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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章

重軛 周梅森 6854 2018-03-18
“這人我認識”,安忠良很難過,盯著證件上的照片看了好久,鏡片後面的凸眼睛蒙上了一層淚光,“真想不到他會墮落到這等地步!竟暗算我們同胞向東洋鬼子去請賞!”安忠良把那個盯梢者的證件和函稿扔進了火焰正旺的壁爐裡,連同執委會的許多文件一起燒了,才又轉身把鄭少白按在一把牛皮蒙面的靠背椅上,說,“好了,少白,這事過去了,別多想了,人到齊了,我們開會吧!” 安忠良轉過身,兩隻手按著面前的案桌,單薄的上體向前傾著,濕漉漉的長頭髮掛到了顴骨隆起的臉頰上,兩隻凸暴暴的金魚眼微微上挑,越過金絲眼鏡的上框,打量著散坐在客廳裡的二女五男七位執委:“諸位,情況十分緊迫!賣國的北京政府,反動的軍閥趙玉林終於撕開假臉具,和日、英帝國主義公然站到了一起。趙玉林的第三旅日前開進了清浦,我們在座每一位同志的頭顱都被標了價,罷工工友每天都在流血,情況相當嚴重!”

鄭少白側著身子,把一隻手搭在椅背上,愣愣地盯著安忠良的瘦臉看,緊張地等待著這個工團領袖和革命黨首領的進一步指令。他極希望這位首領能馬上把關於撤退的問題明確提出來,並作出決定。其實,事情很明白,工友們的肉胸脯根本擋不住趙督辦第三旅大兵的熱槍子。那位督辦大人可是殺人的好手,你敢硬拼,他就敢架連珠槍,這狗日的兩年前就用連珠槍對付過省城示威的學生。 “……然而,須說明的是:我清浦各界聯合發起的這場歷時一百四十八天的總同盟罷工,已經嚴重打擊了日英帝國主義在清浦的侵略勢力,有力地聲援了上海、青島、廣州的國民運動,已經獲得了空前偉大的成功!”說這話時,安忠良攥起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幾下。 “據清浦各行業工會負責之人報來的情況看,日英帝國主義在清浦工廠公司損失嚴重,大興紗廠、東方機車廠瀕臨倒閉,永康、永福二廠已在做撤退回國之準備。在這一百四十八天之中,我廣大工友,我各界國民給日英帝國主義分子製造的直接的資本利潤損失,當以日元數百萬計啊!”

坐在安忠良身邊的聯合罷工委員會副委員長郜明也將身子探到桌案前,插上來強調說:“更重要的是:此次國民運動,充分顯示了我勞工階級的力量,表現了勞工階級的獻身精神和革命熱情。三萬工友在這場反帝工潮中認清了帝國主義者和他們走狗的嘴臉,雖然流了一些血,也積累了鬥爭經驗。過去我們說:'世界是勞工的',有人搖頭,說這是空話。今天,我要說:'清浦是勞工的',想來不會有人再搖頭了吧?!這一百四十八天的光榮的鬥爭,是反抗帝國主義的大演習!當全民族解放的曙光籠在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掙脫鎖鏈向屬於自己的光明的世界迅跑的!這也是一個空前的偉大的成功……” 兩位革命首領都大講成功,不提撤與不撤的問題,鄭少白憋不住了,把脖子腦袋伸出老長,愣頭愣腦地問:“安先生,郜先生,你們快說說眼下吧!眼下咱們咋辦?方才安先生也說了,趙督辦的第三旅都開進清浦了,咱……咱總不能等著挨抓,挨……挨殺頭吧……”

郜明揮了揮手,打斷了鄭少白的話頭:“好,時間很緊,聽忠良兄說吧!” 安忠良鎮定自如地把掛在額前的頭髮向腦後一甩,扶了扶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又把兩隻手按到了桌案上。 “郜明先生說得對,本席也認為勞工階級在斗爭中的光榮覺醒是我們此次成功的一大標誌。但是,這整體的覺醒並不意味著每一個勞工的個體的堅定!今夜跟踪鄭少白的傢伙過去也是個勞工嘛,我認識的,他就墮落成了向帝國主義領事館討賞的走狗!而由各行業工團領袖們組成的聯委會中,也有人向警察廳和趙督辦告了密,要一個個賣掉我們的腦袋哩!” “誰?” “是誰?” “怎麼回事?” 最先是鄭少白,隨即客廳裡的其他執委也紛紛詢問。 安忠良搖了搖頭:“這人是誰目前還不清楚,只知道在座諸位每一位同志的姓名、住址和經常出入的場所,已被警察廳和趙督辦的偵緝隊掌握了!明天,唔,都下半夜了,應該說是今天了,今天上午,他們就要分頭行動,進行全城大抓捕了!”

