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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五章亞倫·佩里將軍

第二次握手 张扬 5834 2018-03-18
丁洁瓊一眼就看出亞倫·佩里的肩章、襯衣翻領和船形帽的金星都從一顆增為兩顆了。她笑著遞過右手去:“喲,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告訴我?” “奧姆沒跟你說嗎?”將軍咧開大嘴,笑容可掬。他輕輕捏住女科學家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抬起來輕輕一吻。 “我跟他兩個禮拜沒見面了,都很忙。” “對,我晉升少將也是這兩個星期內的亊。” “什麼時候請客呀?” “你呢?你升了教授。” 丁洁瓊在副教授位置上待了七年,不久前剛當上教授——這是她直接參加“曼哈頓工程”的結果,也是因為佩里的有力干預。將軍嘆息一聲:“瓊,論水平和貢獻,你早該是教授了。”佩里學丁洁瓊的樣叫“奧姆”,又學奧姆的樣叫“瓊”。現在,他接著說:“這樣吧,瓊!為表示慶賀,咱倆共同舉辦一個雞尾酒會,好嗎?我管出錢,你管調酒。聽說你能調一百多種雞尾酒呢!”

“我出錢吧!我一個人,錢用不完。” “你沒錢。你的錢都買了東西送往中國了。” “您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佩里指指遠處,拉拉丁洁瓊:“喏,赫爾來了。” 幾輛吉普車開了過來。第一輛在將軍和女教授跟前停下。滿臉堆笑的赫爾·奧姆霍斯少校從駕駛座上跳下來,先敬軍禮,接著是握手。 “身體怎麼樣了?”將軍打量赫爾。 “你看見了我從車上跳下來的動作,難道不像一頭美洲豹嗎?”少校立正,挺胸,精神抖擻。 “我看你有點做作,”將軍聳聳肩。 “怎麼會呢?”赫爾雙手一攤。 “當然會的!”將軍揮揮手,“你就安心乾地勤吧,不要再做上天的夢。” 赫爾求助似的望著丁洁瓊。女教授一面登上吉普車一面勸慰道:“先把傷徹底治好再說吧,赫爾。”

赫爾在中國負傷後住了十個月醫院,先後做了三次手術,出院時仍然帶有多處傷殘。穿上衣服後雖然勉強可以摀住體表的疤痕,但不能消除體內的痛楚,動作也明顯變得笨拙了。他得到了獎章,被提升為少校,但代價是不得再駕駛任何飛機。赫爾只好在昆明巫家壩航校任教並做些地勤工作,同時堅持治療和鍛煉;他恨透了日本人,做夢也想著有朝一日全面恢復體能和重上藍天。但是,幾個月後又一次打擊接踵而來:他奉命於一九四四年二月返回美國。等待著他的將是退役。而赫爾亟盼繼續待在軍隊中。他想,在反法西斯戰爭方面,自己比美國政府有遠見得多!他早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就到了中國。他曾經浴血苦戰,戰功累累,負過重傷。憑什麼把他一腳踢開?他千方百計也要保住現役軍官的身份和尊嚴。萬般無奈之中,他想到了哥哥。他知道羅曼認識很多大人物,包括總統、陸軍部長、海軍部長和陸軍參謀長等等。

羅曼沒有去找總統和部長們。他拉上丁洁瓊只找了佩里一次,事情就辦成了。隨著“曼哈頓工程”的迅速推進,陸軍撥了一支航空兵歸佩里指揮。將軍批准赫爾少校到這支部隊繼續服役。但他很快發現赫爾的野心是企圖再上藍天,便斷然喝止,明確規定少校只能從事地勤工作。 “戴上茶鏡,瓊!加利福尼亞的陽光太厲害了。”佩里憐愛地瞅瞅丁洁瓊,一面說,一面像個騎兵隊長般揮了揮手。赫爾駕駛的第一輛吉普車首先開動。其他幾輛尾隨著,排成一行朝停機坪盡頭一架雙引擎飛機疾馳而去。 隨著“曼哈頓工程”日趨緊張,也隨著各種飛機的安全係數越來越高,佩里已經從反對乘坐飛機改而鼓勵乘坐飛機了。他甚至要在“曼哈頓工程”範圍內,不論什麼人到什麼地方去執行什麼任務,能乘飛機的一律乘飛機!他本人身體力行。眼前就是這樣,他要了一架專機,邀請丁洁瓊從伯克利同飛納什維爾;為了擺擺“二星將軍”的派頭,還特意讓後面跟著一位上校、兩位中校和兩位上尉——還好,其中總算沒有準將。

