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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一章

重軛 周梅森 5549 2018-03-18
威廉大街在那個灰白的早晨顯得格外寧靜。從東面海邊刮來的風帶著淡腥,帶著水汽,悄無聲息地掠過空曠的街面,在一座座法式德式樓房的空隙間播下了縷縷霧紗。熬過了長夜的街燈依舊亮著,於白乎乎的天光中迸發著可憐的昏黃。雨停了,街面上十分潮濕,坑洼處積了水,亮亮的。偶有三兩輛汽車從他和鄭少白身邊交錯馳過,拋下一些即逝的聲響和陣陣淡藍的廢氣,反倒映襯出那寧靜和深邃來。有輛黑顏色的司蒂倍克軋著坑洼中的水,從他們身後衝上來,季伯舜拖著鄭少白往路邊一閃,用英語罵了聲什麼。 腳步一直沒停,就是在閃避那輛司蒂倍克和罵人時,腳步也沒停。他們踏著濕漉漉的街面,一直向西邊的三岔路口走,走得急匆。鄭少白顯然有些害怕,時不時地回頭張望,嘴裡還嘀咕著:“季先生,時間還早哩,別這麼急麼!”

季伯舜那時已打定主意要到瑪麗路75號錢家去,時間對他來說並不早,他對鄭少白的嘀咕沒理會,也沒注意。 鄭少白又說:“季先生,這麼急慌,人家會起疑的!眼下清浦城裡沒準四處都有人家趙督辦的探子!”聲音很低,耳語似的,可鄭少白說完之後,還是回頭張望了一下。 季伯舜那當兒就認定鄭少白靠不住,鄭少白在威廉大街125號客廳裡的一舉一動都沒逃脫他的眼睛。在對待鄭少白的問題上,郜明的眼力顯然是有問題的,想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中把鄭少白留下來堅持鬥爭是失策的。這一點無需任何人明說,鄭少白在會議上奉獻出的一張臉孔就足資證明了。不錯,昨日夜間這位工人執委是殺死了一個盯梢者,但這並不能說明他就怎麼堅定勇敢,不能。為了自身生命的安危而奮起拼鬥是一切動物的生存本性,由此而派生出的勇氣實際上是一種怯弱到極致的本能的表現。季伯舜覺得和這樣一個人一起去旅順口,委實不是一件使人愉快的事。便強壓著內心的鄙夷,對鄭少白道:“你別疑神疑鬼的,咱們這一路可長著哩,什麼事都可能碰到,我們思想上要有個準備!”

“是的!是的!” “旅順口我去過,我有個姨媽在那裡,郜先生也要去,一路上你聽我們的好了!別怕,千萬別怕,明白麼?” “我……我不怕!季先生,要……要是怕,我敢進執委會麼!我孤身一人,又無妻兒老小,我……我他媽的怕個毬!昨夜我還……” “好!這很好!哦,注意,前面有人,別言語了!” 季伯舜和鄭少白又默默疾走了一陣,來到了三岔路口的街心公園。 在花園門口,季伯舜停住了腳步,把到錢家去的意圖和鄭少白說了,要鄭少白先去日航碼頭找老劉,把船票和安忠良為他們準備好的行李取出來。 鄭少白應了。 季伯舜拍了拍鄭少白的肩頭,轉過身,筆直地穿過街心花園,走到了瑪麗路上。 那是瑪麗路的末端,門牌上的號碼都很大。季伯舜看到的第一個門牌是釘在一家南貨店門樓下的:185號,三個血紅的阿拉伯數字緊緊靠在一起,像一團跳動的火焰。那刻兒,時間還早,南貨店沒開門,路兩旁的其他店面也沒開門,整個瑪麗路也像威廉大街一樣,被浸潤著潮濕霧氣的靜寂籠罩著,幾乎看不出什麼凶險不祥的徵兆。路上的人也不多,三三兩兩的,沒有誰多瞧他一眼。

