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26章 第五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1743 2018-03-18
“噹,噹,噹——” 接到井下口的信號後,井上口打點工拉響了兩短一長的信號。這信號告訴絞車房,罐籠裡裝的是人,不是車皮,不是石料。絞車房同樣回了兩短一長。打點工睜大眼睛再次看了看擠滿了人的罐籠,又將信號重複了一遍。吊住罐籠的鋼絲繩開始索索抖動,接著,“砰”地一下,罐檔落在井沿的彈簧鋼上,罐籠跌進了二百多米深的井筒裡。 頭一次乘罐,他的心提到了喉嚨口,罐籠急劇下降,他的五臟六腑卻在緊張地上升。耳邊,冷風呼呼作響,像有一隻巨大的看不見的手掌在搓揉他的臉膛。轉眼間,進入了淋水層,淋水象傾盆大雨一樣嘩嘩直流,冰冷的水星濺透了他那薄薄的衣衫。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感,把身體拚命向罐籠深處擠,引起了裡面工友的咒罵。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罐籠漸漸停住了。罐籠停穩以後,他和工友們一起,打開鐵簾子鑽了出來。兩腳確鑿地踩到了地上,他的心才放回了原處。 大巷裡燈火通明,像一座氣勢宏偉的地下宮殿,一開頭,他便被這氣勢鎮住了。沿著大巷向縱深走了不到二百米,他突然聽到一陣騾馬的叫聲。他更驚奇了:這裡還有牲口?他站在道心前後張望。這時,一匹棕紅色的高頭大馬拖著滿滿一車煤迎面奔了過來,一個工友急忙拉了他一把,差一點沒把他拉進道旁的水溝裡。馬車過去,他驚出了一頭冷汗。 順著大巷約莫走了四五里路,他們開始爬一個又長又陡的斜坡,這斜坡足有一千多米,小褂都濕透了。可是,沒容他晾晾汗,喘口氣,大夥兒又說著笑著鑽進了一個低矮的煤洞子。這煤洞子高不過一米,頭上是水,腳下是泥,洞子間隔米把就支著一架木棚,由於長年空氣潮濕,棚梁、棚柱上長滿了黑黃的黴毛,給這煤洞子平添了幾分陰森。裡面很熱,他走進洞子便脫了上衣,礦燈也擰到最大亮度。他絲毫不敢懈怠,兩眼緊盯著前面一位工友的脊梁,堅持和他保持兩三步的距離。他學著他們的樣兒,弓著腰,屈著膝,有時還像耗子一樣,手腳並用在地上爬。頂板不時地碰破他的脊梁,碰痛他的腦袋——頭上的柳條帽能減緩碰撞產生的力,卻不能完全抵消這種力。這洞子好長喲,好像沒有頭似的,待他走到掌子麵時,已累得精疲力盡了。

那時,包工櫃還沒有廢除,依然是櫃頭、工頭管理生產。工頭李三分配他拉煤拖,就在這條黑洞子裡把掌子裡刨出的煤拉到大巷口。頭上是渾黃的淋水,腳下是泥濘的風化頁岩,幾百斤的拖筐,幾百米的道路,他就這樣開始了一個礦工的艱難生涯。 漫長而黑暗的煤洞,沒有陽光,沒有生機,沒有春夏秋冬的四季變化,永遠那麼悶熱,那麼沉寂,那麼骯髒,隨便在哪兒摸一把,都會撲啦啦落下半天黑灰,就像一根燒了十年後橫在地上的扁長的煙囪。他開始把自己的力,自己的汗水,自己的熱情,拋在這只煙囪裡。這只煙囪象貪婪的野獸,大口大口吞噬著他奉獻的一切,對他卻冷若冰霜。它用冒頂、片幫威脅他,用爛泥、淋水刁難他,用黑暗、陰冷折磨他。 他變得更加沉默了,每日四十次、五十次地在這根黑暗的煙囪裡爬著,自己聽自己的心跳,自己聽自己的喘息,自己對自己發脾氣。他希望自己棒一些,再棒一些,為共產黨創造一個奇蹟。

奇蹟終於出現了。 他創造了當時惡劣條件下拉煤拖的全礦最高紀錄。軍代表劉方帶著幾個大櫃的拉拖工看他表演。 那天,他破例換了件半新的小褂,戴了頂新柳條帽,準備了兩個新拖筐。他一個班來來回回拉了整整八十二筐煤,硬是把兩個新拖筐拉散了架。 走出煤洞子,他腳下一軟,“撲通”栽倒了,掙扎了半天也沒爬起來。軍代表劉方跑過來扶他,一把拉住他的手,這才發現,他的兩隻手掌和兩個膝蓋都鮮血淋淋,肩頭也勒出了兩道血肉模糊的深溝。 劉方被震動了,他撕下衣襟為他包紮了流血的膝蓋,哽咽著說:“好樣的!我……我的同志哥喲,好樣的!熬……熬一下吧,再熬一下吧!將來,這都是你們的驕傲,你們的光榮!我們新中國的工人階級,就是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邁開第一步的!以後,你們當了礦長,當了礦師,向新工人講第一課時,就講講你們的今天。”

說畢,劉方不容分說地將他背到了肩上。 他感到羞慚。自己是個大活人,咋能讓人家背?他掙扎著要下來,可兩隻膝蓋發軟,發綿,連站都站不住。他臉紅了,覺著自己不像個男子漢,替共產黨丟了臉。 後來,他進了掌子麵,又創造了個人單產的最高紀錄。一年以後,廢除包工製,重建勞工組織,劉方為了樹立一個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樣板,讓他當了採煤二區的區長。 他面前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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