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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五章堇園烈焰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160 2018-03-18
這次,葉玉菡讓車夫一直拉到堇園門口。 正要敲門,又像“心有靈犀”似的,那扇包著鐵皮的小門就悄沒聲息地張開了。跟上次不同的是,她與老木之間連簡單對話都不必要了。跨入堇園之後,兩人便悄然無聲地朝F樓走去。夜景依舊。青磚鋪設的小徑蜿蜒在黑暗中,兩側黑色鑄鐵燈柱頂端的圓球狀燈盞中漫出昏黃光澤。老木仍然握一支手電筒,駝著背,瘸著腿,步履艱難…… 葉玉菡真沒想到,自己竟親手建起這麼一座“罪惡花園”!自前幾天來過之後,她感到寒心,絕望,覺得這麼個地方真是該死,真該毀滅!如果說這裡還有什麼使她牽掛的,便是那個被關在F樓三層病房中的小女孩…… 離開凌院長辦公室後,魯寧用自己的吉普車把女醫生送到宿舍門口,握別時凝視著她鄭重道:“你放心,玉菡!”葉玉菡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仍然不能“放心”,相反,越來越心急如焚。她不懂政治,但她懂得北平是“國統區”,共產黨在這裡不能“便宜行事”;也懂得國民黨為對付共產黨而在拼命巴結美國佬,不希望SB-l真相被揭穿,鬧得滿城風雨……

葉玉菡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心跳加速,像要跳出了胸口。入夜,她實在無法忍受了,又給老木打電話。她盡力保持平靜的語氣,問了幾點情況。老木說,在過去幾天裡,SB-1又多了三個美國人;但在堇園守夜的,仍只有他一人。 F摟三層上的病人,也仍然只有那個小女孩…… “他們不是打算在那裡收好些病人的嗎?”葉玉菡問。 “不,”老木放慢聲調,“他們好像覺察了什麼。” “覺察了什麼呢?”女醫生緊張起來。 “不知道。”老木口氣猶豫,“也許,發現丟了安瓿……” “老木,”女醫生短暫思考了一下,“我過來看看。” “看什麼呢?” “其他都不看了,就看那個小女孩。” “好的。” “鑰匙配好了嗎?”

“放心——馬上就來嗎?” “對,馬上就來。” “您可真是上過戰場的人!” 走到F樓前,葉玉菡問:“你弄清楚了嗎,為什麼埋設那些鋼管?” “還沒弄清楚。我估計是消毒用的高壓霧化裝置。”老木一面掏出鑰匙開樓門,一面回答,“你不是看見屋裡那個手閘了嗎?一旦病毒細菌外溢,打碎玻璃拉下手閘,便會噴出霧狀消毒劑。”進入F樓,老木順利打開了安裝在從二層通往三層樓道口的鐵柵門。上去一看,各套房間竟全都安裝著鐵柵門。這裡原是供教授博士住的,房間寬敞,設施齊全,帶起居室和盥洗室。現在改作病房,當然會比當年協和的頭等病房闊氣。老木先後打開兩個套間讓葉大夫看了看,最後走到一個上了鎖的鐵柵門外。老護士伸手敲敲房門,轉過臉來道:“葉大夫,我這副模樣,別嚇著孩子。您進去吧,我不露臉了。”

葉玉菡點點頭。她想了想,也敲了敲門,然後屏心靜氣,輕聲喊道:“小丫頭,好孩子,你怎麼樣,還好嗎?” 聽見屋里略有動靜。 “好孩子,不要怕,我是大夫,我來看看你。” 老木佇立一旁。在他聽來,女大夫的聲音像天使般柔和。病房門外有開關,可以控制室內的電燈;老木先開燈,再開鎖,接著悄然回身下樓。葉玉菡又輕敲兩下,然後緩緩推開房門。現在能看清楚了,屋裡一字排開三張高腳鋼絲病床,其中兩張是空的;靠近窗口的那張床上,一個小姑娘正在驚慌失措地坐起來。她個頭很小,身軀單薄瘦弱,生著一張蒼白的圓臉,鬂發細碎焦黃,但兩隻眼睛很圓,而且亮晶晶,像是飽含淚水…… 葉玉菡伸出雙手,快步上前。就在剛要碰到床沿的剎那間,她忽然聽見一個稚嫩而沙啞的喊聲:“媽媽!”

