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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七章“一七七九號信箱”

第二次握手 张扬 5864 2018-03-18
“冠蘭,我親愛的弟弟!” 多少年來,丁洁瓊給冠蘭寫信一直是這樣開頭。 說起來真是悲哀!除了寫信,她和冠蘭沒有別的辦法更加親近。她想過,如果通電話或見面,也許會發生別的情形,她肯定不會再叫“弟弟”而換上別的稱謂。她早就決定,結婚之後不能再這麼叫了;應該稱“冠蘭”,稱“親愛的”,稱“夫君”,或乾脆稱“丈夫”,甚至當著客人或朋友的面也這樣!可是,結婚,什麼時候?甚至,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每當想到這裡,她往往不寒而栗…… 我從“X基地”來到了“W基地”。現在“參觀”完畢,在下榻的招待所,在燈光下,給親人寫信。戰爭越打越殘酷,我們也越來越忙。明天一大早便直飛“Y基地”。 剛才,兩個小時之前,在招待所外的停車坪上,我跟佩里發生了一場小小的不愉快。他總是那麼溫和,親切,他那張其貌不揚的面孔上總是蕩漾著和藹的笑意;可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發火了,居然連面孔和聲音都扭曲了。這種衝突,這場衝突,遲早會發生的,那麼,發生了也好。我曾經告訴他們,钚彈的成功機率是百分之九十,鈾彈則是百分之六十——其實我知道,兩種炸彈的成功機率都是百分之百!據奧姆他們計算,一顆“臨界”值的原子彈爆炸當量為幾千噸,而我的計算結果比他們的差不多大十倍。但無論幾千噸也好,幾萬噸也好,一旦投擲和爆炸,必將是幾千、幾萬、十幾萬乃至幾十萬生靈塗炭!我還擔憂更可怕的情況發生:原子彈爆炸的核心部位可能出現上億度高溫,這是否會引燃大氣層?萬一發生這種情況,地球就變成了火球,就是世界末日。

我跟同事們談起這一切。他們或多或少都有同感。但是跟佩里的幾天相處,我發現他的心思完全不一樣。他似乎只擔心一件事,即戰爭在原子彈問世之前結束…… 奧姆安排丁洁瓊住進招待所,還在她屋裡坐了一陣。招待所外觀簡直像“汽車旅館”,但內部陳設很好,豪華舒適。 “你了解佩里的……情況嗎?”奧姆輕聲問。 “我不想了解他的任何情況!”女教授仍然面有慍色。 “某些情況,還是知道一點為好……” “你想讓我知道什麼?” “比方說,他的親人們……” “他的親人跟我有什麼關係!” “是這樣的,”奧姆小心翼翼,斟字酌句,“他的獨生子死在珍珠港……” “什麼時候,”女教授的心靈悸動了一下,“怎麼死的?”

“還能是什麼時候,還能是什麼死法,唉!”奧姆輕嘆一聲,“約瑟芬·佩里少尉,從西點軍校——也就是他父親的母校畢業後,被派往珍珠港服役;他抵達基地的第四天,正是當地時間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 “原來如此!”丁洁瓊坐不住了。她徘徊良久,在奧姆面前駐足,輕聲問道,“他,亞倫·佩里,還有什麼親人?” “還有妻子。失去兒子之後,她瘋了,兩年多來一直住在長島一家精神病院。” “天哪,”丁洁瓊喃喃道,“你怎麼不早說!” “我也是剛知道的。” “是嗎,什麼時候?”丁洁瓊訝然。 “有兩個小時了吧,佩里登車去機場之前。”奧姆看看手錶,“他,他讓我告訴你。” 女科學家怔住了,默然不語。

我到美國整整十年了,除奧姆外,這位佩里可能是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美國人。他彷彿不是軍人,不是工程師,而是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成功地繞開法律,說服工人們不組織工會,甚至成功地說服國會不過問經費的使用,以免造成洩密。他還是一位心理學家。來自各大學的科學家原來每年發九個月薪金,可佩里給發足十二個月。戰爭年代軍人受尊敬,於是他許諾給文職人員授軍銜……凡此種種,都大得人心。因為嚴格保密,Y基地計算中心幾百名操作員和數學家不知道工作目的,又深處沙漠,生活單調無聊,乃至精神渙散,效率低下;於是佩里下令破例把真相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在製造原子彈,而且讓他們先算一道題:一顆原子彈能消滅多少“野獸”? ——此舉竟使計算中心人們的精神面貌大為改觀,工作效率猛增百分之二十!有一天,佩里在長途公共汽車上聽人談到婦女營區的碎石子路不便行走,還很容易硌壞皮鞋。第二天他便調來機械化築路隊,兩三天內就鋪設好了平整的瀝青路面……

