作十分繁重。 儘管如此,郜明還是擠出時間認真學習了一些馬列著作,其中記得最熟的是列寧的《論組織》。當時,《論組織》還沒有中譯本,他能夠弄懂這本小冊子的內容,應歸功於誨人不倦的省委書記田昌仁。田昌仁在蘇聯留過學,又在共產國際執委會呆過半年多,精通俄語,逐句逐段給他翻譯。郜明就記下來,反复揣摸。

田昌仁問郜明:“工作這麼多,天天忙成這個樣子,你為啥還這麼用功?” 郜明嘆息著,老老實實回答:“老田,我不用功不行啊!黨既然安排我幹組織工作,我就得想法干好,糊里糊塗再犯錯誤,就對不起黨,對不起同志們了!” 田昌仁對此很讚賞,拍著郜明的肩頭說:“郜明同志,說得好啊!一個好黨員就應該做黨的忠實工具,一切聽從組織安排,乾一行就愛一行,干好一行!” 那兩年郜明對田昌仁是十分尊敬的,既把田昌仁視作可靠的上級,更把田昌仁看作師長,夜裡做夢都不敢懷疑田昌仁和新省委的正確。郜明真心相信,革命高潮即將來臨,星星之火迅速便可燃成燎原之勢。因而,當田昌仁和省委為某個小工廠工頭和工人之間的一場鬥毆激動不已而徹夜開會時,郜明一點也不感到荒唐,甚至真誠地認為,那某個工頭打向某個工人的一拳頭,很可能就是一場轟轟烈烈革命運動的導火線。那時已有了“飛行集會”,這種集會強烈體現了田昌仁和新省委倡導的行動精神,很為田昌仁和省委委員們讚賞。因此,不但是基層黨組織領著工人群眾搞“飛行集會”,省委也多次發動省委機關的同志去參加。

郜明就參加過這種“飛行集會”,曾當過清浦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委會委員,後來又做了他妻子的凌鳳,就是他在1931年“五一”國際勞動節“飛行集會”上再度相逢的。 現在想想,這種“飛行集會”真是開玩笑,拿自己的黨員幹部,也拿工人群眾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幾個人突然跳到街頭上扔上幾把傳單,喊上一通激昂的口號,唱一曲《國際歌》,對革命究竟有什麼實際好處呢?真是天知道!每次“飛行集會”後都有不少同志被捕。搞到後來,黨組織越是發動,工人群眾就越是害怕。田昌仁和新省委殷切期待的積極影響沒產生多少,消極的影響倒顯而易見。 當時郜明卻沒有這種覺悟。這麼幹的時候,也沒料到它的結局和後果,組織和參加這種“飛行集會”都是很認真的。 1931年“五一”節,省委要他在省城最繁華熱鬧的中山大道搞紀念集會,郜明就很認真地去搞了,光跑工廠發動基層黨員和工人積極分子,就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傳單印了幾千張。

到了“五一”節早晨,天還沒亮,郜明就起了床,和省委機關宣傳幹事小湯,一起往中山大道去了。趕到中山大道還不到七點鐘,被動員來參加紀念集會的黨員群眾到得還不是很多。他們二人就在路邊一個小攤上吃了點東西。吃東西時,郜明就注意到,小吃攤對過的路邊上有兩個形跡可疑的傢伙。郜明預感到情況有些不妙,心中揣摸,“飛行集會”的計劃很有可能已被敵人發現了,鬧不好要出事。郜明便悄悄叮囑小湯小心一些,自己也在離開小吃攤時戴上了墨鏡。 說不怕是假的,當時確實有些怕,即便這日集會的計劃敵人沒發現,危險性也是很大的。那年頭,他們習慣於按照革命日曆來發動革命,製造“高潮”。敵人也就習慣了按照革命日曆剿殺革命,撲滅“高潮”。他和小湯極有可能被捕入獄,甚至犧牲性命。郜明雖說早就做好了這種最壞的準備,但思想深處又確不願這種最壞的結局變成現實。因此,在1931年“五一”節的早晨,郜明是做好脫身準備的,戴了墨鏡不說,身上的長衫也套了不同顏色的兩件。

七點半鐘,約定的集會時間到了,街上也熙熙攘攘熱鬧起來。郜明注意到,人群中許多黨員同志的熟悉面孔——出現了。負責聯絡工作的市中區委交通書記老金噙了根香煙,走到他身邊假裝對火,悄悄對他說了句:“人差不多到齊了!” 郜明點點頭:“那就開始吧!”說完,就和小湯一起疾速往身邊“交通銀行”的高台階上走。與此同時,身後的老金摘下頭上的禮帽,當街搖了搖。暗中集合於大街兩旁的黨員群眾立即圍攏過來。許多好奇的路人不知發生了啥新奇事,也跟著盲目擠了過來,霎時間整個大街被擠得水洩不通。 郜明猛然轉過身,站在交通銀行台階的最上層講話了,講得又急又快,像放連珠炮:“工友們,受壓迫、受剝削的勞苦大眾朋友們,今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是我們全世界無產者、勞動者的盛大節日!我們今天在這裡紀念這個節日,就是為了顯示我們勞動者的強大力量!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就要垮台了,中國革命的高潮就要來臨了,中華全國蘇維埃的建立已指日可待了!”

