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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

重軛 周梅森 3149 2018-03-18
鄭少白斷定身後有人盯梢。在霞虹路和威廉大街的交叉口上,他警惕地停住了腳步。身邊不遠處是華福公司的偏門,門口亮著燈。燈光下,一個老乞丐正哆嗦著青筋凸暴的手捉蝨子。鄭少白疾步躍衝到門樓下,從身後拔出那柄尺把長的大改錐,跳起來,敲碎了頭上的門燈。燈玻璃的碎片瞬時間落了下來,老乞丐叫了聲啥。鄭少白及時將大改錐架到了老乞丐的脖子上,讓老乞丐閉了嘴。繼而閃身躲到老乞丐背後,綢禮帽下的兩隻小眼睛骨碌碌地盯著街面看。 已經是下半夜了,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大街兩旁德國人裝的盒式鐵皮路燈徒然亮著,映得街面像閃光的河。細雨沙沙,落個不休,間或還襲來一陣陣風,風帶著淡淡的腥氣,大約是從海邊刮過來的。風雨中,鐵皮燈盒不時地發出陣陣顫響。

鄭少白沒有留意。他支著耳朵,凝神傾聽,等待著那個注定要出現在街面上的盯梢者。他甩不掉他,就得把他幹掉!這並不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鄭少白自信一個對一個,是有把握幹掉那個盯梢者的。他十七歲,生得五大三粗,渾身的肌腱幾乎要撐破皮肉,他怕個球!不過,他當時弄不清究竟盯梢者是一個還是兩個,若是兩個,便有些麻煩。若是他們還帶著硬傢伙,那就更麻煩。不說大改錐對付不了他們,只怕槍一響,還會招來別處的便衣探子。鄭少白認定,這夜城市許多黑暗的角落裡都貓著警察廳的探子,沒準還有軍閥趙督辦偵緝隊的惡狗。 那當兒,鄭少白就隱隱有了預感,覺著時不早晚非得出大事不可。轟轟烈烈的日子過去了,像個炫目耀眼的二踢腳,“嘣叭”兩聲,便化作了一團煙雲。聯合罷工委員會為支援“五卅滬案”而發起的全市總同盟罷工,因日本軍方的直接介入,不可逆轉地從高潮跌入了低谷。日本人藉口護僑,將兩艘軍艦開進了清浦港灣,用大砲威逼著反動軍閥趙督辦鎮壓工潮。趙督辦是中國百姓的爺爺,卻是他媽日本人的孫子!日本軍艦一進港,督辦大人便把鐵路工會、海員工會、紡織工會一體查封了,一個星期製造了三起血案。就在昨天,還派兵包圍了日資大興紗廠,武力驅散了廠裡的罷工工人,抓捕了十三名工人代表。形勢嚴峻,聯合罷工委員會執委會的執委們已被懸賞通緝——自然也包括他鄭少白,他的腦袋標價是五百塊大洋。鄭少白實是弄不明白,為啥到這地步了還要開會?難道執委會裡的執委們還要迎著軍閥大兵的槍口領著大夥兒鬧示威不成?那不是白白送死麼? !決定去開會時,鄭少白就想,在會上,他得把這個道理說說!這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不值得死。用工團領袖安忠良的話說,是無謂的犧牲,是應避免的。

和盯梢者的這場格殺則無法避免。他不干掉他,他就要幹掉他,甚至要幹掉聚在威廉大街125號裡的其他七位執委。鄭少白攥著防身自衛的大改錐,手禁不住出了汗。額上、臉上好像也出了汗,渾身燥熱難捱。鄭少白極想跳到水光閃動的街面上,一路往回尋,找到那個盯梢者,放倒他,然後跑到威廉大街125號去,對那幫傻瓜們說一聲:“行了,伙計們,別無謂犧牲了,得逃走了!”反正這是最後一次開會,開完他就走,不管他們走不走。他不是清浦人,家在山東棗莊鄉下,只要一逃回棗莊,誰還會想到他這個鄭少白?只是得快,快開會,快撤走。 狂亂的念頭在沙沙雨聲中電火般地亂竄亂閃,半個身子被門樓上滴下的雨水打濕了也沒覺著,那一刻,時間被拉得好長好長。在好長好長的時間裡,鄭少白都沒聽到那個應該響起的腳步聲,更沒看到那個應該出現的濕漉漉的身影。

對手肯定是個很狡詐的傢伙,似乎知道鄭少白的焦慮。鄭少白想,這傢伙用險惡的沉靜,消耗著他和同志的寶貴時間哩,怕是想斷了他和同志們的逃亡之路,把他們——捉住殺頭吧?也真是怪,這人咋就會盯上他?而且一直盯到威廉大街路口?難道執委會中有人向警察廳和趙督辦的惡狗告密麼?真若是誰告了密,惡狗們為啥不在威廉大街125號門口守著,偏要一路不即不離地硬跟著他呢? 面前的老乞丐動了一下身子,鄭少白警覺地摀住了他的嘴。 或許告密者不在執委會,而在聯合罷工委員會裡。聯委會裡必定有人告了密,至少是告了他的密,盯梢者才瞄上了他,想讓他把他們帶到威廉大街125號去。 125號有七個人,七個為勞工謀福利的好人哪,他咋著也不能把盯梢者往那裡帶。他就是不去開會了,也得敲掉身後的這條混蟲兒,這是沒辦法的事。