鄭少白的心頭“咯噔”一跳,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發涼。乖乖,他和這一屋子人都被趙督辦和警察廳抓在手心裡了,眼見著要大禍臨頭了,這安忠良和郜明二位先生還有心思開會呢,還他娘的大談成功呢!也真難為他們能沉得住氣! 轉念一想,又覺著不怪。安忠良和郜明,唔,還有坐在對過的季伯舜都是鐵心的革命黨人,都是半年前從北京過來的大學生,是靠玩命為職業的。革命黨給他們發工鈿,他們自得為革命黨盡心負責(那時,鄭少白以為職業的革命黨人都拿工鈿)。他卻不然,他是東方機車廠的一名鉗工,得靠出力混飯吃,就是跑回了棗莊老家,也得到土地上刨食。儘管他也是革命黨,可革命黨從沒給他發過工鈿,他也從未指望他們發工鈿。他當初參加革命黨,是衝著安忠良和郜明這些斷文識字的人瞧得起他,能給他講故事。他自小喜歡聽故事。就衝著那三皇五帝到如今的花花綠綠的故事,他進了黨,和他們攪在了一起,走在大街上都覺著爽氣。後來再一看,往他們身旁聚的都是些好哥們,像永康廠的王大麻子王壽松,大興廠的吳銀林吳黑臉,都坐過警察廳的牢,被大夥兒敬得像個神。他便覺著自己也是半個神了。那工夫,大夥兒都不敢露臉,他衝著義氣二字挺身而出,在北京革命黨先生們和廠內弟兄們的幫助下,籌建了機車廠工團,被推進了聯合罷工委員會,又因著郜明的提攜做了執委會委員。在八個執委中,他是最年輕的一個。

進執委會之前,鄭少白就知道有革命黨一說了,極想進黨。安忠良、郜明他們卻不提。他便自己提,說是要和他們一樣做個黨人。郜明、安忠良、季伯舜三位先生都很高興,誇他有膽識,有覺悟,有頭腦。當下便問他,想進哪個黨? 鄭少白覺著問得很怪,革命黨難道還有兩個麼?聽二位先生往細處一說,才知道,還真就是兩個哩。一個叫做國民黨,一個叫做共產黨。安忠良先生是國民黨裡的人,郜明和季伯舜先生是共產黨裡的人。這就讓鄭少白為難了,一女不好二嫁,一身不好二許,在這兩個都挺不錯的革命黨中選一個,就得慎重了。 鄭少白慎重地想了幾天,選定了共產黨。選擇的依據是:從人數上講,三個北京來的先生中有兩個共產黨,共產黨力量好像大一些,入夥總要撿大的入麼。再者,共產黨裡的郜先生故事講得好,比安先生講得好。尤其是從“山東交涉”到“五卅滬案”那一段,講得他直掉眼水兒。對了,對了,人家郜先生還會唱蓮花落哩,每晚都教他唱:“……記得前清道光年,事情就是鴉片煙。英國煙土到得齊,碰上欽差林則徐。燒了洋菸一聲喊,廣東開了一大戰……”品品那調兒,那滋味,能不入人家共產黨麼? !於是,鄭少白就入了共產黨。

