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25章 第四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2968 2018-03-18
他是什麼時候認識黑圪垯溝的呢?是一九四九年春上吧?那時,黑圪撻溝和他一樣,正值青春年少,寬闊的地面上,一排溜聳著三座城堡似的井樓:井樓上旋著巨大的鋼鑄的天輪,小火車嗚嗚叫著從這裡往外拉煤,總也拉不完。共產黨接管黑圪垯溝不到兩個月,日產量就突破了歷史最高記錄,達到了一千二百噸。那時的他,正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渾身的力氣幾乎要漲破胸膛,一拳頭能打死一頭牛! 他來了,從皖北農村來了,認識了黑圪垯溝。當時,他父親和哥哥在這裡下窯,他來向他們報信兒——家鄉解放了,共產黨要給貧苦農民分土地了,爺爺讓他們全回去。然而,黑圪垯溝多不仗義呀,就在他踏上旅途,還未到礦的時候,礦井下發生了一起爆炸事故,一下子葬送了十幾條硬錚錚的漢子,這裡面竟有他的父親和哥哥!沒見面,黑圪垯溝——這位冷酷無情的黑兄弟,先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他被這位黑兄弟打得措手不及。他木了,愣了,呆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千里迢迢趕到這裡,看到的竟是父兄殘缺不全的遺體。他哭了,淚水在黑紅的臉上默默地流。他牙關緊咬,繃得兩頰的肌肉硬如生鐵。他發怒了,恨不得用火藥炸平這些黑烏烏的吃人的井,爾後,揚長而去。 然而,接著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他的認識,使他在這裡深深紮下了根,並和黑圪垯溝結下了不解之緣。這位改變了他一生的生活道路的人,就是軍管會負責人劉營長——劉方。 那時,解放戰爭還在繼續進行,黑圪垯溝附近的地面也很亂,又碰上了這種爆炸事故,人心浮動得厲害。再加上很多窯工是從新區招募來的,沒經過這陣勢,事故一出,幾百口人打了鋪蓋,一窩蜂往三十里外的小火車站湧。

軍代表們急了,帶著全副武裝的民兵到小火車站堵截。小火車上爬滿了人,眼看要開了,劉方飛身跳上火車頭的踏板,以礦區軍管會的名義,命令司機停開小火車。司機接受了軍管會的命令,跳下了車頭。小火車站亂成了一鍋粥,車上的人聽說車不開了,紛紛往下跳;車下的人又抱著僥倖心理,搶著往上爬;哭聲,喊聲,叫罵聲響成了一片,逼得另一個軍代表老王被迫向空中鳴槍。 槍聲一響,騷動的人群冷靜下來。 趁著這個機會,劉方站在車站煤場的煤堆上,手拿白鐵皮捲成的喇叭筒,向大夥兒講話了。 他也在這混亂的人群中,懷裡揣著父兄的傷亡通知書和礦區軍管會發的撫卹金,準備趕回皖北老家。留在這個煤礦當一名礦工,他連想都沒想過。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雄渾、激越的年輕人的聲音。他踮起腳,抬起頭,想認真地看一看操持這聲音的人,可他太矮,身前擠著幾個比他高半頭的大漢,他怎麼仰臉也看不見他。於是,他安靜下來,仔細聽。

“工友們,我的同志哥喲,你們不要走,你們先不要走!聽我講完嘛,講完後,你們還要走,我可以命令司機開車。靜一靜,你們靜一靜嘛!” 鐵道兩旁的人群漸漸靜了下來。 “我們是共產黨,不是資本家,我們不會強迫任何工人兄弟為我們賣命。從我們誕生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在為廣大勞苦工農謀利益,我們不會欺騙你們,不會坑害你們,永遠不會!” 那聲音像一股溫暖的春風,輕輕從他心頭拂過。他覺著那聲音是如此的誠摯,如此的懇切。看不見操持那聲音的人,但,他能想像出他那和藹可親的音容笑貌。 “你們當中,有不少是從新、老解放區來的吧?你們都分到房子,分到地了吧?這房子和地是怎麼來的?是地主老財們乖乖交出來的麼?不是!是我們人民軍隊浴血奮戰換來的!我的同志哥喲,現在,我們的軍隊需要武器,造武器需要煤,解放區需要煤,我們剛剛解放的寒冷的城市需要煤,你們作為挖煤的礦工,能忍心臨陣逃脫麼?良心呢?憑一點革命的良心吧,我的同志哥!”

