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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一章愛麗絲島

第二次握手 张扬 3693 2018-03-18
哈得孫河源出阿迪朗達克山間的冰川湖,南流至紐約市注入大西洋,全長五百公里。其下游可通行大船。從河口外延的水下谷地,深切海底,遠達兩三百公里。哈得孫河入海口構成紐約港的主要部分,濁流滾滾,煙波浩淼,一望無際。相形之下,小小的愛麗絲島就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樹葉。 已是黃昏時節,但從島上遠眺“自由女神”,仍然清晰可辨。遼闊的河口分佈著一些大小島嶼,最著名的當然是“女神島”。離那裡不遠就是“移民島”了。幾百年來,從大西洋來到美國東部的移民,所乘船隻必須先停靠“移民島”,辦好手續後再去往北美各地。 “自由女神”高四十六米,連同基座高九十三米,是法國送給美國獨立一百週年的贈禮。法國雕塑家巴托爾蒂從設計到製作歷時十年,至一八八四年完成這件傑作,一八八六年安置於紐約。自由女神頭戴花冠,身穿長袍,右手高擎火炬,左手執《美國獨立宣言》,腳踩被掙斷的鐵鍊。底座內闢為展覽廳,從底座內可乘電梯上升到女神像腳底,其上又有一百七十一級旋梯通至女神頭上戴著的花冠——這一點,一般遊客花錢買票後都能如願;但從女神頭頂上沿著六十級旋梯登上最高點火炬——這種特權只有極少數身份不凡且身體強健的貴賓能夠得到。

丁洁瓊曾經享受過這種特權。那是八年前,一九四五年九月中旬的一天,白宮西草坪杜魯門總統舉行的早餐會之後,被款待和授勳的部分科學家、工程師和軍官中的三十多位來到紐約。他們幾乎全都參觀過自由女神像內部,但最高只升到“花冠”。這次他們有幸被批准分批登上“火炬”。但由於種種原因,主要是健康狀況方面的原因,最終得以登上頂端火炬的只有十人。而丁洁瓊是其中惟一的女性。奧姆似乎患有“恐高症”,不僅自己不敢上去,還竭力勸阻丁洁瓊;女教授一擺手:“沒告訴過你嗎,我自幼就練跳水,而且是十米跳台。”佩里倒是表現出軍人氣概,要攙扶丁洁瓊。女科學家笑吟吟地:“您又犯了喜歡向漂亮女人獻殷勤的老毛病。這麼狹窄的旋梯,弄不好會咱倆一齊摔下去的。”將軍樂呵呵的:“真恨不得咱倆一齊摔下去!中國人怎麼說的?哦,對,'做鬼也風流'。”

從火炬上極目四顧,胸腑中確實充滿自由奔放、心曠神怡之感。遠望市區鱗次櫛比的建築物,恍惚“一覽眾山小”;朝大洋方向看去,則進出港口的船舶都像蛇蟲似的,從女神高擎的右臂下通過…… 小小的愛麗絲島坐落在水天相連、河海混沌之處。這裡離“女神”很遠,距“自由”就更遠。現在,丁洁瓊佇立在小島西端,在蒼茫暮色裡憑欄眺望紐約方向,回首一幕幕往事:十九年前從中國來到美國;十五年前從帕薩迪納到了伯克利;十年前從加州遠赴新墨西哥州那片神秘荒漠;八年前隨著原子彈摧毀日本而到處是禮花、紅酒和歡呼,接著是…… 是的,接著是七年前的被捕。 不,那不是逮捕,而是綁架,劫持!立即解送紐約,先後羈押在聯邦拘留所和圖姆斯監獄。往後,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送往愛麗絲島,由囚禁改為軟禁,一直軟禁了近四年!從一九四六年算起,則失去自由已經整整七年了。一直沒有任何司法手續。

七年中倒是不斷有官員找她“談話”。他們說,對她採取的是“行政調查”,所以不必經過也沒法經過司法程序——可是,不經過任何合法手續就把一個外國僑民抓起來,無限期地拘禁在監獄里或孤島上,這是什麼“法治國家”?她要求通報中國政府,要求會見中國外交官。可是他們說,中國政府在忙著打內戰呢,中國快要沒有政府了!他們說中國政府全靠美國的金錢槍砲支撐著,敢得罪美國嗎?他們說中國大使館完全了解她的處境,讓美國人“看著辦”。他們說你成了沒人管的孤女,還是讓美國政府管吧,好不好?他們說你並沒有被採取任何司法措施,所以從法律上說仍然是個合法僑民,而且在美國早就住夠了年頭;所以你可以申請加入美籍呀,你的申請肯定會儘早得到批准,那時什麼都好說,你就可以作為美國公民享受美國的法律保護了!

