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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二章

重軛 周梅森 5201 2018-03-18
看著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鄭少白才發現自己變老了。 1945年7月,清浦光復前夕,他被日本人從閻王殿放出來,步履都不那麼穩紮了。身體虛弱得不行,渾身的肉這次是真耗光了,只剩下包著黃皮的一副骨頭架子,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從東方廠走到霞虹路後街自己家,鄭少白一路上至少歇了五次。 他是突然回來的。一家人又驚又喜。葉春蘭叫恆仁到街口買了包豬耳朵、豬舌頭,自己忙著生火做飯。小湧不知從哪兒搗弄出一瓶老白乾,嚷著要喝酒慶賀。 端起酒盅時,小湧眼圈紅了,說:“叔,這幾年,為了我們,您老吃了大苦,受了大罪,叔,我敬您老一杯!” 小玲也噙著淚端起了酒盅:“叔,我……我也……也敬您老人家!沒有您老人家,我……我們怕都得餓死了……”話沒說完,眼淚水先滴到了酒盅裡。

鄭少白連連點著頭,用顫巍巍的手端起滿滿一盅酒,一飲而盡。 小湧又說:“叔,您老身體這麼差,就先在家歇著吧!啥也別忙,啥也別想,我和小玲現在都不是孩子了,家裡有我們撐著!小玲也到大興紗廠做工了!” 鄭少白看著兩個孩子,近乎幸福地笑了,感慨道:“是呀!是呀!你……你們都長大了,小鬼子也完蛋了,咱……咱這一大家子總……總算熬過來了!”說罷,臉上的笑不見了,先是流淚,後來竟“嗚嗚”哭了起來,越哭越兇。 葉春蘭過來勸:“你看你,當著孩子的面,哭個啥勁?這活著回來了,是高興的事嘛,大家都要高高興興的!”然而,背過身子,葉春蘭也抹起淚…… 這是一次難忘的團聚。這次團聚的情形,鄭少白記了一輩子;在這次團聚中,小湧和小玲說的話,鄭少白也記了一輩子。他後來無數次地說過,為了這一天,為了小湧、小玲說的話,他許多年來吃的苦、受的罪都值了,就是再進一次閻王殿也心甘情願。

當晚,鄭少白讓葉春蘭、小湧把幾年前藏起的破台鉗、小熔鍋起了出來,又堂堂皇皇放到了東屋裡。 小湧很驚詫,問鄭少白:“叔,您老還……還想幹?繼續偷廠裡的東西啊?” 鄭少白搖了搖頭:“不,不,不干了!可我得常常看看這些東西,你們也要常常看看這些東西,好記著在小鬼子手裡咱過的什麼日子!” 小湧道:“這種日子我們誰也不會忘記的!” 鄭少白扯著小湧的手又說:“你還得記住:叔不是個做賊的人!叔是因為你……你們,被逼得沒辦法,不得不拿點銅材回家幹私活呀!你們知道不?你叔十七歲時就做過總同盟罷工委員會執委!是八個執委中最年輕的一個!” 這一下子說走了嘴。 小湧馬上問:“哎,叔,那您是不是也像我爹一樣,是……是共產黨?”

鄭少白一怔,忙搖頭否認了:“不是,不是……” 這事一過去,鄭少白便忘掉了,根本沒想到小湧會牢牢記在心裡,並會在兩年之後舊話重提,又鬧出一番大動靜,以至於再一次改變他的人生道路。 在家安心歇了兩個月,10月底到廠裡上工時,廠門口的日本門衛已換成了國軍士兵,門樓上的日本太陽旗也換成了青天白日的大紅旗。東方廠和整個清浦市都被國軍接收了,特三科的漢奸大部分被捕,但閻王殿的軍工生產照常進行。不同的只是,上下班的工人自由了,不再住在形同監獄的廠內宿舍裡了。 光復之初,鄭少白很興奮了一陣子,第一批國軍隊伍開進清浦時,他還真誠地帶著小三子去歡迎過。打著紅紙糊的小旗,牽著小三子擠在夾道歡迎的人群裡,他眼中的淚水禁不住落了下來。望著面前緩緩通過的一輛輛美式吉普,他還試圖找尋安先生和郜先生熟悉的身影。鄭少白認定安先生和郜先生都會回來的,卻很失望。吉普車上幾乎全是穿軍裝的國軍軍官,既沒有安先生,也沒有郜先生。