為怕國民黨裡的安忠良先生不高興,入過共產黨,鄭少白馬上就跑到安先生那裡去解釋。安先生大度地拍著他的肩頭說:“少白老弟,入共產黨就入共產黨吧,其實入誰都一樣,兩邊拉的都是中國這輛車,都是為了打倒反動軍閥帝國主義列強,讓中國勞動大眾和全體國民過上好日子!”安先生的大度益發使鄭少白慚愧,鄭少白就忘了一身不二許的初衷,真誠地提出:“安先生,那……那我再入你一個國民黨吧!”安先生笑了,說:“傻兄弟啊,你入了共產黨,就是入了國民黨,你們共產黨早在一年多前就以個人的名義,集體參加我們國民黨啦!” 他回去問郜明先生,郜先生說:“是的,現在國共合作嘛,我們共產黨的確是都參加了國民黨。不過,這裡面還有區別。”郜先生給他擺了一大通道理,說共產黨是勞工階級的政黨,將來要搞社會主義,搞共產主義的,而國民黨的革命目標只是實現三民主義。共產黨目標比較遠大,而國民黨的目標不夠遠大。鄭少白聽得極是糊塗,儘管不住地點頭,心裡卻認為:這不都是一回事嘛,啥目標遠大不遠大的,只要是為窮哥們好,就都是好人,兩個黨就都是革命黨。

屋裡的八個執委都是革命黨,有共產黨方面的,有國民黨方面的,郜明先生是共產黨方面的大首領,安忠良先生是國民黨方面的大頭目。現在他知道了,認真地說起來,還是安忠良先生那黨的團伙大一些,安先生的官也大一些,安先生的黨管著郜先生的黨嘛,決定事情的必是安先生無疑。安先生只要一說到撤,他馬上就拔腿走人,決不能讓警察廳和趙督辦的惡狗活拿了……這麼一想,鄭少白就覺出了自己的荒唐:什麼共產黨、國民黨啊,只怕這個會一散,都與他沒啥關係了,就像看大戲似的,場子一散,誰還和誰有關係? ! 問題是得撤,得趕快撤,別讓人家活拿了,人家天一亮就要全城拿人了! 謝天謝地,安先生終於談到了撤的問題:“……鑑於目前的危險形勢,鑑於本次總同盟罷工之實質性的勝利,我們兩黨負責同志昨日舉行緊急聯席會議,決定停止總同盟罷工,執委會六位同志立即撤離清浦。”

六位?哪六位?有沒有他?鄭少白的心又懸到了喉嚨口上。 安忠良喝了口水,繼續說:“這六位同志是:季伯舜,桑葉,郜明,鄭少白,凌鳳,章小寒。我和賀恭誠因為在本次罷工中露面較少,而且又是本地人,留下來處理善後事宜,繼續領導合法鬥爭。” 鄭少白這才鬆了口氣,轉過身子,去看矮矮胖胖的賀恭誠,心裡直為他叫屈。賀恭誠原也和他一樣,是個工人,在碼頭上扛大包的,去年參加了國民黨,也不知領沒領過工鈿,領過幾回工鈿,現在竟叫安先生抓住了,真個是冤枉之極。 這時,鄭少白投向賀恭誠的眼光是真誠而富有同情心的。 賀恭誠卻沒察覺到,賀恭誠在那默默抽煙,兩隻眼睛被煙熏得瞇乎著,像在打盹。 一時間,屋子裡很靜,誰也不說話,事情明擺著的:同志本是同林鳥,大難來了各自飛。那一刻兒,鄭少白若不是怕第一個走人丟顏面,早就起身拍屁股了。鄭少白當時揣摸,那些被指令撤走的人仍坐著不動,大約也是怕丟顏面的。

鄭少白就用挑唆的眼光去看坐在壁爐邊同一張沙發上的桑葉和凌鳳。桑葉是大興紗廠的女工,凌鳳是女中的教書先生,鄭少白認為,這兩個女人應該先拔腿撤走,她們先拔腿撤走,誰也不會笑話的。女人麼! 兩個女人在低頭說話。 挑唆的目光打不到她們臉上。 鄭少白很有些失望。 “……諸位看看還有什麼意見麼?若是沒有,那就這麼定了!執委會自今日始停止公開活動,轉入地下……”安忠良用詢問的目光望著鄭少白和大夥兒。 鄭少白自是沒有意見,除了倒霉的碼頭工人賀恭誠,大夥兒想必也不會有啥意見,人家都讓你撤走了,你還能有啥意見? !真是的! 不料,偏在這時,郜明先生說話了,而且站了起來。 “忠良兄,我還是堅持我的意見!我和少白同志也和你們一起留下來!你說得不錯,我和少白同志是露面太多,引人注目,可我們也有優勢嘛!我們在工友中最熟,和十幾家工廠的工團都有來往,隨便往哪個工廠一躲,那幫惡狗就找不到了!不是麼?!再說,少白也是本地工人,在清浦有不少把弟兄和老關係,也能保護我們的,對不對呀,少白同志?”