季伯舜數著門牌,在一團團火焰的誘惑下,在初戀激情的鼓動下,漸漸忘卻了剛剛開始的逃亡,忘卻了身後那位叫鄭少白的勞工兄弟,一步步邁向他夢幻中的溫柔之鄉,心中一遍遍地描繪著一幅幅關乎愛情的古老畫面。 畫面不停地變幻,錢二小姐的面孔越變越清晰了。她時而映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時而映在門樓下那一團團跳動的火焰中。季伯舜痴迷地設計起了最後的吻別,想像著自己如何撫摸她、擁抱她,如何用一個男人強健的臂膀支撐起一個女人夢幻中的世界…… 季伯舜聯想了很多,甚至還一廂情願地認為,為了愛情,錢二小姐會不顧一切跟他走,跟他一起到旅順口。他呢,自然是不能帶她的,他是逃亡避難,不是蜜月旅行,他不能讓她為他和他追隨的這場革命承擔生命的風險。

他幾乎被她的忠誠和自己的高尚感動了。走到瑪麗路第一個十字路口時,眼圈竟有些濕,有些紅。他停住腳步,在路口這邊的一個茶樓前駐足站住,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了擦臉。 這時,瑪麗路上的行人已漸漸多了起來,尤其是123號茶樓門口,不斷有些長衫大褂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路口對過的幾家早點店、飯鋪也開了門,陣陣香味伴著騰騰熱氣從店堂裡不時地飄出,使季伯舜受了誘惑。季伯舜想起了自己空蕩蕩的肚皮,極想往哪個店舖裡一鑽,先弄點什麼吃吃。可念頭剛一出現,就被他強行掐死了,他不能。屬於他的時間不多了,愛情比肚皮更重要。 季伯舜把擦過眼淚的手絹往口袋裡一塞,想走過路口,不料,偏在這時,在路口對過的人行道上看見了大興紗廠工會的趙黑子。

他看見趙黑子的時候,趙黑子可能並沒看見他。 他站在路口這邊遲疑了一下,揣摸著:是和趙黑子打個招呼呢,還是乾脆從路口這邊繞過去? 不曾想,就在這遲疑的當兒,趙黑子看見了他,高喊了一聲“季先生”,兔子似的竄了過來。竄到路當中時,還差點和一個戴氈帽的中年人撞個滿懷。 季伯舜不得不做出一副很熱烈的樣子迎了上去。 “哦,老趙!老趙大哥!” 趙黑子拉著季伯舜的手說:“季先生,可見著你了!哎,這幾天你都貓哪去了?我叫人四下找,也找不著你!弟兄們都說你不在清浦了,我就不信,我和他們說了,越是在這種困難的時候,人家季先生越不會走!這不,叫我說著了吧!” 季伯舜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聲音壓得很低:“老趙大哥,找我有事麼?”愣了一下,又做出一副很隨便的樣子,問了句,“哎,今個兒是專來找我的麼?”

趙黑子也壓低了聲音:“不是!碰巧遇上了。哦,季先生,你聽說了吧?上次抓走的十三名工人代表沒放回來,昨個狗日的又圍廠了,抓走了五個,還打傷了不少人呢。我和劉成柱是鑽下水道逃出來的。劉成柱說好今天早晨在這間飯鋪和我見面,可沒遇上他,卻碰見了你,先生,這也是咱們的緣分吧?!” 季伯舜哭笑不得,只得點頭應道:“哦,緣分,是緣分!” 趙黑子很熱情,把季伯舜的手一扯:“走吧,季先生,咱們到飯舖裡要碗餃子吃,邊吃邊等劉成柱,我們要把這幾天發生的事好好和你敘道、敘道!” 季伯舜一听就急了,自己馬上要撤離清浦了,無論如何也得和錢二小姐見一見面,哪還有時間有心思聽他敘道? !便親熱地拍了拍趙黑子的肩頭,盡量坦然地說:“我吃過了,你去吃吧!噢,忘了告訴你,我還有急事……”

趙黑子不識趣,硬纏住季伯舜不放:“那……那我就簡單和你敘敘,簡單!我們大興紗廠這邊也急呀!兄弟姐妹們快挺不住了,被抓走的人又死活不知,下一步我們不知該咋辦呀,哎,來,來,季先生,一起再吃點,等劉成柱一來,咱們把事說完您就走,這還不行麼?” 這怎麼能行呢? !開船前的最後一點寶貴時間季伯舜已決定獻給錢二小姐了,趙黑子這樣幹無異於攔路搶劫!季伯舜真恨不得像對付行劫的強盜一樣,當胸給趙黑子一拳,把趙黑子放倒在這潮濕的路面上,自己拔腿走人。卻不能。不是怕打不過趙黑子,而是怕壞了自己做先生的好名聲。況且,大興紗廠又是他聯繫的點,他不敷衍一下,是說不過去的。 季伯舜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也好,也好!”