事後鄭少白才知道,安先生回到清浦已是次年11月了,回來時已擁有了國大代表、中華民國全國總工會常務理事、候補立法委員、清浦社會局局長、清浦市政治設計委員會主任等等一大串令人炫目的官職,主要任務就是對付工運、學運,成了清浦市家喻戶曉的大人物。那幾年,清浦的三家報紙上,幾乎天天都能見到他的名字。郜先生回來,則是1949年的事了。是穿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裝回來的,一回來就接管清浦,當了清浦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委員。 和這兩位共過事的老熟人相比,他鄭少白這輩子真是白活了,那許多罪也真是白受了。 1925年人郜先生的伙,革命了一回,落了五年的徒刑加一件綢布大褂。 1930年入安先生的伙,二次投身革命,那可是已經成功了的國民革命,結果卻落下了一筆永遠還不清的良心債和七年的奴隸勞動。

革命真是對不起他哩! 1949年10月見到郜明時,鄭少白曾真誠地這樣認為。 1945年10月,站在歡迎光復的人群中,這念頭還沒冒出來,鄭少白也沒做出第三次投身革命的決定。那時,鄭少白根本就沒想到,國共兩黨馬上又會開戰,更沒想到共產黨會在短短三年之中打垮國民黨,獨得天下。因此,鄭少白堅持認為:他後來在東方機車廠發展黨員,領導護廠鬥爭不是又一次投機革命,而是看透了國民黨政府的反動腐朽,加之對革命烈士王三哥的愧疚,和對其子王湧的關心,才挺身而出的。 國民黨反動政府的反動腐朽是確鑿的。說別的地方鄭少白或許不知道,說東方機車廠他可太清楚了。接收大員們一進廠,頭一樁事是佔洋房,搶汽車,接著就封倉庫。不但把在清浦的幾個倉庫封了,把東方廠設在上海、天津的倉庫也封了。封倉庫是假,盜賣器材是真,清浦的大員們盜賣清浦的機器設備,上海、天津的傢伙就盜賣上海、天津的庫存鋼材、機器。工廠在兩年中無法全面開工,幾千失業工人全靠領取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美國麵粉過活。

安忠良的社會局控制下的國民黨東方機車廠工會,也徹底暴露了自己的醜惡嘴臉。一方面,他們對廠方號稱代表工人,把分配美國救濟麵粉物資的大權牢牢抓到自己手裡。另一方面,又和廠方勾結,大肆貪污舞弊,把成卡車的麵粉、奶粉搗弄到黑市上去賣。把“救署”發給工人的布匹和一些其他必需的生活用品,大量地據為己有。 工友們被激怒了,開始秘密串聯,準備在聯合國救濟總署的官員們下廠巡察時,進行請願示威,搞垮虎狼成群的黃色工會。那時,東方廠還沒有地下黨組織——原來倒是有兩個黨員的,請願鬥爭開始前幾個月,因黃色工會特務的告密被捕了。大夥兒只好把小湧和另外六個工友推舉出來做代表,領導這場鬥爭。 七人小組的第一次秘密會議是1947年3月的一個夜裡在鄭少白家開的。開之前,小湧鄭重其事地和鄭少白進行了一次深談,把共產黨的問題再一次提了出來。