“三個月前,我們接管了這個煤礦,從那一天起,這個煤礦就屬於人民,屬於你們了!你們要把它當作自己的財產來看待,就像你們分到的牛,分到的地,你們捨得把它扔掉麼?你們不心疼麼!” “我的同志哥喲,現在,你們是礦山的主人,將來,是國家的主人,你們當中的弟兄,也許將來要做礦長、礦師的,失去這個機會,你們不後悔麼?” “當然,挖煤,是有一定的危險性的,我不隱瞞這一點,可這正是我們的驕傲,我們的光榮!它是英雄好漢的事業,熊包、軟蛋、毛毛蟲幹不來。好了,願意走的可以走了!” 那聲音消失了,就像一掬清泉浸入了焦渴龜裂的土地上。就這樣,他在黑兄弟身邊結識了第一個共產黨人。他明白了,共產黨是要扶植他當家作主的。劉方講完話之後,還是有幾十個人跑掉了,他卻毅然留了下來。他要用一個年輕男子漢的力量和熱血,和這個吞噬了他父兄生命的黑兄弟較量一下,讓他看看挺起了腰桿做主人的那些人們的力量。

他在黑圪垯溝煤礦職工花名冊上,申報了自己的名字:韋黑子。 劉方聞訊趕到報名處,勸他回家,並將一張蓋了礦區軍管會公章的通行證交給他,懇切地說:“走吧,兄弟。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不該再留在這裡。你的父兄為了我們的解放戰爭,犧牲在這深深的礦井下了。你們這個家庭已為我們的事業作出了自己的貢獻,我們不能再留你了,回去種地吧,那也是一種光榮的勞動。”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面看著劉方。 那時的劉方多年輕,多英俊!二十多歲,一身合體的軍裝,軍帽上嵌著一枚帶八一標誌的紅星,紅星在陽光下閃光。他那方方正正的臉上凝聚著獻身事業的熱情與虔誠,兩隻圓圓的大眼睛像兩團燃燒的火,具有一種真理的感召力。那時候,皺紋還不敢窺視這張年輕的面孔,白髮還沒有在這顆年輕的頭顱上立腳,這個健壯的軀體上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充滿了向上的精神,充滿了一個共產黨人的朝氣。

劉方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也看著劉方,以一個年輕莊稼人的全部聰明才智,揣摸著、研究著這個笑呵呵的年輕軍人。 那時節的他,可夠土氣的。上身穿了件藍粗布對襟小褂,小褂外邊套了件開了花的破馬甲。下身是條從戰場上撿來的破馬褲,褲腰上、腿彎上都有子彈鑽出的窟窿,粗針大線釘著藍布補丁。腳下是雙磨透了底的破草鞋。面孔上也很有些泥土氣息哩!臉皮黑紅,黃軟的頭髮緊貼著頭皮,垂到腦門上,兩隻眼睛圓圓的,凸凸的,嘴唇寬而厚,整日抿著,像一個不太聽話的小牛犢。 “不,劉營長,我不走!” “為啥子?” 他頭一擰:“我不是熊包、軟蛋!” “哈哈哈……”劉方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這不是說你的,我的同志哥喲!”

“反正……我不走了!” “不怕婆娘想你?” “我沒老婆。” 劉方踱著步,沉思起來,手指彈著腰間的皮帶。 “好吧,不走就不走吧,留在軍管會干個公務。” “不,我要下窯挖煤!” 劉方驚訝了:“為啥子?下窯好玩?我的同志哥喲,那裡也是前線,也有流血犧牲。我還是那句話,你們付出的已經夠多了,我不能……” “不!劉營長,我……我……” 粗大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嚥下了後半句話。 劉方笑瞇瞇地看著他,兩隻眼睛裡透出一股值得信賴的光澤。 “我……我要當礦長!” 他膽怯的、羞澀的,然而又是那麼明確、那麼自信地吐出這麼一句話。 劉方愣了一下,繼爾,撲過去摟著他的肩頭,緊緊擁抱著他,搖撼著他,使他感覺到另一顆年輕的心的激烈的搏動。

“好哇,好哇,我的同志哥!你會成為礦長的,會的!好好乾吧,讓我們在這塊黑色的土地上大顯身手,把新中國裝點得一片光明!” 多誠摯的感情!多熾熱的話語!聽上一回,能讓你記上一輩子。 然而,後來呢?後來…… 後來,他睡著了,迷迷糊糊蹲在門口的木墩子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當年那個年輕的軍代表,夢見了他第一次下窯時的許多情景,這情景已被記憶的雕刻刀深深刻在了他大腦的皮層上,形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環,使他想忘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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