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12章 第一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6862 2018-03-18
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台兒莊之戰爆發在即。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奉中國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中正之令,抵達徐州,主持戰事。 其時,日方對蔣的誘降已告失敗,一月十六日近衛內閣發表“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政府聲明。侵華日軍旋即調整軍事部署,取大舉進攻之態勢:華北方面,寺內壽一統率的三個軍團,集中主力於魯南,意欲與南京北上的日軍南北夾擊,攻取徐州,打通津浦線;並進而擊破我在隴海線兩側的集團軍,再與華中戰區松井石棍部日軍南北並進,會攻武漢。 統帥部為挫敗日軍企圖,先後從各戰區調集桂、川、滇、西北、東北軍計五十餘萬人,歸李宗仁統一指揮。李以桂軍廖磊軍團為基於,配以部分中央軍,利用淮河、淝河、澮河之地理障礙,阻止沿津浦路北進之日軍;以龐炳勳、張自忠部守臨沂、蒼山,阻止由膠濟路西犯之日軍;以孫震軍團守津浦路的韓莊、利國驛;以孫連仲軍團守台兒莊,阻止沿津浦路南下之日軍;而把孫桐萱、曹复林、石友三諸部配置於鄆縣、鉅野、金鄉一線,防止日軍從魯西向徐州迂迴。爾後,又調湯恩伯軍團駐防邳縣、郯城,作為機動,策應各路守軍。其戰略要旨在於:阻止日軍打破津浦線,保衛戰略重鎮徐州。部署上仿效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採用的池沼戰術,擬在徐州城外的台兒莊附近予日軍以殲滅性打擊,爾後,將其壓入微山湖,消滅之。

抗日戰爭的中心戰場移至徐州。蔣為緩和國內外輿論的壓力,一月上旬,召開了開封軍事會議,懲辦敗將韓復榘,並稱:“嗣後,如有人作戰不力,向後一退數百里,均當重辦!”並陸續向報界發表堅持抗戰言論,贏得了英美各國的讚賞和中國共產黨及全國民眾的支持。各地紛紛向五戰區派遣勞軍團、戰地服務團,各大報紙也將目光緊緊盯住古城徐州。 三月二十三日晨,日軍坂垣師團之一部,與我孫連仲部之三十一師,在台兒莊前接觸交火,拉開了會戰序幕。 是日,國民黨政府財政部、軍政部、實業部、資源委員會聯合管轄下的廠礦遷移監督委員會特派專員李雄飛由漢口抵達徐州,會見戰區內最大的煤礦公司——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章達人,商談公司撤退事宜。

次日,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高級職員聚集在公司所在地西嚴鎮,緊急磋商應變措施…… 章達人是應該做總統的,而竟未做,這是民國的不幸,也是國民的不幸。然而,他創辦了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做了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則是公司臣民不幸之中的萬幸了。現在,章總經理正端莊沉穩地坐在鋪著綠絲絨桌布的會議桌上首,凝視著長桌兩旁的公司大小官員。章總經理的臉色,和懸在牆上的蔣委員長的臉色一樣,肌肉緊繃,目光威嚴,沒有一絲笑意,使你不能不肅然起敬,不能不產生一種小人物慣有的卑微心理。使你不敢大聲說話,甚至不敢大口喘氣。章總經理就有這麼個氣派。 已近中午,會議還沒有要散的意思。寬敞明亮的會議廳裡,瀰漫著香煙、雪茄燃燒的煙霧,濃一陣,淡一陣,東一團,西一團,在二十餘個形狀大小不同的腦袋上方飄浮。落地大窗的窗簾全拉開了,暖暖的三月的陽光,幾乎壟斷了大半個會議廳。迎著陽光的幾位官員眼睛半瞇,很有點要打盹的奢望,然而,側目窺視一下章總經理的臉色,便自覺打消了這一念頭。在這種場合,這種時候打瞌睡,無疑是對章總經理的不忠,對公司的背叛,是不能容忍的,他們知道。