真想不到同黨同伙的郜先生竟說了這麼一番要命的話!人家猴急急地等著撤退,他老先生偏要往火坑里跳,還自說自話地拉著他去墊背!他素常敬仰著郜先生哩,在郜先生面前一句硬話都沒說過,咋著也不會得罪他嘛,他為啥偏要在這種時候害他呢?人心真真是難說得很! 鄭少白耳邊一片嗡嗡亂響,眼前一陣陣暗黑,腦袋驟然間變得很是沉重,便挺著粗脖子,硬舉著沉重的腦袋動了一動,也不知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 好像是點了頭的——雖說自己不知道,可從郜先生接著說下去的語言中能判斷出個大概。 “看看,少白同志也有信心麼!我說,忠良兄,就這麼定了,我們倆也和你一起留下來堅持鬥爭吧,越是在這種困難的時候,民眾和勞工越是需要我們呀!” “對!我也留下來!” “還有我!” 相繼說話的是共產黨團伙裡的桑葉和國民黨那邊的凌鳳。 這更使鄭少白吃驚——這兩個女黨人也發了瘋,竟也要留下來挨槍子! 吃驚之餘,鄭少白心中卻又多了一層安慰:留下來的瘋子越多,對他來說就越好,就是死,也多幾個伴兒。他不准備同情她們,儘管她們是女人,長得也不算賴,——尤其是那個桑葉,兩隻眼睛長得特別好看,他還是不准備同情。甚至一開始準備給予賀恭誠的同情也收了回來。 然而,說良心話,就是在那緊要關頭,鄭少白也並沒有認真地準備死,他還是想著撤走。他們叫他走,他就遵命而走;不叫他走,他就自個兒私自逃走:腿長在他身上,誰也管不了。他才十七歲,連女人的身子都沒碰過,為革命而送掉小命真不值得。郜先生、安先生講故事的時候都說過,革命,就是為著讓他和大夥兒都過上好日子,他是為那好日子而入夥革命的,不是為送命而革命的。倘或革命就要送命,他寧可不過那好日子,也得耐心仔細地活著。這道理很簡單嘛。 自然,這話是不能說出來的,一說出來就丟顏面了。人家沒准說他是軟骨頭、怕死。其實,誰人不怕死呢?只是人人都不說罷了,該死的事沒攤到頭上罷了。 十七歲時的鄭少白就這麼聰明,自認為是把人生和世界看透了。許多年後回憶起來,鄭少白也沒認為這有什麼不對。他追悔過自身的怯弱,卻從未追悔過自己在十七歲的那個緊要關頭,在威廉大街125號客廳裡驟然爆閃出的深刻思索。 鄭少白也沒有忘記,在那緊要關頭救了他的命的是國民黨裡的安忠良先生。 安先生在會議僵持了幾分鐘之後,輕輕地拍起了桌子,冷靜而有效地拍滅了漸漸蔓延開的狂熱之火。 安忠良先生的話,鄭少白記得真切。 “……諸位都不要爭了!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去留問題,兩黨聯席會議已經做出了決定,又得到了上峰的批准,大家都要去執行!郜明兄,你是共產黨員,更是一個國民黨員,要服從上峰的安排!我認為你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你不能留下,鄭少白也不能留下。小鄭才十七歲呀!還是個大孩子。我們不能拿這樣的大孩子去拼命。國民革命不是一日可成之事,日後鬥爭將相當艱鉅,就是為了日後,我們也得保存好力量,更得保護好年輕的力量!”說完這番話,安忠良先生又和郜明開了個玩笑:“郜明先生,不要怕我安某人搶了你們共產黨人的地盤,你清楚的,你們留下的人也不少呵!有朝一日,國民革命獲得成功,你和貴黨的那份功勞,我安某和清浦國民黨人是不會搶的!現在,你們必須撤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你們在工潮中太活躍了,暴露得太多了,怎麼能不走呢?!” 郜明先生沒話說了,默默站起來,抓住安忠良的手握了好久、好久。 這時,已經快到早上五點了,安忠良和郜明兩位先生拿出幾封信分別遞到每一個撤離同志的手上。信是寫給車站碼頭以及各地黨組織和同情革命的朋友們的。