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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一章

重軛 周梅森 3689 2018-03-18
沒想到會這麼快出事。跟踪盯梢的那個密探被鄭少白乾掉了,他的身份證件和短槍都被繳獲了,按說威廉大街125號在1925年10月16日的那個早晨不該暴露,至少郜明認為不該暴露。知道125號的除了到會的八個執委外,沒有別人,而八個執委撤走了五個,餘下的三個全在125號客廳裡,怎麼會暴露呢? 然而,事實上威廉大街125號在那個早晨是暴露了。趙督辦的偵緝隊有計劃、有目的地撲來了,“咔咔”作響的腳步聲踏破了那個早晨的靜寂,給那個不平凡的日子抹上了一縷艷紅的血光,也給郜明留下了一個難以忘卻的深刻記憶。 郜明記得,那時天還沒大亮,客廳裡的吊燈壁燈還開著,他和安忠良、賀恭誠的潛意識依然沉浸在那個剛剛逝去的漫漫長夜中。他坐在壁燈下的長沙發上——那是桑葉和凌鳳兩個女同志坐過的,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她們的體溫。賀恭誠在對面抽煙,煙霧一陣陣往他面前撲。透過煙霧,能看到安忠良憂鬱的面孔。安忠良坐在桌案前的椅子上,兩手把玩著鄭少白繳獲的短槍,眼睛卻盯著他。當時,清浦面臨的局面很嚴峻,執委會撤退後,總商會將出面和趙督辦及英日領事館交涉,以忍痛復工復市為代價,換取被捕工人代表的獲釋,避免進一步流血。然而,對這一交涉能否成功,郜明並沒有多少把握,尤其對總商會的交涉能力,郜明十分懷疑。

出於這一擔心,郜明提醒安忠良道:“忠良兄,我走,你留,你責任就重大了!你得想想:總商會姓錢的那幫人靠得住麼?他們出面交涉真有成功的可能麼?如果交涉不成功,如果我們工友們在忍痛復工之後,被抓的工人代表仍然不能獲釋,帝國主義和反動軍閥瘋狂報復,你我又將如何向清浦工界交代呢?” 安忠良把手中的槍放到桌上,嘆了口氣:“這的確是個難題啊!” 郜明問賀恭誠要了支煙,點上了,一邊抽著,一邊說:“所以,我想,我還是留下來比較好!我們必須準備應付更加險惡,更加複雜的局面……” 安忠良一怔,很嚴肅地問:“怎麼,你老弟還真不打算走了?” 郜明點了點頭:“我覺得我不應該在這時候離開清浦。” 安忠良頗為苦惱:“你看你,又來了!不行啊,老弟!你和我不一樣,你在這場工潮中可是出盡了風頭,被趙督辦抓住要掉腦袋的!你自己也知道,就是總商會那幫人對你老弟也沒有好感啊!”

郜明當然知道總商會那伙人對他的態度,但他依靠的並不是總商會的那伙人,而是鐵路工會、海員工會的工友們。這些工友們是值得信賴的,他正是為了他們,才必須留下來。坦率地說,對清浦安忠良和國民黨黨部提出的忍痛復工的妥協方案,他是持有異議的。郜明認為,這一方案體現了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動搖性,不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從理智上都是難以接受的。為此,他曾專門請示過省委,省委卻要求他們服從國民黨,和國民黨人保持一致,他才在最終議決那個妥協方案時保持了沉默。 那時——在1925年10月17日的那個早晨,郜明就想:安忠良執意要他撤走,恐怕不僅僅是為他的個人安全著想,大概也有為妥協方案的實施排除障礙的意味。商界一直是安忠良負責發動的,安忠良和總商會那幫人的聯繫一直十分密切。有一陣子,安忠良幾乎天天都要到瑪麗路總商會會長錢甫人家裡去。錢甫人很滑頭,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英國領事館華僕罷工以後,錢甫人先是暗中接濟,後來乾脆硬壓著華僕復工,安忠良都是知道的,而且,明里暗裡都給予了支持。現在,形勢急轉直下,讓溫和的總商會代表工界和反動軍閥、日英帝國主義交涉,工界的利益、勞工的利益不受傷害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些話卻也不好明說,郜明只道:“忠良兄,我得對參加罷工的勞工弟兄負責啊!我也不是信不過總商會,只是想,作為我們,應該向最好的方向努力,也要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如果總商會交涉不成功,我們只有把罷工堅持下去!” 安忠良不同意,自顧自地說:“可我要對你和大家的生命安全負責嘛!我不能眼看著趙督辦的屠刀砍下你老弟的腦袋!莽撞硬拼不策略嘛!” 一直默不做聲的賀恭誠也道:“郜先生,安先生是為你好,現在這情勢,清浦的確是不保險哩!” 郜明拍了拍賀恭誠的肩頭,又對安忠良說:“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著想,可這問題我早想過了,方才在會上我也說過的:工界我畢竟很熟悉嘛!清浦這麼多工友,這麼多工廠,哪裡貓不下一個我啊?!”