寫到這裡,想起一件事:W基地有成千上萬的婦女充任辦事員、秘書和速記員或從事其他服務工作。基地是在荒野上建起來的,環境閉塞,服務設施和物資供應很差。婦女們的情緒直接影響了工程進度。佩里在抓緊完善設施的同時,向婦女們發表了一次講話,關鍵的話是這麼幾句:“你們之中的大多數都有深深所愛的人在軍隊中。他們正在前線艱苦作戰和英勇犧牲。你們的工作就是對他們的愛情。因為你們的工作將縮短戰爭,使勝利早日到來,使你們的愛人儘早回到美國,回到你們溫柔的懷抱!” 佩里講這段話時,婦女們喧嘩了,激動了,很多人還流淚了…… 佩里這段話不僅當時就使W基地的絕大多數婦女都安下心來,勁頭倍增,而且在時過境遷一年多之後,仍使同是女人的丁洁瓊怦然心動。將軍顯然懂得這個哲理(對,確是哲理):愛情是男人生活的一部分,卻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哪怕對女教授而言,也不例外。雖然工作、名望和成就看似構成了丁洁瓊的一切,但那隻是外在的、物質的和直觀的一切;就精神生活和內心世界而言,她嚮往的仍是愛情,渴望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完全擁有並充分享受愛情的女人!所以,聽說佩里的話後,丁洁瓊立刻想到了她“深深所愛”的人;想到冠蘭也正在為打敗日寇、贏得戰爭而艱苦工作;想到她跟冠蘭雖然遠隔重洋,卻在為同一目標奮鬥。她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工作更能直接作用於縮短戰爭,使勝利早日到來;因此,從佩里的角度看,她的工作就是對冠蘭的愛!戰爭結束對婦女們而言,意味著愛人儘早回到她們“溫柔的懷抱”,而丁洁瓊渴望自己有幸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員……

佩里是個愛國者,真正的愛美國。他的聰明智慧,他的殫精竭慮,上面寫到了一些,還有更多的沒有寫到;不管怎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美國,為了美國的最高利益——原來我認為,他確實是認為我在伯克利待得太久了,邀我出來“遛遛”;後來又認為,參觀兩處基地是為了讓我協助解決若干難題,科學原理或生產流程方面的難題——如果這樣,他算是又“對”了。譬如我關於先以“熱擴散”使六氟化鈾低度濃縮的建議,可能會使目前處於“瓶頸”狀態的氣體擴散流程發生重大改觀。關於薄膜,我給出了精確的物理參數,使材料合成和製造的前景豁然開朗…… 後來得知,不止如此。直到剛才,奧姆才告訴我:佩里希望我通過參觀X基地和W基地(接著還有Y基地)對美國的先進和強大形成深刻印象——我說,我來美國已經十年,對此早有深刻印象了呀。奧姆說,不是這個意思,佩里是希望我像他那樣愛美國,像他那樣一切為了美國,為了美國的最高利益!而要做到這一切,我就得加入美籍,成為像他那樣的“真正的美國人”……佩里希望我知道,美國的先進和強大,是美國民主制度的產物。他認為像我這樣的人物如果永遠留在美國,固然對美國有好處,但尤其對人類、對科學和對我自己有好處,甚至對中國也有好處——就像居里夫人雖然加入了法國國籍,她的祖國波蘭仍在為她感到驕傲一樣。將軍要求奧姆幫助他達到這一目的。他說沒有任何人比奧姆更適合擔負此項任務。他知道奧姆愛著我,而我對奧姆也很尊敬和親近。他稱讚奧姆在“曼哈頓工程”中做出了突出貢獻——但如果能讓“瓊”永久留在美國,那才是最大的貢獻!