小湧問鄭少白:“叔,你究竟是不是共產黨員?我問過廠里許多老人,他們都猜你是!你自己也說過,1925年,你就是清浦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執行委員了,能不是共產黨員麼?” 鄭少白想了半天,終於承認了,說:“我是……是民國14年,由郜明郜先生介紹進黨的,你爹也是那會兒進黨的。” 小湧說出了幾個月前被捕的那兩個黨員的名字,問鄭少白是否知道他們,是否和他們有過聯繫? 鄭少白搖了搖頭:“我和他們沒聯繫,他們沒找過我,我也沒找過他們。你知道的,小鬼子時期,我一直在閻王殿關著,廠裡的變化那麼大,進進出出的人又那麼多,我不可能知道他們!” 小湧挺失望:“這麼說,你……你現在不算共產黨了?” 鄭少白想了一下:“這……這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小湧仍不死心:“那……那後來共產黨裡再也沒有人和您聯繫過麼?” 鄭少白眼睛一亮:“想起來了!聯繫過,這個,民國27年第二次國共合作時,郜先生來找過我,還送了一百塊大洋來,說要我繼續跟他一起幹!” 小湧高興了:“那您老還是共產黨嘛!只是這幾年因為特殊情況沒聯繫上罷了!叔,您當年參加過全市的總同盟罷工,又是黨員,這回,您再領我們幹吧!” 小湧當即把廠裡的情況,黃色工會的情況,和七人小組秘密串聯的情況,正正經經向鄭少白說了。同時,也把組織全廠失業工友向救署官員請願示威的打算和他談了。鄭少白也失了業,早憋了一肚子的火氣,一聽到請願示威的計劃就興奮了,拳頭一攥,答應領頭乾,而且同意小湧把第一次秘密會議安排到家裡開。

那關鍵的時刻,鄭少白變得很聰明,1925年在威廉大街125號度過的許多不眠之夜又及時地記了起來,久違的政治鬥爭場面又——出現在眼前,以至於讓鄭少白錯誤地認定,自己從來就沒有脫離過政治鬥爭,更沒幹過什麼叛黨的事,他非但是個共產黨員,而且是個很好的共產黨員! 好黨員自然要替黨考慮,也要替勞工弟兄、窮哥們考慮,當年郜先生、季先生就是這麼做的。今天,他既然充當了這種黨人首領的角色,自然也得這麼做。 愣愣地想了半天,鄭少白對小湧說:“好,很好,你們這樣做很好!很及時,也很這個……這個必要!但是麼,要知道,鬥爭是這個……這是長期的艱鉅的,因而如此麼,我認為當務之急是要多招納一些黨員,成立一個黨的組織!”