安忠良苦澀地一笑:“老弟,今非昔比嘍,轟轟烈烈好的日子過去了,眼下靠得住的地方,靠得住的人可不多喲!”嘆了口氣,安忠良又說,“你一定不要太樂觀,這種時候,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有件事我原來並不想告訴你,現在想想,還是告訴你的好:你知道開會前被鄭少白殺死的那個盯梢者是誰麼?” 郜明搖了搖頭:“不知道。誰呀?” 安忠良一聲嘆息:“他是我妻弟啊!” 郜明的眼一下子睜圓了:“什麼,你妻弟?哎,你……你怎麼不早說?” 安忠良道:“早說乾啥?讓鄭少白知道有啥好處啊?鄭少白會覺著不安,會覺著欠了我什麼。其實少白根本不欠我的,出賣我們同胞向東洋鬼子討賞的人難道不該死麼?” 郜明那一瞬間真感動,不論安忠良在領導總同盟罷工時表現如何,不論安忠良的妥協方案如何沒有道理,可安忠良在這件事上卻是無可指責的。於是,一把攥住安忠良的手說:“忠良兄,你可真能沉得住氣,你今天若是不說,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安忠良道:“其實,還是不說的好,這本來就是件很丟人的事!看了那證件上的照片,我挺難過的。我萬萬沒想到,我自己的親朋中會有這種無恥小人!” 郜明安慰道:“也不必難過,各人的道路是各人自己選擇的麼,你有什麼辦法?!不過,情況既然如此,我們還是謹慎些好!忠良兄,我看你也要離開這裡躲一躲。” 安忠良道:“是的,我是準備暫時到別處避一避,你呢,也別再堅持了,必須離開清浦!唔,現在是六點五十分,你馬上到日航碼頭還來得及。” 郜明下意識地看了看客廳牆上的大掛鐘,掛鐘的時針果然逼近“7”字了,這就是說,“大和丸”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開船了。 走還是不走?省委一再要求清浦特支的共產黨員要服從國民黨,他聽從安忠良的意見,撤往旅順口,任何人也說不出他的不是。可服從會造成什麼結果?他對得起那些支持他,信任他的勞工弟兄嗎?而如果不走,他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扭轉這嚴峻的局面呢? !

郜明遲疑的當兒,安忠良又說話了:“郜明兄,你若不想去旅順,就到廣州跑一趟吧,代表清浦工商學各界把總同盟罷工情況向有關方面作一翔實報告。你若不去,過些時日我也要跑一趟的。” 廣州他更不能去。如果非走不可,他寧可選擇旅順,一俟時局變化,他還可及時趕回清浦,以助安忠良和留下來的同志們一臂之力。 郜明剛要把自己的這一想法講出來的時候,意外就發生了。正對著威廉大街門樓的客廳正門突然開了,守在大門口望風的安忠良年輕的妻子唐娟衝了進來,神情緊張地道:“不好啦,四五輛兵車開過來了,怕是衝著咱們來的!” 安忠良一驚,把桌上的槍一拿,匆匆上了樓。郜明和賀恭誠也跟著上了樓。 到了樓上,安忠良小心揭開臨街落地窗前的黑絲絨窗簾,他們三人幾乎同時看到,幾輛滿載著大兵的卡車在門前戛然停下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匆忙從前面一輛車的駕駛室裡跳出來,指著他們置身的125號大門吼叫著什麼。車上的大兵像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不斷地往地上跳。

郜明不禁失聲道:“糟了,正門出不去了!” 安忠良沒做聲,又跑到房間的另一頭,從後窗向125號後門方向看。 125號後門是劉狀元巷。巷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佈滿了大兵,灰黃的一團正喧鬧著向後門逼來。事情很明顯,後門也出不去了,這一下子,誰都走不掉了。 賀恭誠焦慮不安地問:“安先生,這……這可怎麼辦啊?” 安忠良想了想,突然有了主意,指了指房間上方的一個小方洞:“沒別的好辦法了,你們兩個快爬到天花板上面躲著去,我得和那幫兵大爺們見見面了!” 郜明一把握住安忠良的手,試圖阻止:“忠良兄,這……這哪成啊?” 安忠良甩開郜明的手,匆匆說了句:“能保住一個算一個,哎,不論發生啥事,你們千萬別出來啊!”

說罷,安忠良下樓走了,走時把短槍順手塞給了賀恭誠,把門也反手帶上了。 郜明和賀恭誠不敢怠慢,手忙腳亂地把一張大桌子移到天花板下,又在大桌子上架了張椅子。郜明叫賀恭誠快上去,賀恭誠讓郜明快上去。推讓了半天,還是郜明先上去了。一上去,郜明就俯在天花板上,伸出手招呼賀恭誠。賀恭誠遲疑著,不往桌子上爬。這時郜明才悟到:賀恭誠上去後,這些桌椅無法搬走,他們藏身的地方無形中就暴露了。郜明急得想往下跳,可沒能把身子探出來,賀恭誠已把桌子、椅子全移走了。 “郜先生,您好生貓著別動,我另找個地方吧!” 賀恭誠說著,這裡瞅瞅,那裡瞄瞄,最後選定了對過的壁櫥,拉開了門跳了進去。 這時,樓下響起了亂七八糟的聲音,間或還能聽到安忠良的叫喊聲。安忠良叫喊的聲音機械而單調,反反复复只一句話:“我要見你們趙督辦……”亂七八糟的聲音瞬即響到了樓上。樓上房間的門被一陣紛亂的槍托子砸開了,一夥大兵揪著安忠良湧進了房間……

那場面真緊張,真揪心,郜明躲在天花板上毫無反抗的可能,並且隨時有可能暴露,而只要一暴露,他就毫無疑問地要獻身於國民革命了。 俯在天花板上度過的那個早晨,是郜明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早晨。如此荒唐地度過那個早晨,是郜明事先根本沒有想到的。如果事先能夠想到,能夠選擇的話,郜明一定會選定那艘日本“大和丸”,而不會去選擇滿是塵土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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