將軍知道我喜歡奧姆,卻不知道我心中還有個奧姆不能比擬的男子。也不知道,我固然看到了美國的先進和強大,但絕對並不因此而想永久留在美國;我的企盼和追求是,自己的祖國有朝一日變得同樣先進和強大! 寫到這裡,女教授憶起幾天前的一件事:在X基地看到堆積如山的白銀時,佩里隨口說:“這些白銀來自中國。” “是嗎?”女教授愕然。 “我也只是剛剛知道這一點。” “中美兩國還有這麼一項合作?” “不。這些白銀屬於'庚子賠款',原銀錠上還刻著大清國庫的印記。”將軍說著,口氣輕淡,“當年在中國也許算成色最好的銀子了,但所含雜質太多。我們委託美國金屬精煉公司和費爾普斯·道季銅公司精煉和加工之後,才能實際應用在電磁流程中。”

公元一九〇〇年即清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次年簽訂的《辛丑條約》中規定中國向各國賠款海關銀四億五千萬兩,分三十九年付清,本息共九億八千二百二十三萬八千一百五十兩。不久,公元一九〇五年,作為結束甲午戰爭的條件,中日兩國簽訂的《馬關新約》規定中國向日本賠款白銀二億兩。日本通過兩個條約得到的巨額賠款,被全部投入中小學教育…… 丁洁瓊學過“中國通史”,知道這一切。 “這些白銀,就是當年中國對美國的賠款。”佩里接著說,“但美國並沒有急於將這些白銀派上用場,而是貯存起來了。原來可能是作為硬通貨儲備,不料後來變成了戰略物資儲備——現在,瓊,你親眼看見了,它們終於被派上了用場。美中兩國有了多麼好的合作方式,哈哈!”

丁洁瓊聽著,胸中湧動著屈辱感;特別是佩里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簡直使她憤怒!她想:這傢伙,是不是又在賣弄他的“心理學”?她冷冷地答道:“我情願中美兩國有更好的合作方式,而且已經有過了!” “哦,是嗎?” “請問,將軍,”丁洁瓊拖長聲調,“有幾個國家的科學家參加了'曼哈頓工程'” “美英兩國呀。” “我呢?” “對了,還有你,你是中國人。”佩里沉吟,“但是,只有你一個中國人……” “是的,只有我一個中國人。”女科學家目光炯響,“但是憑著這一點,你就不能再說參加'曼哈頓工程'的只有美國人和英國人了。” 佩里不吭聲。 壁鐘敲響了。女教授一瞥,嗬,已是凌晨三點!她想,不能再寫了,應該睡睡,只睡兩三個鐘頭也是好的,一大早還得趕飛機呢!可是,轉念一想,還是把這封信寫完吧,寫完……

多年來,我一直使奧姆失望;現在,不想讓他立刻又陷入失望。剛跟佩里發生過不愉快,我也不想再發生不愉快。而且,“曼哈頓工程”日趨繁忙緊張,我們的每一天和每一項工作都跟早日結束戰爭聯繫在一起,不能橫生枝節;於是,我沉默不語。學成之後,我一定要回到中國來——這個初衷,從來沒有變化過,正如我對你的愛情從來沒有變化過一樣。 真的,冠蘭,我的弟弟,任何情景和事物都在引起我對你無盡的眷戀。電磁流程要獲取足夠數量的和達到足夠濃縮度的鈾,必須大量運用化學手段,特別是其第一階段的開始和結尾。氣體擴散流程一直沒能找到適用的薄膜材料——而材料問題的本質是化學。鈾238在“原子鍋爐”中轉變為钚239後的分離,用的完全是化學方法。 “鍋爐”冷卻水的去離子過程,也要運用化學。而工人多達六萬的“W基地”,本質上整個就是一座化學工廠——美國最大的化學工廠……化學,化學!我這個物理學家總是想起化學,不就因為我的愛人是一位化學家嗎?原子彈製造過程中必須運用化學的環節很多。我天天、時時在想,要是你能在美國,能在我身邊,能和我一起參加“曼哈頓工程”,該多好呀!