攥緊大改錐,鄭少白打定了主意,把老乞丐拖起來,悄悄扒下自己的綢布大褂,披在他身上,要他穿好。老乞丐抖抖索索地穿好了,鄭少白又將自己的綢禮帽扣到老乞丐粘著草屑的腦袋上,用大改錐往老乞丐腰眼一頂,低聲吼道: “餵,聽著,跑!一直向前跑,別回頭,回頭老子就捅死你,明白麼?” 老乞丐馴服地點了點頭。 鄭少白推了老乞丐一把,把老乞丐推出了門樓。老乞丐驚慌地向身後看了看,就踉踉蹌蹌向威廉大街方向跑,沒扣好的綢大褂在身後的風雨中撩起好高。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急促而沉重,一腳腳彷彿踩到了鄭少白心上。腳步聲的起始處竟然離他那麼近,最多只有十來米。顯然,那個盯梢者在險惡的沉靜中已悄悄向鄭少白所在的華福公司偏門摸行了好一段距離。

鄭少白驚出了一身冷汗。 腳步聲轉眼響到了面前,鄭少白看清了那人的輪廓。那人一身碼頭工人的裝束,肩上披了塊灰黃色的舊雨布,身材高高瘦瘦的,背對著他站著。這傢伙似乎對老乞丐的身影起了疑,拿不定主意是追還是不追。 鄭少白卻拿定了主意,從黑暗的門樓下惡狠狠地竄了出來,對著那灰黃的後背猛刺了一改錐。大改錐粗細像根手指,頂端經過打磨,不是扁平的,卻是尖利的,像把鋒利的匕首,只這一下子,那傢伙便被撂倒在潮濕的路面上了。那傢伙拼命掙扎、嚎叫,驚悸的手還試著要往懷裡摸。鄭少白敏捷地撲上去,壓在他身上,兩手死死掐住那傢伙的脖子,一舉掐斷了他的喉骨,也掐斷了他求救的呼聲。 喉骨斷裂的聲音鄭少白聽得很真切,“咕嘎”、“咕嘎”的,像嚼著魚骨頭的貓嘴裡發出的聲音。這聲音後來便時不時地在鄭少白耳邊響,一直響了半個多世紀,直到他在六十四歲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還在響,彷彿貓嘴裡的那塊魚骨頭一直沒嚼完。

死去的傢伙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面孔不熟。不過,看他那黧黑的臉膛和粗糙的手大致可以判斷出,是個出苦力的人,或者說曾經是個出苦力的人。鄭少白把他拖到門樓下,在黑暗中搜了他的身,搜出了一支短槍,一份蓋著警察廳關防大印的證件和一份向日本領事館索討車馬費的函稿。 鄭少白未及細看,便把三樣東西揣進了懷裡,用老乞丐裹身子的破線毯蓋住了盯梢者的屍體,又在破線毯上抹了抹手上的血水,這才起身向威廉大街方向跑。 在威廉大街12號天主教堂附近,鄭少白追上了惶恐的老乞丐,奪回了自己的綢禮帽和綢大褂,穿戴好,鑽進了天主教堂邊上的一個小弄堂裡。小弄堂裡靜悄悄的,既無人跡,又無燈光。鄭少白穿著黑布鞋的腳在青石路面上擊打出一連串單調而響亮的聲音,自己聽了都害怕。他定了定神,踮著腳,極仔細極小心地用腳掌行走,可腳步聲依然顯得很響,鄭少白難過得直想哭。

身後會不會還有另一個盯梢者?他幹掉那條混蟲時會不會有人看見?老乞丐發現破線毯下的屍體會不會去叫警察?鄭少白緊張得要死,離了小弄堂,斜插到武昌路上轉了好一陣子,才從劉狀元巷靠近了威廉大街125號後門。走到劉狀元巷裡了,鄭少白還老是緊張地回頭張望,耳邊似乎還響著那可怕的腳步聲…… 那夜是緊張迫人的。那夜連接著一個逃亡的早晨,夠鄭少白咀嚼一輩子的。 鄭少白記得,在執委會委員長安忠良給他打開奶黃色的後門時,威廉大街12號天主教堂頂樓上的大鐘轟轟然響了四下,每一下都令他動魄驚心,每一下都顯得持久悠長。鄭少白覺著整個清浦城都在這金屬的聲音中晃動,連腳下的大地都不牢實了。最後一下鐘聲響畢,繚繞的餘音還在濕漉漉的空中久久迴旋,硬是攪落了許多豆大的雨珠。他身上的大褂被越下越大的雨水打透了。

鄭少白還記得,他縮身鑽進那扇奶黃色木門時,腳脖子軟了,哆哆嗦嗦對安忠良說的第一句話是:“安……安先生,我……我剛才殺……殺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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