這聲音使女醫生感到愕然,感到震驚。誰在喊啊?沒錯,是面前的小女孩;在喊誰啊?沒錯,在喊她——葉玉菡!小女孩毫無疑問是在緊盯著她,睜得大大的兩隻圓眼睛中閃爍著淚花,更閃爍著繁雜而異樣的感情…… “孩子,你——”葉玉菡坐到床沿上。 “哦,俺看錯了,你不是媽媽!”小女孩的淚水奪眶而出,沿面頰撲簌簌流下,“可你很像俺媽媽,太像了,太像了!俺想媽媽,可媽媽死了好久了!對不起,阿姨,俺看錯了,俺叫錯了!”小女孩說著,轉動臉龐,朝四周和上方張望和探尋,似乎企圖在空虛中找到媽媽的身影,小嘴還不停地嘟囔著、啜泣著叫喊,“媽媽,媽媽!” “哎!”不知怎麼,葉玉菡居然應了一聲。 小女孩一愣,停止了哭泣,淚眼朦朧地打量女醫生。

“好孩子,叫吧,就這麼叫!”葉玉菡抱住孩子,哽咽道,“就這麼叫,叫媽媽,叫媽媽!” 孩子臉是圓的,兩隻亮晶晶的眼睛也是圓的,但那麼矮小瘦弱,面色蒼白,頭髮細而灰黃——她媽媽生前多半就是這個模樣。而這不很像葉玉菡嗎?難怪孩子在剎那間會認錯人…… “媽媽,媽媽,”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女醫生,終於撲在她懷裡,“媽媽呀!” “哎,哎!”葉玉菡也連聲應著,胸中湧起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感情,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交融著悲愴、辛酸、溫暖、甜蜜和欣慰的複雜感情……她想,是的,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這種感情都與生俱來,而無論那女人是否結了婚和是否生育過——這就是母性! “告訴我,告訴媽媽,”葉玉菡知道,今天這個夜裡她在堇園能夠逗留的時間非常有限。她要抓緊時間聽和說,更要抓緊時間採取行動呢……她心裡焦急,但語氣平穩:“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俺叫小星星。” “什麼,小星星?” “哦,'小星星'是乳名。俺姓金,叫金星姬。” 小星星十一歲了,因過分瘦弱,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些,可智力正常,沒有病。從口音和她對老家的描述判斷,她是關外人,家住鄉村;她是獨生女兒,得到父母寵愛,像男孩一樣上過村塾。去年,一場可怕的疽疫使村上人死去大半,也使小姑娘失去了母親;為逃避死神,父親帶她遠走他鄉,流浪到關內,在一些城鎮乞討度日,最終到了北平。父親的想法是待戰亂結束,就帶著她回故鄉去;但是,前些日子的一個深夜,一輛軍用卡車將她的父親撞死之後揚長而去,使小星星徹底成了孤兒…… 日本戰敗後,七三一部隊倉皇潰逃之時,為了消除罪證和盡量多殺害中國人,曾經將貯存的細菌武器沿途大肆播撒——葉玉菡知道,這就是小星星家鄉去年那場“瘟疫”的來歷。

父親死後的一天,幾個黃發碧眼的外國人在街頭盯上了衣衫襤樓,蓬頭垢面,正在沿街行乞的小星星,圍著她問長問短;最後把她帶到了這裡,說這裡是病房,而她有病,必須治病,否則會像她母親和那些村民一樣死掉!他們讓她洗澡之後換上乾淨的條紋服,然後指給她一間病房和一張病床,而把她原來那身破爛衣衫一把火燒掉…… 小星星就這樣住下了。他們說還有很多病人要來,但好幾天了,仍然只有她一個人。小星星孤獨,害怕,也想過逃跑,但門窗上全是鐵柵欄。幾個穿白大褂的外國人倒是慈眉善目,態度和藹,每天上午來看看她,給她聽診,作些檢查,讓她服些藥片,還喝些藥水…… “小星星,你把這些告訴媽媽,很好。”葉玉菡撫摸小姑娘的肩和背,輕聲安慰她,“有媽媽在這裡,什麼都不用怕!媽媽跟你在一起,不會離開你的。”