丁洁瓊又寫了一陣,終於感到累了,極度困乏,卻仍然沒有睡意。她將剛寫滿的十幾張信紙全看了遍,並不折疊,也不置入信封,而是捧起來緊貼在面頰上,久久地貼貼著,貼著。與此同時,她的眼睛儘管緊閉著,淚水卻撲簌簌直落…… 又過了十來分鐘,丁洁瓊終於起身,到盥洗室擦了一把臉,將滿面淚痕仔細擦淨,然後踱到壁爐前,在一張高背椅上落座,將這疊厚厚的信紙整整齊齊擺進爐膛,劃著一根火柴,點燃…… 丁洁瓊的研究涉及鈾和核。她的工作和她本人早已被安全機關納入視線;參加“曼哈頓工程”後,更受到“正式”監視。這是不奇怪的。與“工程”有關的一切人,除總統、陸軍部長、海軍部長、陸軍參謀長和佩里將軍外,在這一點上都不能“倖免”。只是對她這個“曼哈頓工程”中惟一的“外國人”,惟一的非英美籍科學家,特別是這麼一位“不可思議”地堅持保留一個受盡欺凌宰割的窮國弱國的國籍而堅持拒絕加入美籍的核科學家,監視得更加“周到”而已。不錯,佩里將軍和他手下那些上校或上尉們對她非常客氣;但那隻是外表,“正常”的監視是須臾不少的。奧姆勸她忍耐,勸她“從長計議”,說這在所有國家和所有社會形態中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切為了戰爭勝利,一切為了打敗德國和日本法西斯,等等。她呢,既然參加了“曼哈頓工程”,退出來已不可能;為了正義的戰爭,也不應該退出來。此外,她也沒什麼可怕的,外出不怕跟踪,打電話不怕竊聽,沒有怕別人知道的事情;惟一的問題是通信——跟冠蘭的通信…… 通信是她跟冠蘭聯繫的惟一渠道。他倆經常通信,而且是很長的信,在一封封書信中互訴衷情,每一封信都是情書;他倆一個是物理學家,一個是化學家,除愛情外,科學是維繫他們的最好紐帶。除纏綿情話外,書信中談得最多的便是科學問題。可是自參加“曼哈頓工程”後,丁洁瓊發現連“通信自由”也被取消了!從前丟失信件總以為是飛機、船隻“出事”了,現在才知道還另有原因。不僅不能談科學,連愛情也不能談了——那部英國電影《疏忽》中說了:叛變的突破點無非兩個,一是金錢誘惑,二是男女情愛。而且,愛情總是含著羞澀和隱秘的——它的美麗、魅力和尊嚴,也正在這裡,全在這裡。谁愿意讓自己的愛情暴露在一夥“特工”面前呢?尤其令人氣悶的是所有這些還不能在信中寫明。不能向對方暗示已經沒有了“通信自由”。否則呢?否則信件就寄不出去,就會“失踪”,從美國任何地方投寄都概莫能外。難怪丁洁瓊經常幻想蘇冠蘭也在美國,也參加了“曼哈頓工程”,因為那樣就沒有這些麻煩了,那該多好! 特別令丁洁瓊擔憂的是,冠蘭看出她的信越來越簡短,越來越枯燥無味,連口氣和稱謂都變冷淡了,明顯是在“應付”……冠蘭感到困惑,甚至感到焦慮和痛苦,去信追問。女教授苦於無從回答。有時她甚至只能寄望於努力工作,使“工程”早日成功,原子彈早日製造出來並付諸使用,真相大白於天下之後,總可以“解密”了吧,那她就能擺脫這種難熬的尷尬了! 但是她一直堅持給冠蘭寫信,像過去一樣寫很長很長的信,從未間斷。只是所有這些信件都不曾投寄。寫完之後,她會認真看上一遍,並不折疊,也不置入信封,而是雙手捧著貼在面頰或胸脯上,在沉默中讓它們浸透自己的淚水,就那麼過上好一陣子,然後置入壁爐,劃著火柴…… “不,今後決不再燒了!”現在,丁洁瓊一面撫摸著因被淚水浸濕而發澀發疼的面頰,一面凝視著爐膛中的縷縷火苗青煙,獨自沉吟,思忖。 “今後我要把所寫的信都留下來,留下來,留在手頭,作為愛情的信物,作為這段非常時期的見證,有朝一日當面交給他……” 房門輕響了兩下。女科學家一時反應不過來:“誰?” “奧姆。” “什麼事?”丁洁瓊仍然沒反應過來。 “你沒看窗外嗎?天亮了,要動身了。” “哦哦,奧姆,你是奧姆。”丁洁瓊如夢初醒,“你回屋去,我馬上來。” 她說著,匆匆給冠蘭寫信——這是一封準備“公開”投寄的信,而且待一會兒就投在招待所郵箱裡。她馬上要去“Y基地”,還要在那裡住很久;到底住多久她也不知道,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即一定要住到原子彈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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