剛講了這麼幾句,郜明就注意到,台階下的人群驟然騷動起來。一些看熱鬧的人發現大事不妙,開始不要命地往外面擠。外圍的黨員和工人同志們則按事先的計劃安排,牢牢穩住陣腳,手挽手組成了人牆,阻止人群的潰散。 便衣特務及時出現了。一個戴鴨舌帽的傢伙吹著哨子,指著郜明喊:“盯住他,盯住這個共黨分子!” 鴨舌帽手下的特務們開始拳打腳踢,向人群中衝,一些工友和他們交上了手。 郜明適時地停止了演講,揮臂呼起了口號: “打倒國民黨反動政府!” “全世界無產者大團結萬歲!” “中國共產黨萬歲!” “中華蘇維埃萬歲!” 郜明呼口號的時候,小湯和老金把一沓沓傳單迅速撒了下來。有許多傳單根本就沒散開,一沓沓落到了地上。他們倆也不管,匆忙撒完之後,扯了他一把,說了聲“快走!”就分頭扎進台階下混亂的人群中消失了。郜明也不敢怠慢,忙跟著跳下了台階,擠入人流裡,一時間被擠得東倒西歪,連鞋都差點被踩掉了。

這時,響起了槍聲——不知是便衣特務們開了槍,還是趕來鎮壓的軍警開了槍。集會的人群開始向大街兩頭哄散開去。郜明在人群中飛快跑著,一邊跑一邊換裝。先是把墨鏡摘了,接著又把外面套著的灰色舊大褂脫下來,露出了裡面的那件黑色長袍。脫下的灰大褂,郜明順手塞到了路邊的垃圾箱裡。 憋著氣,跑了大約二三百米之後,身邊身後的人越來越稀少了,郜明才整了整散落在額前的亂頭髮,喘勻氣,閃身進了路邊一家茶樓,找個空位子坐下了。 就是在這時候,郜明和後來的妻子凌鳳再度重逢了。當時,郜明坐在茶樓靠窗的一張桌子旁邊,剛斟上一杯茶,一個穿蛋青色旗袍的女人就進來了。那女人顯然注意到了郜明,東看看,西看看,在郜明桌子對過的空位子上坐下了。她一坐下,郜明就認出了她,想叫卻沒敢叫:在清浦時,凌鳳可是國民黨員啊!

倒是凌鳳先猶猶豫豫地先叫了他:“這……這不是郜明郜先生嗎?” 郜明躲不過了,這才裝作剛認出來的樣子,叫了聲:“哦,是你,凌小姐!” 凌鳳站起來,抓住郜明的手:“真是你呀,郜明!我……我不是做夢吧?” 郜明故作輕鬆地笑道:“不,不是做夢!這不,又看到你那雙亮眼睛了……” 說這話時,郜明很有感觸,久違的清浦故人突然出現在眼前,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場總同盟罷工和其後的清黨。郜明真想知道,他和清浦共產黨人撤走之後的情況,甚至包括安忠良的情況。凌鳳知道的卻不多。據凌鳳說,她兩年前就移居省城了,一直住在自己姑媽家裡。郜明這才驟然記起,凌鳳這個國民黨原就屬於左派陣營。雖說是國民黨員,卻同情共產黨。清浦清黨時,凌鳳就很不理解,為營救被捕的共產黨員出過不少力。後來聽說被安忠良逼走了,走時還和安忠良吵了一架,沒想到竟也是到了省城,竟和他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了兩年多。 “……現在在這裡做什麼事啊?”郜明問。 凌鳳苦苦一笑:“能做什麼事呢?一個女人家,還不是教教書麼?” 郜明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凌鳳畢竟曾經是個國民黨員,儘管是左派,但這幾年情況變化太大,他不能不保持應有的警惕:“哎,你今天一大早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是不是聽說了我們要在這裡舉行'五一'紀念集會?” 凌鳳搖了搖頭:“沒聽說,是碰巧遇上了!哦,對了,我姑媽家就在交通銀行後面的巷子裡。” 郜明眼睛一亮:“哦,那離這兒很近啊?” 凌鳳馬上意會了:“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走,到我姑媽家避避風再說。” 他們手挽手出去了,剛出去,滿街抓人的軍警們就衝進了這家茶樓…… 那天“飛行集會”的代價是慘重的。市中區交通書記老金和省委機關的小湯都被捕了。老金後來犧牲了,小湯被捕的當天就叛變了。參加集會的工人黨員也有三人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十幾個基本群眾。郜明卻是幸運的。他因為偶然遇到了凌鳳,不但及時脫了險,還美美地在凌鳳姑媽家吃了頓豐盛的午餐。 凌鳳的姑媽把他當作凌鳳的戀人了。 後來郜明曾感慨地說過:1931年的“五一”紀念集會不但造成許多同志被捕,還導致了省委機關被破壞——做了叛徒的小湯當天夜裡就帶著敵人撲進了大盛糧行。省委書記田昌仁和機關十幾位同誌全部被捕,損失慘重。但他卻因為露面發表演講,被凌鳳認了出來,意外地獲得了一個愛人,有了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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