到美國十年,這還是丁洁瓊第一次乘坐飛機。佩里理解她的好奇心,拉她一起坐在“前艙”。從這裡能看清駕駛艙,看見飛行員的操作,對四面八方擁有最大限度的視野,倒也很有意思。上校、中校和上尉們則擠在後面“統艙”裡。飛機不大,“前艙”只能容下兩個人。 “我把這裡命名為'將軍艙',只允許我自己獨自享用。今天是第一次破例,瓊。”為了壓倒飛機的轟鳴,佩里使勁抬高嗓門兒:“你懂嗎,瓊?這是我們男人的通病,喜歡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 “我懂。” “這太好了!” “其實,將軍,女人也是這樣喜歡漂亮男人……” “是嗎?”佩里頓時神情沮喪,“咳,可你瞅我這副尊容!” 這是一九四四年八月底的一天。丁洁瓊得到“特許證”,正式參加“曼哈頓工程”已經一年零八個月了。這段時期中,她仍像從前一樣在實驗室或計算室里工作,大部分時間在伯克利,也到斯坦福大學、加州理工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和杜邦公司去——這些大學和企業承擔了“曼哈頓工程”的許多理論研究、實驗和研製項目。參加此項偉大工程的十五萬名科學家和工程師中女性絕少,而其中非美英國籍的科學家更只有丁洁瓊一人——對了,本來還有個費米;但費米全家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一日在芝加哥地方法院宣誓效忠美利堅合眾國之後,也成了美國人。

“特許證”是佩里親自簽發的。對女科學家的國籍問題,將軍一個字也沒再多說。不管在哪裡遇見丁洁瓊,他都表現得格外熱情。一九四四年八月底的這一天,他來到加州大學,邀請女教授同機飛往田納西州首府納什維爾。佩里說:“你在伯克利待得太久了,我陪你出去溜溜。” 在飛機上開了一陣玩笑後,佩里獨自打起盹來。丁洁瓊聽著他的輕微鼾聲,簡直有點羨慕。她望著佩里,憶起跟這位將軍的第一次見面。那個日子很容易記住,是一九四二年的“平安夜”…… 丁洁瓊剛走出小樓,便被籠罩在一團迎面撲來的冷氣中。她打了一個寒噤。奧姆霍斯緊跟上來,將自已的大衣往她身上一披,隨手攏緊,挽著她穿過花園。還未打開虛掩著的鐵柵門,已經看見兩輛深藍色勞斯萊斯仍停在原處,像兩座石雕般無聲無息,車身上閃爍著黯淡的光澤。那是遠遠近近路燈光的反射。他倆剛跨出鐵柵門,後面那輛轎車一側的前門便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個身著軍便服的中年人鑽了出來,衝著女科學家挺直身子,腳後跟併攏,右手往船形帽上碰碰,吐出一串粗硬的音節:

“亞倫·佩里。陸軍準將。” “久仰,將軍。”丁洁瓊伸出右手,“您難道一直待在車裡?” “是的,六個半小時了。”將軍上身前傾,接過女科學家的右手吻了吻。他對丁洁瓊行“吻手禮”,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只是後來有所改變:上身不再前傾,而是將對方的右手高高抬起,貼在自己唇上。 女科學家原來想像,這位說一不二,斬釘截鐵,指揮幾十萬人馬的將軍必定魁梧高大,風度懦雅;現在一看,大相徑庭,原來是個五短身材、皮膚深黯、粗獷結實的漢子,年近半百吧,鐵塊般的鷹鉤鼻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 “您一定很餓了,”丁洁瓊覺得自己的手被對方的胡碴兒扎疼了。將軍的手也像石頭般又硬又涼,與她在美國碰過握過的所有男人的手不一樣。