二人穿過飯鋪堂面,到里屋的炕桌前坐下,劉成柱的叔叔給他們一人下了碗餃子,他們便一邊吃,一邊談,談了沒一會兒,劉成柱也來了,也跟著談。 這時,季伯舜的腦子很亂,兩位勞工兄弟說的什麼,他也沒聽清楚。填飽肚皮以後,他一心只想早點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談話。他盡量不說話,唯恐多說一句話而引發出他們更多的話來。他還不時地看懷錶,以顯示自己的確有急事。 劉成柱比那趙黑子還可惡,偏沒完沒了地說,一會兒吹噓自己,一會兒吹噓趙黑子,似乎不但是大興紗廠,整個清浦市的總同盟罷工都是他們二位弟兄領導的。他們還為罷工工友擬定了三個鬥爭方案,要季伯舜予以讚賞。季伯舜言不由衷地把讚賞賜予了他們,他們卻恩將仇報,一人扯著他的一隻胳膊,要他跟他們到大興紗廠去:“好,好!季先生,你既支持我們,我們就更有信心了!如果先生能再到工友們當中露一露面,把支持的話給大家說一說,這陣腳就穩住了!”

逼到這個份上,季伯舜無可選擇了,只得使出了欺騙的手法。 季伯舜裝模作樣想了想,兩手往炕桌上一按,站了起來:“好!那就跟你們去一下吧!哦,對了,你們看,是不是也找一找安忠良安先生,讓他也一起去,你們說得對,越是在這個時候,我們越是要和工友們見一見面。你們先等等,我去買盒煙!” 未待趙黑子、劉成柱做出任何反應,季伯舜便拔腳出了門,閃進了飯鋪後門的小巷子,一去不復返了。 事後回憶起來,季伯舜不得不承認,這一幕透著卑劣無恥,簡直難以想像會是他季伯舜幹出來的。他既然是奉命撤走,就應該把撤走的原因告訴這兩位不期而遇的工人同志,要他們去找安忠良解決大興紗廠的遺留問題。他卻沒講,他為著那位資產階級小組,把與自己同甘共苦的工人兄弟騙了,這無論如何也是不可饒恕的。