主持會議的是公司西嚴礦區辦事處主席趙民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矮胖子,禿頂,高聳筆直的鼻樑上架著副度數不深的金絲眼鏡,兩隻眼睛愛從鏡框上方爬出去看人,說起話來慢吞吞的,聲音不大卻沉穩、厚實,頗有些穩健的領導者的派頭。方才,他將章達人和特派專員李雄飛會談的情況向與會者作了介紹,要求大家各抒己見,為公司面臨的險峻前途獻策獻計。 趙主席木樁似的立在章達人身旁,微微向前凸起的肚皮壓迫著桌沿,期待的眼睛環顧著一張張憂鬱的面孔,小肉柱般的手指輕輕在桌上擊著鼓點,挺自然地做出一副輕鬆模樣。 採礦處處長兼總礦師錢鈞站了起來,兩手按著桌面。他的聲音蒼老沙啞,像一只病了多天的老公鴨,費力地伸長脖子把一句句話向外壓。兩隻微微有些浮腫的眼睛不時地看看左右同僚,又瞅瞅章達人的臉色,腦門上浸出一層細小的汗珠。

“總經理,國難當頭,是我們往日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如今卻實實在在落在我公司頭上了。自'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及至不久前的濟南、泰安失陷,國軍一直未能遏止日寇進攻的勢頭。看來我公司淪入敵手,已不是可能與不可能的問題,而僅僅是個時間問題。故爾,我們應該面對現實,接受李雄飛先生代表湘川黨系財團提出的合辦湘川公司的建議,由資委出面,協助公司內遷,求得苟延,以圖日後之大舉!” 說畢,錢鈞掏出潔白的真絲手帕,在腦門鼻尖上按了按,匆忙看了章達人一眼,試圖在總經理的國字臉上看出點反映。然而,他失望了,沒有,那張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既沒有讚賞,也沒有厭惡。 銷售處處長劉人傑站了起來:“我不同意錢老兄的看法。我公司內遷併入湘川公司,無疑是自尋滅亡,最終被那幫黨老爺吃掉!李雄飛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一方面以國府代表資格自居,一方面勾結湘川公司覬覦我公司產業,用心極為險惡。目前的合併條件是不能接受的。如我公司股份不是49%而倒過來,是51%,產業經營權、人事權執掌在我公司手中,尚可考慮……”

錢鈞冷冷一笑:“這是一廂情願。” “那麼,我們可以不撤!我們賴以紮根的就是腳下這塊富有的土地,這塊土地下埋藏著豐富的煤炭資源,有無限煤田之稱,煤質之好,是舉世公認的!二十一年末,世界產煤國在巴黎舉行賽煤大會,我公司出產的西嚴煤名列前茅,被譽為固體汽油,從此名聲大震,遠銷於日本、東南亞各國。西嚴煤是我們手中的一張王牌!” 劉人傑喝了口水,暗中看了章達人一眼,見章達人灰暗的眼裡閃出了一些光彩,知道已中其下懷,不免有些得意,竟有點放肆了: “談談日本人的問題。兄弟受總經理章公全權委託,曾親赴日本三次,和日本人早有較量。眾所周知,日本昭和製鐵所,東京瓦斯會社,八幡製鐵株式會社,廣島瓦斯電軌株式會社,都是我公司在海外主要客戶。二十年春,兄弟三次赴日,還曾面見日本天皇代表武藤先生。武氏手書'中日親善,共存共榮'八字條幅贈予我中國公司。因此,退一萬步說,我公司淪入敵手,日本軍方也斷然不會將我們逼入絕境。日人是人,而非獸,雖氣量狹小,總不至於把在座諸位一口吞到肚裡去吧?哈哈哈……”

劉人傑咧著大嘴笑了起來。 同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笑。 章達人臉色鐵青,兩隻鷹一般的眼睛牢牢盯住劉人傑的面孔,眼光冷嗖嗖的。 劉人傑感到氣氛不對,不得不向後退縮,臉上的得意之色撤了下來,口吻也變了: “當然,這樣說,決不意味著要資敢當漢奸。我中華民國,乃世界強國,斷然不會容忍小日本的侵略。我們既不能遷往內地被湘川吃掉,也不能毫無準備被日本人佔領。為防不測,我們可出面和鄰近我公司的劉家窪英國德羅克爾公司聯繫,在徐州淪陷後,由英人代為管理。” 趙民權起身讚道:“好!人傑兄,講下去!” 劉人傑手一攤:“如何進展我還未作考慮,也只能說到這裡了。” 趙民權凝思片刻,主動放棄了會議主持人的身分,面孔轉向章達人,笑吟吟地道:

“請第三國人代管公司倒是一條路子。不過,英國人靠不住,其一,英國政府太軟弱,去年七月,蘆溝橋發生戰事,日軍飛機轟炸了英使館的宴會廳,重傷英大使,英國政府都沒有強硬表示,對其僑民財產更無法加以保護。其二,德羅克爾對我公司一直不懷好意,此時還要提防他們乘機摧垮我公司哩!” 章達人不動聲色地問:“你的意思是——” “請德國人代管公司。德國禮和洋行,曾是我公司債權人之一。達翁想必還記得,洋行駐漢口辦事處主任霍夫曼先生和兄弟有過交往。” 章達人微微點了下頭,凸凸的禿衰的腦門在陽光下閃著一個耀眼的光斑。這頭點的模棱兩可說,不清是讚賞趙民權的主意,還是僅僅肯定霍夫曼和趙民權有來往的事實。 “達翁,我個人也不主張內遷後併入湘川。西嚴煤確是我們手中的王牌,萬不能輕易撒手。兄弟認為,徐州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中央決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們應據此力爭,使資委同意我們暫緩遷移,而我們則藉此機會迅速和德國人達成協議,以求自保。”

章達人深深點了點頭,明確了他對趙民權意見的讚許。他點燃了一支雪茄,慢慢抽著,兩道濃黑的眉毛湊到了一起,深陷在眼眶裡的深暗的眼睛放射出一種鬥獅般的凶光,彷彿隨時準備撲向面前的對手,給它一頓紮紮實實的教訓。 耳邊嗡嗡嚶嚶的響,趙民權還在講,不時地有人插話,可講的什麼,章達人已漸漸聽不清了,聽不見了。他把沉重的腦袋靠在椅背上,兩隻眼睛停留在奶色天花板上。他的心已飛出了這間煙霧繚繞的會議廳,馳進了屬於他的那個宏大的世界。他不能不承認,他的世界處在危亡關頭。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他除了要對自己一生的事業負責之外,還要對董事會負責,對債權銀行負責,對一個民族的尊嚴負責。 他曾被實業界同人譽為猛獅,以一種鋼鐵般的意志戰勝了許許多多強硬的對手。公司自民國十年創立以後,一直保持著不斷進取的蓬勃朝氣,十八年間資產擴大了二十五倍,相繼開創了火力電廠,煉鐵廠,甚至吃進了一個輪船公司,為民族工業的振興,樹起了一面鮮豔奪目的旗幟。

在被喚作猛獅的章達人面前是沒有對手的。章達人是個實業天才!他大權獨攬,集董事長、總經理權責於一身,玩數百萬產業於股掌之間。他既是不顧一切的冒險家,又是謹小慎微的守財奴;既是不斷開拓的勇猛悍將,又是安於守成的碌碌庸人;既是張著血盆大口的野蠻的餓獅,又是東張西望的狡猾狐狸。章達人會以剛克剛,以剛克柔,以柔克剛,長久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蘆溝橋一聲炮響,章達人措手不及丟掉了剛剛建成的大北電廠;韓復榘棄守濟南,濟南郊外的鐵廠淪入敵手,驚魂未定,上海、南京又相繼淪陷,剛剛吃進的輪船公司也撤往漢口。途中,僅有的三隻好船被徵做軍用,一隻炸沉,兩隻歸漢後也彈傷累累不能使用。 這令人詛咒的民國二十六年!

