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28章 第七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2337 2018-03-18
一條對接起來的鐵龍靜靜地臥在三號井西北角的空地上,許多等候下井和剛剛上井的礦工們圍在那裡觀望。這是個新奇的東西,對從未見過它的礦工們來說,帶著幾分神秘的色彩。他剛剛夜班上井,也奔過去看。 “這是啥玩意兒?” 他問一個正在擺弄鐵龍的機電工人。 “這叫刮板運輸機,又叫電溜子。” “哦。幹啥使?” “運煤嘛!” “咦,那個黑牤牛是乾啥的?” 他指著機頭旁的一個又黑又笨的鐵東西問。 機電工人笑了:“'黑牤牛'?還'大黃犍'呢!那是控制溜子的防爆開關。” “能開給咱看看不?” “等一等,馬上試車。” 冒著夏日的太陽,他和許許多多好奇的礦工等了一個多鐘頭,電溜子試車了,馬達轟轟響了起來,變速箱的主軸嘩嘩轉動著,帶起了機頭鏈輪,帶起了上下兩百多米鋼鐵鍊條和刮板轟隆隆轉動起來。他驚呆了,彷彿目睹了一個什麼了不起的奇蹟。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迅速運動的鋼鐵鍊條,竟那樣密切地繫著他的前程,他的命運。

就在那會兒,全國范圍內開始推廣“長壁面採煤法”,拉煤拖,推木車,已作為落後的生產形式,漸漸退出了中國煤礦的歷史舞台。礦井下已禁止使用明火,禁止使用畜力。 長壁面,就是如今的工作面,剛開始實行時,許多人都挺寒乎,一是覺著幾百米橫向開採,採空區大,怕冒頂;二是覺著電溜子不好使,搞得不好要出事故。當時,剛用溜子,都沒有經驗,確也出了不少事,一會兒斷鍵條,一會兒溜槽拉翻了。那時的溜子大都是十一型的,煤多了拉不動,憋得小馬達嗡嗡叫;移溜子也沒經驗,有時一個小班移不完兩部溜子。 這日夜裡,工作面上的溜子又拉壞了。他頭腦一熱,竟命令工人們把溜子掀到一邊,用拖筐、木車運煤。 工區技術員小李子——李傑出面阻止:“韋區長,這不行!”

他脖子一擰,眼一白:“咋不行?只要能創水平,奪高產。上!” 他帶頭在長壁面上拉起了煤筐,就像他過去在軍代表劉方面前創造奇蹟那樣,弓著腰,屈著膝,腦袋和手幾乎垂到了地下。碰到低矮地段,便趴在地上向前爬。豆大的汗珠從他的皮肉中滲出來,“叭答,叭答”落在潮濕、陰暗的地上,落在凹地的水坑里。被拋棄了的繩索,又一次深深勒進了他肩頭的皮肉裡。他臉上沒有一絲痛苦,沒有一絲頹喪。 他甚至有些自豪,有些驕傲。他覺著,他在顯示自己的力量。他的兩隻臂膀是那樣有力,兩隻膝蓋是那樣堅實,一下又一下,在煤渣、矸石上磨著,只是有點麻木,竟一點也不疼痛。他曾經這樣艱難地爬著,爬著,用一個男子漢的頑強和意志,創造了奇蹟;現在,他照樣能再創造一個奇蹟。作為一個區長,他要產量。劉方告訴他:國家計劃就是法律,完不成計劃,實質上是犯法犯罪哩!他和他的工區,不論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欠國家一斤一兩煤。這是他不可動搖的信念。

在他的帶動和驅使下,二十餘名工人拉起了拖筐,連技術員李傑也被趕上了架,來來回回爬了十幾趟。 最後,小李子肩頭被勒出了血,一筐煤拉到半道上,再也拉不動了,他便在後面惡狠狠地罵:“狗日的,使勁!使勁!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用牙咬,用肩扛,用腚撅,也得把這筐煤撅,出去!” 小李子真的調過頭來用肩扛,用腳蹬,一身泥,一身水,把最後一筐煤運了出去。把煤倒進小井,小李子突然有了個感覺,他覺著自己一下子增長了十歲! 下班後,走在大巷裡,他十分高興,拍著小李子的肩頭道:“人,就是這樣拚出來的!下窯,第一要練的是骨氣,甭信邪,甭畏難,一個勁向前拱,沒個不成的事!” 小李子把這話記了一輩子,直到以後當了總工程師,他都沒忘記這個驕傲的聲音。他告訴過許多人,有個叫韋黑子的老礦工,如何在深深的地下,在黑圪垯礦的第一個長壁面,給他上了人生的第一課。

“可是,這種運輸方法畢竟太落後了!韋區長呵,你不感到這很苦麼?”小李子感慨地說。 “苦麼?是苦!可這正是我們的驕傲,我們的光榮!”他當時不知咋的,竟想起了劉方那段感人至深的話,“挖煤,是英雄好漢的事業,熊包、軟蛋、毛毛蟲幹不來!” “韋區長,你……你讓我怎麼說呢?時代畢竟不同了呀!” …… 這班的單產創造了全礦最高紀錄,而他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事後來被煤炭部的一個檢查團知道了,將情況整理成書面材料,通報全國,煤炭部一位領導同志在材料上親筆批道: “韋黑子同志和類似韋黑子的這種同志,一腦子小生產意識,對機械化有一種天然的抵觸情緒,是不適宜作我們現代煤礦大生產的領導者和組織者的,應該毫不遲疑地把他們從生產的領導崗位上調開。”

這時,劉方已正式留在黑圪垯溝煤礦任了黨委書記,他被迫違著自己的心願,撤了韋黑子的職務,提拔李傑做了工區區長。 那年,李傑只有二十一歲。 他想不通,很苦悶,雙手揪著頭髮對著桌子發呆。有一次,喝了點酒後,“咚咚咚”爬上了辦公大樓,找到了書記劉方。 劉方忙不迭地讓坐,泡茶,請他抽煙。他不接茶杯,不接煙卷,直愣愣,鐵柱子似的立在屋當中。 “想不通,是不是?我的同志哥?!” “不通!” “都有些啥想法?” “上級講不講道理?我創了高產,為啥要撤我的職?說我反機械化,龜兒子才反呢!只要能多出煤,什麼化我都不反!” 劉方笑了,眼角出現了淺淺的皺紋:“我的同志哥喲,你坐下,我們慢慢談,來,先喝點水。”

他疑惑地接過茶杯,聽劉方侃侃談了起來。那次,劉方談了很多,從中國工人階級的現狀,談到了社會主義大工業的壯闊遠最;從樸素的階級感情,談到了機械化、電器化的重要性。這些話題挺新鮮,他從來沒聽說過。他的眉頭舒展了,臉上出現了一種心悅誠服的笑意。 最後,劉方說:“咱們的工人隊伍,尤其是礦工隊伍,是由農民演變過來的,農民的小生產意識和其它一些封建思想的因素,勢必要帶到工人階級的隊伍中來,所以,工人階級要真正當家作主,還有一個戰勝自己的艱難過程。” 劉方告訴他,要學文化,這是戰勝自己的第一步。 他握著劉方的手動了感情,眼眶濕了。 “老劉,我……我學!我學文化,不摘掉文盲帽,我……我不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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