從小巷出來,是瑪麗路49號。季伯舜又一路往回走,在威廉大街12號的天主教堂頂樓的大鐘敲響七點時,跌跌撞撞衝進了錢家大院。 夢中情人錢二小姐錢芬芬卻不在家。錢家的僕役老吳說,二小姐和老爺剛坐著車子出去,到瑪麗路2號英國領事館去了。 季伯舜呆了,兩手支撐著廳堂裡的桌案愣了半天,才訥訥地問:“這麼一大早的,他……他們父女到英國領事館幹什麼?” 老吳說:“唉,還不是為工潮的事!聽說日本人非要趙督辦抓人殺人,趙督辦應了,許多參加過罷市,支持過罷工的老爺們都慌了,錢老爺也慌了……” “錢老爺就……就帶著二小姐躲到英國人那裡去了?” “哦,不,不是!錢老爺大約是想請英國人出一下面,跟日本人、趙督辦說說情吧?先生您是知道的,英國領事館的史密斯史老爺和錢老爺有點交情!” 史密斯領事和錢家的交情季伯舜當然知道。前一陣子鬧得最兇的時候,英國領事館裡的華僕全部罷了工,連食品和水電都無法正常供應了,錢老爺先是暗中派人接濟,後來硬壓著華僕們復了工。為此還鬧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險些造成總商會的分裂。現在,形勢變過來了,錢老爺理所當然地要請英國人給他幫忙了。也許當初為史密斯幫忙時,錢老爺就料定會有今天了吧? 季伯舜苦苦一笑,又強打起精神問:“這麼說,二小姐一時回不來嘍?” “恐怕一時回不來!季先生您也知道的,錢老爺不懂英國人的洋話,只有二小姐懂,老爺不回來,二小姐斷不會先回來的。” 季伯舜沮喪至極,只得放棄了等待的念頭,叫老吳找來紙筆,給二小姐錢芬芬留了個紙條。紙條上只簡單寫了幾句話:“芬芬:形勢所迫,我不得不暫離清浦,前往旅順,一俟安頓停當,再寫信告知。臨別未能晤面,至為遺憾,望多自珍重!伯舜14年10月17日”。 把紙條寫完疊好,季伯舜又想起來:或許錢芬芬能在“大和丸”開船前趕回來呢?或許他和她還能在碼頭上見一面呢?便又把紙條展開,又在空白處加了一句話:“我乘日本'大和丸'號,日航碼頭上船,今晨八時開船。” 趕到日航碼頭,找到老劉時,已經是七點半了。等在那裡的老劉給了他一張輪船票,要他快上船。他不上,說是要等鄭少白和郜明,心裡想的卻是錢芬芬。 在碼頭上沒見到鄭少白和郜明,季伯舜感到意外。在威廉大街街心花園分手時才六點多鐘,鄭少白就是爬,也該爬到日航碼頭了,怎麼不見踪影呢?郜明不來就更奇怪了,他和安忠良實則並沒有多少事情要安排,該安排的在聯席會上早就安排好了,他還在125號泡什麼?他要老劉在碼頭四處再找找這兩位同路人。 老劉找了一圈回來了,說是沒有,還說連票房裡的人也問遍了,今天一早除了他季伯舜,沒有第二個人到過票房。 直到這時,季伯舜才斷定,鄭少白不會來了,十有八九是揣著安忠良發給他的盤纏錢溜回山東棗莊老家了。革命對像鄭少白這種既沒有文化知識,又沒有先進思想的農民式的工人來說,只意味著撈好處。有好處,他們便來鬧革命,沒好處,他們便不革命,乃至去反革命。清浦局面如此嚴重,革命路途上又有這麼多風險,鄭少白自然不會再去革命,這一點也不奇怪。而郜明沒準是臨時改變了主意,說服了安忠良,和安忠良一起留下來堅持鬥爭了。對郜明這個老同學、老朋友,季伯舜是了解的,這個人太要強,有時也喜歡出點風頭,他執意留下來是完全可能的,幾個小時前,他還這樣堅持過呢! 七時四十五分,季伯舜放棄了最後的等待,和老劉道了別,提著安忠良事先給他準備好的裝滿了行李用具的大皮箱,登上了“大和丸”的甲板。 八時整,“大和丸”顫動起來了,像塊巨大的浮冰,漸漸漂離了港岸。港岸上送行的人們揮著帽子、圍巾在向輪船招手。 就在這時,季伯舜注意到,一輛黑色小汽車發瘋似的衝上了碼頭。季伯舜真切地看到,黑汽車裡鑽出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那女人身著紅旗袍白開衫,揮著圍巾向碼頭邊上瘋跑,嘴裡好像還喊著什麼。 “大和丸”離港岸越來越遠,那女人的面孔季伯舜看不清,她喊的什麼也聽不清。然而,季伯舜卻固執地認定,那女人是錢二小姐錢芬芬,錢芬芬在叫他。 季伯舜也向她揮手。看見身邊有個人拿著望遠鏡對著岸上看,季伯舜急忙湊上去說:“勞駕先生,可以把望遠鏡借我看一下嗎?” 那個脖子上掛著望遠鏡的人是個日本人,聽不懂他的話。 季伯舜指了指望遠鏡,又把兩手罩在眼睛上,做了個瞭望的姿勢。 日本人這才明白了,把望遠鏡給了季伯舜。 季伯舜迫不及待地把兩眼貼到鏡孔上,一下子把港岸上的那個女人抓到了面前。結果卻令季伯舜大為失望,那個女人並不是錢芬芬。 季伯舜苦笑著,把望遠鏡還給了日本人。 那女人還在向季伯舜招手,季伯舜的手卻舉不起來了。 那一瞬間季伯舜真後悔,他若是不藉這只該死的望遠鏡,腦海裡將會留下一個多麼深情而美好的記憶呀! 半個世紀過去以後,當季伯舜在垂暮的晚年追憶這件事的時候,還不加掩飾地說過:“當時,我的眼睛模糊了,不知咋的就流了淚,淚眼中的港岸一片朦朧。焦躁沮喪的情緒幾乎改變了我的信仰和選擇。船到旅順口後,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回清浦,回清浦……然而,在情緒最危險的時候,黨組織決定送我去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這才割斷了我對錢二小姐的萬千思念。我去莫斯科的第二年春天,這位資產階級小姐就結了婚,嫁給了一個英國公司的買辦,而我則無牽無掛地走上了職業革命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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