顯然,對集體撤退一事,清浦國共雙方早已做了精心安排,所以才能這麼沉得住氣。除了安先生和賀恭誠留守堅持外,他們六個同志分別撤往三個地方:桑葉和凌鳳兩個女同志結伴去濟南,章小寒去上海,他、郜明和季伯舜去旅順。 安忠良、郜明和每個人都說了幾句話,還都給了盤纏錢,也給了鄭少白。是多少錢?鄭少白沒好意思當場數。季伯舜沒要錢,他家境不錯,想必是自己帶了。 安忠良先生給錢時,拍著肩頭對他交待說:“小鄭啊,你和季先生一定要在八點前趕到碼頭,找票房的老劉,讓他把你們送上大和丸客船。票我已給你們訂了,行李用具我也替你們準備了,都在老劉那裡,記住,八點鐘,可不能誤了船啊!” 鄭少白當時就問:“那郜先生呢?他不是也到旅順口去麼?咋……咋不和我們一起走?” 郜明在一旁笑了笑:“少白,你和季先生先去吧,我隨後就到!有些善後事宜,我和安先生還要安排一下的!”停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少白,堅強一些!不管以後有多少風雨,都得記住,你是我們清浦第一代工人黨員,萬萬不能動搖,萬萬不能自己把自己嚇趴下呀!” 鄭少白受了感動,對革命黨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才知道,革命黨對每一個參加革命的人都是盡心負責的。這不,讓他撤走,給他找船,找關係,還發盤纏。對自己的怯弱和卑劣心理的追悔,從那一刻起就開始了。後來竟伴著他風風雨雨的一生,一直到他決定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當然,在這幾十年中,他也曾從不同的角度對自己當時的怯弱進行過一次次的辯解:他那時才十七歲,還不懂事;他那時還無法理解革命的正確含義;他那時確實沒有必要留在清浦;他那時……不過,一切都是徒勞的,他不但不能說服別人,甚至無法說服自己。 無論怎麼說,在清浦大革命的重要歷史關頭,他動搖過。別人把這動搖和後來叛變革命的事聯繫起來,是不足為怪的,儘管從那時開始,他就決定要使自己堅強起來,儘管後來發生的事情與怯弱、動搖毫無關係,他卻再也說不清了。 鄭少白在十七歲的那一天,在清浦威廉大街125號客廳裡,在剛剛參加中國共產黨的第五十六天就想過脫黨逃跑,這是千真萬確的。他清楚,其他在場同志也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否則郜明不會把“堅強起來”的臨別贈言送給他的。 那天分別時,鄭少白真誠地和郜明先生,和安忠良先生,和客廳裡的每一個同志都握了手,向他們道了“再見”。他以為這不是客氣話,以為不久就會和這些同志們再見的。他根本沒意識到,他是在和一些人永訣,而和另一些後來還活著的人也難得見一面了。 “再見”成了一縷悲愴的嘆息。 鄭少白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一層,和大夥兒握過手後,就讓安忠良給他找衣服去了。他的綢大褂和禮帽都濕了,而且是藉來的,不合身。而就在這時,同志們一個個走了,他沒怎麼留心,也沒有給予太多的關注,只是在桑葉和凌鳳兩個女同志走時,多瞄了兩眼。他原想再看看桑葉那雙俊眼睛的,卻沒看到,只逮到了她穿著舊碎花旗袍的脊背和半截雪白的脖子。他是在換好衣服之後,和季伯舜先生一起走的,走的是前門。前門離日航碼頭近一些。他和季先生一前一後,出了客廳,出了威廉大街125號大門,走進了1925年10月18日灰白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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