一敗塗地,一塌糊塗,一籌莫展!章達人幾乎被這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打擊攻垮了。真疼呵,不是一般的皮肉疼痛,而是傷筋動骨的刻心疼痛。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惶恐,在已經運轉起來的戰爭機器面前,他是那麼渺小,那麼無能為力,好像隨時有可能被絞進機器裡變成一堆肉醬。 他面對著一個強大的對手:戰爭。 他面臨著一個滅頂的危機:戰爭。 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十八年的短暫歷史,他個人五十餘年的奮鬥經驗,還沒有給他提供戰勝這一對手,消除這一危機的辦法和途徑。 然而,他不服輸。他要振作精神,竭盡全力保住西嚴礦業,以求在這動亂不安的歲月裡,牢牢攘住他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本錢,拚命一搏。 月初,他從漢口抵達西嚴鎮,親自整頓礦務,佈置收縮,千方百計打通各路關節,將積壓在礦場的幾十萬噸存煤搶運出去。不料,台戰突然爆發,鐵路忙於軍運,存煤只運出一半,其餘的便只好聽天由命了。遷往內地,他也不是沒考慮過,只是內地沒有他落腳紮根之地,且捨不得丟棄腳下這塊富饒的煤田,因而,遲遲未下決心。日前,李雄飛抵徐,一方面代表國府敦促他撤退、炸礦,一方面又代表湘川的官僚利益,提出合辦湘川公司。合辦他沒有意見,只是49%的股份,人事權、經營權由湘川方面掌握的條件,他不能接受!李雄飛又無意讓步,顯然是趁中國公司危難之際,落井下石。 在李雄飛看來,章達人除了投靠湘川,是無路可走的。正面,日本人在步步緊逼,礦區淪陷是指日之事;左右兩側是國府的威脅和輿論的壓力。如果章達人拒不撤退,將一個完好的煤礦奉送給日本人,國府不會放過他,會查封他在漢口的產業,輿論會把他指為漢奸,他必將背著千古罵名而死無葬身之地。李雄飛勸他好好想想。 他在想,——離開李雄飛的住處,他就一直在想,想找出第三條道路。他想到了英國人雷斯特·德羅克爾,想到了德國人霍夫曼,想到了美國人羅伯特。經過反复篩選,他把禮和洋行的霍夫曼排到了第一位,和趙民權的想法是不謀而合的。現在,他還在想,並且要求歸屬於他的這二十幾個大腦和他一起想。他需要這些大腦像他的大腦一樣,為公司的生存高速運轉起來。他高人一籌之處,就在於他知道自己不是聖人,就在於他能夠有效的利用別人的大腦。 他威嚴地掃視著眾人,將紛雜的思緒強行排出腦外,用兩根骨節暴突的手指敲擊著桌面,繼續傾聽與會者用語言形式表現出來的支離破碎的思想,他要佔有它,消化它。 一位戴禮帽的先生正在結結巴巴地論述高見: “兄弟我認為,唵,公司大可不撤!中央抗日決心已定,唵,國軍會戰必勝!小日本沒啥了不起……唵,這個……這個……我公司乃為大企業,這個……唵,要堅信黨國,堅信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一個……” 廢話!這類腦袋一概地不出產思想。 章達人看看腕子上的金表,用茶杯在桌子上頓了一下,不容反駁地道: “不要扯遠了,主義、領袖,以後再談!今天只討論公司應變事宜!” 絡腮鬍子一怔,畏怯地看了章達人一眼,嘴角抽了抽,知趣地坐下了。 “誰再談?除了請霍夫曼、德羅克爾之類的第三國人代管公司,誰還有更好的主意?” 會場一下子鴉雀無聲,與會者互相投遞著詢問的目光,都沒有再談的意思。劉人傑倒是想再講講和日本人的關係問題的,但看看這氣氛,覺著不宜開口,便也將臉轉向一方拚命抽煙。 章達人輕輕哼了一聲,眼光中帶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蔑視。事實又一次證明,他章達人比在坐的這幫酒囊飯袋要高明得多,偉大得多,傑出得多。他總想充分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可他們竟沒有多少聰明才智可供發揮,這實在是國家的不幸,民族的不幸,也是他章達人的不幸! 要審慎地思考,也要果斷地行動。 現在是行動的時候了,去年的悲劇決不能在今春重演,西嚴礦區也決不能重蹈大北電廠的複轍!