“媽媽!”小星星的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好孩子!”葉玉菡在小姑娘面頰上親了一下,拍拍她的頭,起身環顧四周。堇園的自來水是可以直接飲用的。床頭櫃上擺著煉乳、煮雞蛋、麵包和餅千等食品。盥洗室裡毛巾肥皂牙膏牙刷等用具齊備……可以說,除了安著鐵柵欄的窗戶和上了鎖的鐵柵門,這裡沒有任何不正常。但葉玉菡是醫生,終於注意到了“床頭卡”。這是所有醫院的通例,卡上欄目有病房號和病床號,病人的姓名、性別、年齡和入院日期,有時還有所患病名——這最後一欄往往不填寫,有時則用英文或拉丁文填寫。現在,葉玉菡看見兩張空床的床頭卡上寫著字,小星星的床頭卡上也寫著字。這裡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病房,收治的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病人,床頭卡上能寫些什麼呢?葉玉菡俯身細看,終於看清楚了,卡上都用藍黑色派克墨水填寫著一個英文單同“ape”,小星星那張床頭卡上寫著ape(l),另外兩張上分別寫著ape(2)和ape(3)……

這是什麼意思? “ape”是什麼,是姓名?不,不像;而且,也不會三個病人同一個姓名。是病名?這倒有可能,將同一類病人安排在同一間病房裡。那麼,這是一種什麼病呢?女醫生有點蒙了。但她對這個詞彙是有印象的;不僅有印象,曾經還很熟悉和常用……突然,她像觸電似的渾身一顫:天哪,ape,不是“猿”嗎?在堇園這種地方,“猿”是什麼意思,她葉玉菡還不明白嗎?那些安瓿的用途,終於昭然若揭…… “小星星,媽媽帶你離開這兒,好嗎?”葉玉菡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回身再次摟住小女孩。其實,今晚,她本來的計劃和決心,就是帶著孩子離開堇園! “去哪兒?”小星星的眼睛更大,更圓。 “去媽媽家!” 小姑娘點點頭,流著淚,撲在女醫生懷裡。

恰在此時,突然傳來凶狠的叫罵和猛烈的打鬥聲,伴之以大型金屬器具摔倒和許多玻璃器皿碎裂發出的刺耳轟鳴。葉玉菡傾聽了一下,判斷是從樓下傳來的動靜;她還聽見了老木的吼叫:“葉大夫,葉大夫!” “快,跟媽媽走!”葉玉菡不知何以迸發出那麼大的力氣,一把抱起小星星就往門外跑。她很快就看見是西蒙·切爾尼跟老木扭打成一團,沿著樓梯直滾下去,從二層滾到一層,還打作一團。切爾尼才四十多歲,體格健壯;而老木矮小殘疾,年歲又大,怎是對手。滾下樓梯之後,老木被切爾尼壓在下面,滿臉滿身都是血,但仍死死抱住對方,甚至張大了嘴拼命咬嚙對方…… 葉玉菡看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更加抱緊小姑娘。就在這時她又聽見了叫聲,這是老木的垂死喊叫:“葉大夫,快走啊!” 這是在衝葉玉菡喊叫。女醫生猛醒過來,抱著小星星衝下樓,衝往樓門。但老木的叫聲戛然而止:切爾尼兩隻大手像鐵鉗般狠狠掐住老木的脖子,越掐越緊,老木的喉結恐怕已被掐碎了!發現葉玉菡要帶著孩子逃出去,切爾尼一把甩開老木,猛撲過來,把女醫生撞了一個踉蹌,朝前跌倒在地。但老木又奇蹟般地一個翻滾,抱住切爾尼的腿…… 這時,葉玉菡抬頭瞥見牆上那個裝著玻璃門的匣子,想起那是一種“高壓霧化裝置”……她掙扎著爬起來,摟著小星星撲了上去。她的力氣突然變得那麼大,她的拳頭突然變得那麼硬,一下就砸碎了玻璃,在鮮血四濺之中拉下手閘。接著,她摟著小星星,連滾帶爬地出了F樓,連滾帶爬地下了台階,又連滾帶爬地到了外邊林蔭道上。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切爾尼手中抓著一把短刀,正在不停地朝老木軀體上亂捅,每捅一下便鮮血四濺!但他仍然無法甩開對方。老木已經快要被切爾尼捅成碎片了,血肉模糊,不似人形;但是,他卻仍然像粘膠般死死貼在那美國人身上。 “老木,老木,”女醫生失聲大叫,“老木啊!” 但她的叫聲立刻被一種奇異的呼嘯和轟鳴所掩沒,橘黃色的熊熊烈焰同時騰空而起,從四面八方撲向F樓,頃刻間便吞噬了這座三層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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