小湧極佩服地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對,對,叔,您說得太對了,有了黨組織,大夥兒就有了主心骨,日後遇事就有依靠了!” 鄭少白被小湧的佩服鬧昏了腦,儼然變成一個經驗豐富的大革命家了:“當年郜先生、季先生就是這麼幹的麼!我呢,也常對郜先生、季先生他們說,革命這種事,離了我們廣大勞工弟兄它就不行!所以,不多招納些黨員,不形成個團結的伙,就成不了大事嘛!你王湧我鄭少白一兩個人再能,能能到天上去?!” “那當然,只要大夥兒團結起來,黃色工會就非垮不可!” 因黃色工會,想起了革命的紅色工會,鄭少白的話題,又從建立一個抱團的黨夥,轉到了工會上:“當然嘍,還得重建工會!工會也能抱團!工會是個大團伙,黨呢,就是個小團伙。當年我和郜先生他們一起鬧罷工時,有一個明確的政治目標就是建立工會,使大夥兒抱個大團,和帝國主義列強、資本家鬥爭!” 小湧拍起了巴掌,再次肯定了鄭少白的英明:“對,就得這樣幹!廠裡的黃色工會是國民黨的狗,咱們鬧翻它,在黨的領導下,成立自己的獨立工會!” “那麼”,鄭少白很英明地托起腦袋想了想,“建立黨組織的問題得先一步解決,這七人小組七個人的情況得先摸摸清楚,看看有沒有受黃色工會驅使的特務混進來。你得一個個找他們扯一扯,看看他們的真實意思。如果這些人都還行的話,就把他們作為第一批黨員招納進來!” 小湧咧開大嘴笑了:“叔,這幾個人的情況不要摸了,我都熟著哩!個個都是好樣的,今個兒就是他們委託我和您老談話的,他們一個個都想進黨!” 鄭少白也樂了:“好!這很好!我看嘛,這事就這麼定了,那就讓他們一起進黨吧!” 小湧有了些困惑:“這麼容易,您老一句話,他們說進黨就進黨了?” 鄭少白板起面孔,很威嚴地道:“怎麼容易呢?你說你了解他們,他們個個都是好樣的,了解就是考……考察嘛,對吧?當初郜先生也是這麼考察我的麼!哦,我們還要舉行儀式呢,怎麼能說容易?湧,你的毛還嫩,黨的事你不懂!”說罷,鄭少白很親切地拍了拍小湧的肩頭,就像當年郜先生拍他的肩頭一樣。 小湧被拍明白了,誠惶誠恐地問:“叔,那……那進黨儀式,啥……啥時舉行呢?” 鄭少白想了想,斷然道:“事不宜遲,就在你們七人小組開會時舉行吧!告訴他們,嘴頭子一定要緊,要嚴守秘密,進黨的事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開會時,要把生辰八字帶來……” 剛明白過來的小湧又糊塗了:“進黨又不是磕頭換帖,帶生辰八字幹啥?” 鄭少白這才驟然想了起來:不錯,不錯,進黨入夥是不要帶生辰八字,而是要填一張表格。生辰八字是磕頭換帖拜把兄弟時用的。他也真是太糊塗了,把被郜明先生介紹進黨和與王壽松王三哥他們拜把子混為一談了。 卻不能承認自己的失誤。那時候鄭少白就明白了,想做一個有權威的領袖人物,第一要練的就是臉皮,臉皮得厚,醉死也不能認那壺酒錢,便虎起臉說:“囉嗦啥?我讓帶你們就帶!帶生辰八字,是為了填表格麼!要不,你們一個個姓甚名誰,猴年馬月生的都不知道,還成何體統?咱還有個黨的模樣麼?是不是?” 因填表格的緣故,鄭少白又想起了與表格有關的文字問題。文字鄭少白原倒是認得幾個的,像那工人的“工”字,知道是頂天立地的意思,只是這些年因生活的艱難,難得和它們照面,全忘光了,而寫表格又不能不與文字打交道,鄭少白遂又問道:“湧,這七個想要進黨的工友中,可有識文斷字的啊?” 小湧道:“有一個,叫邵小剛,上過幾年小學堂。” “好,好。那你就叫邵小剛來辦這事,弄桿筆,找幾張紙,把他們的生辰年月,幹過啥事,都寫上!寫上了,咱再舉行個儀式,他們就算進黨了……” 以後的幾天,小湧忙著做建黨的實際而具體的工作,鄭少白呢,就集中精力考慮如何主持那個建黨的儀式。想了幾天,想疼了腦仁,二十幾年前自己入黨時的情形——記了起來。 首先記起的是那面黨旗,旗是一塊通紅的布,布上有東西,不是個五角星就是個架在一起的斧頭、鐮刀,抑或是又有五角星又有斧頭、鐮刀。最後決定是斧頭、鐮刀。繼而想起的是舉起拳頭髮的血誓,顯然不是“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類。好像是:為了鬥爭,犧牲自己,永不叛變,嚴守機密。又彷佛是:忠於主義,犧牲自己,嚴守機密,永不叛黨。反正也就這麼回事吧,既有主義,又有自己,使用哪一種都差不離,因此也就不去多想了。 經過幾天的醞釀,1947年3月19日夜間,中國共產黨清浦市東方機車廠支部委員會宣告成立,王涌等七位工友在鄭少白的主持下,作為第一批黨員,宣誓人了黨。 又一個歷史禍根就這麼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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