不能猶豫、徬徨,這是決策者的大忌! 章達人挺著筆直的胸脯,緩緩站了起來,用凝重、渾厚的聲音宣佈道: “會先開到這裡。公司原則上不和湘川合併,撤往內地一帶,也暫緩考慮,公司日後的去向待章某和董事會諸公磋商後再定。但,鑑於目前形勢,礦區內的生產應立即停止;二十四家包工大櫃及下屬之九千窯工應予遣散;機廠和電廠的里工,除少量留下維護礦井、機器外,也一律遣散!” 儘管是預料之中的事,章達人的這一決定,特別是人員遣散,還是給與會者造成了一定的震動。 “在座諸位和公司職員一律留用,原薪照發,章某就是對外借貸,也決不虧待大家!” 一顆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章達人大大方方地接受著屬下臣民們的默默致敬,面色由莊嚴而沉重,出沉重而感傷,語言聲調頗富感情: “公司自民國十年創建至今,逾十八載。十八年來風風雨雨,舉步維艱,在座諸位同心同德,竭誠合作,使得公司有今日之規模。章某謹代表公司和董事會,向諸位致以誠摯的謝忱。” 趙民權帶頭鼓起掌來。會議廳響起一陣七零八落的掌聲。 “今日,公司又一次面臨存亡關頭,章某殷盼諸位再次和公司通力合作,同舟共濟,以求度過難關,再圖中興。” 呷了口濃茶,章達人激昂慷慨起來: “我公司係中華民族之產業,斷不能淪入敵手;我公司職員人等乃中華民族之子孫,斷不能資敵、通敵、當漢奸。目前,我公司的應變方針是,在維護民族自尊先決條件之下,力保公司在西嚴的產業。在此,章某申明:凡我中國公司職員,一律不得通敵、資敵,否則,將予以除名,永不錄用!同時,章某要求諸位,約束言行,不得自作主張,不得洩露公司機密,不得擅自發表言論!” 章達人以“三不”主義結束了自己的訓示。 這時,滿臉堆笑的趙民權站了起來: “達翁,兄弟還有幾句話要講。” “說吧。” 民權婉轉地道: “自去年十二月南京淪陷,煤炭銷售困難,公司銀根一直吃緊,後來被迫拖欠窯工工資,迄今,已欠了三個月,累計達四十二萬之巨。如果遣散,這欠薪問題……” 章達人想了一下,微笑道: “公司固然困難,但要對得起廣大窯工,賴著不發工薪是有損公司信譽的,煤賣不出去,錢要發,發一半吧,一次發清!” 章總經理總是那麼通情達理,慷慨大方。 趙民權苦笑著搖搖頭: “達翁,恐怕不行吧?共黨的窯工代表章秀清已再三交涉,要求一次付清全薪。值此多事之秋,我們還要慎而再慎呵!” 章達人正要答話,劉人傑卻搶先說道: “民權兄多慮了!如今國共合作,共黨已公開聲明不搞工農運動,況且關門停產,他們也無法以罷工手段要挾我們。我看發半薪是可以被接受的!” 章達人向劉人傑投去一瞥讚許的目光,懇切地對趙民權道: “對廣大窯工,我們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國難當頭麼,公司和個人都要蒙受一些損失的。告訴他們,發放半薪,公司已經做了最大努力,章某相信他們是能體諒公司的難處的。” 章達人不願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揚了揚手,做了一個人們見慣了的手勢,結束了這個長達五個多小時的會議。 這時候,公司圍牆外面斷斷續續傳來一陣陣鑼鼓聲和口號聲。章達人走到窗前二看,見到不少迎風飄動的旗幟,猛然想起一樁大事:西嚴鎮各界民眾定於今天下午召開抗日救亡總動員大會。請帖三天前就送到了,他是說好要去參加的,忙亂之中竟然忘了! 靈機一動,他轉身叫住正要離開會議廳的趙民權,囑託他委屈一下肚皮,立即代表公司出席總動員會,並作即席發言。抗戰是舉國矚目的頭等大事,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作為戰區內最大的一家企業,起碼的姿態是要做一做的。章達人懂。 然而,抗戰前途何在?台戰勝負如何?章達人吃不准,他決不盲目相信奇蹟,但卻真誠地希望蔣委員長能在五戰區,在徐州為四萬萬五千萬中國人民創造一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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