“主要是渴,”將軍答道,“還有點冷。” 丁洁瓊的心怦然而動。她遲疑了一兩秒鐘,帶著責備的口氣對佩里說:“您應該跟奧姆霍斯博士一起進屋的。” “還是叫'奧姆'吧,我喜歡這個叫法。”佩里聳聳肩,微笑道:“是的,我本想跟奧姆一起進屋的,但怕丁小姐不予接待。” “怎麼會這樣想?” “對丁小姐曾經遭遇過的不公正,我負有主要責任。”說著,將軍再度上身前傾,“我特地來向您道歉,並鄭重邀請您參加'曼哈頓工程'。” 丁洁瓊沉默了幾秒鐘,轉向奧姆:“你為什麼不說佩里將軍來了?” “這是將軍的命令。”奧姆也腳跟併攏,俯了俯上身。 “快,快進屋!”女科學家笑起來,目光忽然掠過兩輛勞斯萊斯,“車中還有誰?一起進屋。”

“車中還有幾名軍人。”佩里答道,“待在車上是他們的任務。” 三人回身,走進小樓。進入門廳後,奧姆為丁洁瓊脫下身上披著的大衣,露出裹著淡紅色居家衣著的勻稱體形。佩里打量著她,說:“丁小姐,早就听說你身材很高。今天見面,果然如此,比我還高一截呢。但是,跟奧姆一比,你還是典型的東方女性,嬌小玲瓏。” “多說些好聽的,”丁小姐盈盈一笑,“您就'公正'了!” 進入客廳之後,佩里將軍吸溜著鼻子四下張望,終於瞅見了兩杯沒喝完的雞尾酒:“你倆在慶賀什麼呀?” “為芝加哥鍋爐開始運行!”女科學家為兩位客人沏上茶,獨自上樓去了。 “怎麼樣,博士?”佩里壓低嗓門。 “我們又成功了,”奧姆介紹了過去幾個小時裡跟女科學家的對話,“跟我預料的一樣。”

“太好了!”佩里深深舒一口氣。 “瓊的臥室和書房都在樓上。我想,她是取那篇論文去了。”丁洁瓊早就開始了對鈾的研究。在奧姆的幫助下,她後來得到了盡可能多的金屬鈾和氧化鈾,也有了更好的實驗室和助手,研究更加深入。奧姆知道,瓊的理論思維極具雄辯性並富於前瞻性,她的許多實驗設計更是堪稱傑作。奧姆還知道瓊曾經在加速器中用中子、質子和其他幾種粒子對鈾核進行轟擊,結果在至少兩個層面上獲得好幾個放射性氣體系列,所得照片達十二萬張,數據近百萬個,對照片的判讀和對數據的計算處理工作“浩如煙海”,使丁洁瓊累得住了幾天醫院…… 奧姆記得,像歷來那樣,瓊的幾個助手叫苦不迭;跟著她工作,必須起早貪黑,沒日沒夜。最長的一次,女科學家整整兩個月沒離開實驗室,每天喝礦泉水,啃三明治。因為實驗室中人工採光,乃至兩個月後她走出大樓時竟分不清日夜了……