“他們”之中惟一給丁洁瓊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位只在圖姆斯監獄露過一次臉的長者。他是“他們”之中年歲最大、顯然也是地位最高的人。七年了,她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老人的形貌;雖然頭禿得厲害,但身材魁梧,沉著穩健,態度和藹,頗有些身份和氣派…… 當時使她吃驚的是,老人說一口純正的中國話!更使她吃驚的是,“談話”之後,回到她那套“優待室”,窗台上竟擺著五盆蘭草——正是她從阿拉摩斯帶出來的那五盆蘭草,而且顯然一直得到很好的養護,蓬蓬勃勃,翠綠色葉片都很滋潤。建蘭也叫“秋蘭”,時值秋季,其中那盆建蘭綻出許多淺黃綠色的花朵,一些花瓣上還灑著紫紅色斑點。整個房間充溢著這種蘭花特有的濃香…… “誰送來的?”丁洁瓊心一熱,趕緊問。

“查爾斯博士讓人送來的。” “犀牛”回答。 “查爾斯博士?” “就是剛才審訊您的那個老人。” “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他說這些蘭不一般……” “怎麼個不一般?” “他,唔,他說您遠在中國的愛人,名字就叫'蘭'。” “犀牛”說著,有點哽咽,“我也是個女人。我一聽,唉……” 丁洁瓊的眼睛也熱了,背過身去。 “博士還說了,要給您送些書籍來。您還需要些什麼,盡可以由我轉告他。” “他,這個查爾斯博士,”丁洁瓊大惑不解,“幹什麼的?” “他是個'中國通',官兒不小,國務院新上任的中國事務顧問,全名林德·查爾斯。他還有過一個中國名字……”

“啊,查路德!” 真是冤家路窄!丁洁瓊簡直蒙了,好久回不過神來。查路德啊查路德,她早就知道這個人,早就切齒痛恨這個人——這一切早從十七年前就開始了。就是這個披著牧師長袍的禿老頭,跟蘇鳳麒沆瀣一氣,傷天害理,不擇手段地破壞冠蘭與她的愛情;不料這傢伙現在回到了美國,以偵探、警察、典獄長、外交官兼法官的多重身份繼續殘害她,抓捕她,囚禁她,訊問她,還要審判她!而且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居然還像真正的牧師般慢條斯理,不苟言笑,道貌岸然…… 丁洁瓊胸中怒火中燒。她真不知道下次“提審”時,跟查路德之間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是,女科學家在“巴士底”第十一層上又被關押了三年,雖然又多次跨進過那間審訊室,“談話”者卻都是別人,查路德再未露過面。倒是五盆蘭一直陪伴著她,且長勢葳蕤。 “犀牛”為人很好,默默地幫著澆水、施肥和換土。五盆蘭中有墨蘭、春蘭、蕙蘭、建蘭和杜鵑蘭各一盆,它們花期不同,一年四季輪番盛開,很少間斷。

“教授,真好,您的屋里和身上總有一股蘭花的馨香。”“犀牛”說,“這是個好兆頭,它意味著您的愛人和他對您的愛情一直纏繞著、伴隨著您……” “謝謝你,貝蒂!”丁洁瓊的淚水奪眶而出。 除了蘭草,陪伴丁洁瓊的還有幾十種報紙期刊。其中有新聞類的《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和《巴爾的摩太陽報》,也有美國全國科學院、普林斯頓高級研究院、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加州大學等最高學府主辦的《物理學通報》、《理論物理通訊》、《天體物理與宇宙測量》、《粒子物理學報》、《數學季刊》和《應用數學》等頂尖級學術刊物。還先後送來上千本書籍,有很多工具書,也有音樂、舞蹈、歷史方面的書籍和小說,還有數學、物理學、無線電與射電天文學、化學和生物學領域的專著。丁洁瓊如飢似渴地閱讀,還讓人送來計算尺、計算機、打字機和紙筆。她明白,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為鈾研究,為“原子鍋爐”,為“曼哈頓工程”,她在實驗室、試驗場和工廠裡消耗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而在理論領域即使做了一些工作,也是直接為核武器製造和核爆炸試驗服務的。現在淪為“囚犯”,不能再“接觸軍事機密”了,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可以與世隔絕,全力以赴地從事她極感興趣也極具天賦的理論探索了……

丁洁瓊知道,官方對她採取的強硬措施不是“國務院中國事務顧問”一人能決定的;相反,她在囚禁中得到的種種“優待”,特別是閱讀書報和從事研究的優越條件,卻跟查路德有直接關係——但是,所有這一切絲毫不能沖淡她對這個“壞老頭”的強烈憎恨! “愛麗絲島”的名目聽上去很美,實際上形勢凶險。這是一座面積不過五六英畝的小島,漲潮時就更小,但地質條件奇特,一大塊堅硬如鐵的閃長斑岩從水下突兀而起,形成哈得孫河口浩瀚水面上一座罕見的石基小島。它距河岸和其他島嶼都很遠,周圍陡峭異常,水流湍急,據說附近有鯊魚出沒。如此“得天獨厚”,使它很早就成為關押黑奴和囚禁罪犯的好地方,除了高牆碉樓,還在沿岸水邊架設了電網。二戰後它被移民局和聯邦調查局接收並改稱“愛麗絲花園”,用於秘密囚禁那些“身份特殊”即有間諜嫌疑和國際黑幫背景的移民、僑民和偷渡者。電網被保留,但高牆碉樓拆除了,全島成了一座挺漂亮的小公園,建起七八棟相互隔離的平房和小樓,還有一條環島林蔭道……在圖姆斯監獄三年,女科學家已經跟女獄警成為好朋友。因此,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當丁洁瓊被通知收拾東西離開這裡時,兩人都戀戀不捨。丁洁瓊拍拍精裝本小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問:“貝蒂,你能去看看賽珍珠女士嗎?”

“她是世界名人,會接見我嗎?” “會的。但是,你最好是說出我的名字。” “好啊!”貝蒂回頭瞅瞅,壓低聲音,“您要捎什麼話嗎?” “把我的境況告訴她。” “我懂了,”女獄警兩眼含著淚花,使勁點點頭,“您放心!” 女科學家原以為自己將被解送到很遠的地方去。不料並未離開紐約市。幾個小時之後,她被一艘快艇送出煙波浩淼的哈得孫河口,登上愛麗絲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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