瓊的此項研究歷時近一年,終於在一九四一年春天完成。只是按照規定,一切直接間接與戰爭有關的實驗結果必須在戰後才得發表,而瓊又被排除在“U委員會”和“曼哈頓工程”之外;所以,只有奧姆一人知道此亊。可是作為惟一知道此事的人,作為一位著名理論物理學家,直到今天之前,他竟一直認為瓊的發現至少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只具有“純理論”上的意義。 “停機”發生後,他憑“直感”想到瓊能解決這個問題,但仍未想到放射性氣體與“停機”之間的因果關係。 “一九四一年春天”是什麼意思?當時世界上第一台“原子鍋爐”連踪影都還沒有呢!可是,瓊已經預見到它的基本構造和它在運行中可能出現“窒息”…… “從理論上說,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奧姆霍斯站在“停機”的鍋爐旁,不慌不忙地對佩里說:“但是,需要一大筆錢,需要幾十位科學家、工程師和計算機操作員,還需要至少半年以上的時間……” “半年以上時間?”果然,將軍喊道,“你瘋了?不行,絕對不行!” “還有另一種解決方法——”博士拖長聲調,稍作停頓。 “我知道,”將軍盯著博士,“你又會提出去找丁洁瓊。” “是的。” “成功的機率是多少?” “百分之八十吧。” “百分之十就夠了!”佩里興奮起來,“哎,我說博士,你這百分之八十是怎麼來的?” “從您那裡來的。” “我?” “您忘了?您曾經特許我跟丁博士保持來往,特許我在來往中跟她討論與'曼哈頓工程'直接或間接有關的理論的、實驗的或技術上的問題……” “'特許'?不,那是默許。” “就算是這樣吧。”奧姆霍斯晃悠了一下身軀,“我記得,在那些討論中,她有過相關的觀點或論述。” “我們一起去吧。”佩里把手伸給博士。 “去哪裡?” “當然是去伯克利,去丁小姐那裡。” “什麼時候?” “立刻。” “什麼意思?今天可是'平安夜'……” “沒錯,”佩里一揮手,“走!” 專機在田納西州首府納什維爾降落後,佩里和軍官們到市區辦了一些事;接著換乘汽車,趕往橡樹嶺。田納西州境內公路密布,路面平坦寬闊,車隊風馳電掣。 “喏,瓊,你瞧,這一帶深處美國腹地,遠離東海岸,更遠離西海岸——”佩里跟丁洁瓊並排坐在一輛加長勞斯萊斯轎車的後座,長時間地凝視著車窗外面,“這就是說,空襲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從田納西州去華盛頓、紐約和芝加哥都很方便——你知道,這三個城市是'曼哈頓工程'的命根子。田納西州有很好的公路網和鐵路網,許多機場接近竣工或已經投入使用。我們前往的地區人煙稀少,沒有市鎮鄉村;滿眼是蔥綠的田野、草場、森林和山地,河流縱橫,水量充沛;到處豎立著鋼塔架,高壓輸電線路四通八達。此外,這個州還有充足的勞動力和比較溫暖的、便於全年施工和進行室外實驗的氣候條件——凡此種種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這裡可供開闢危險性很高的大型生產和試驗場地。” 這種“危險性很高的大型生產和試驗場地”共有三處,一處用於提取鈾,一處用於提取钚,一處用於組裝和試驗原子彈,都被稱為“基地”,代號分別為X、W和Y。 “三處基地都是我親自踏勘和選定的。我本是工程兵出身,有這個眼力。”將軍的口氣一如既往,充滿自信,“美國幅員遼闊,這為我的事業提供了基本條件。你是研究鈾的專家,所以,瓊,我首先陪你來看看這個提取鈾的'X基地'。” “您不是說這裡叫'橡樹嶺'嗎?”女教授問。 “從前這裡沒有地名,'橡樹嶺'是我給取的名字——你喜歡嗎,瓊?” “喜歡,”丁洁瓊由衷讚揚,“很有詩意。” “我還給主廠取了個名字,叫'卡林頓'。”將軍得意起來,“我再說一遍:正常情況下'欲速則不達',戰爭時期則不是這樣。首先考慮的是速度,要快!哪怕帶些盲目性,哪怕'一窩蜂',也是好的!總能撈著點什麼……” “科學研究能……'撈著點什麼'?” “是的!”佩里的口氣斬釘截鐵,“當這個科學研究跟戰爭,特別是跟正在進行的戰爭發生聯繫時,肯定是這樣。” 將軍舉例說,臂如,重水可用作原子鍋爐中的減速劑,於是早在一九四二年八月便開始設計並建造重水工廠,還一下子建成三座,耗巨資兩千萬美元。可是,卻不知道這些工廠能生產多少重水,不知道需要多少重水,甚至不知道是否需要重水…… “做減速劑,石墨比重水好得多呀!” “是的,你早就知道這一點,”將軍搖搖頭,“可當時我們不知道。” “後來怎麼知道的?” “奧姆把你的實驗結果告訴了我們。” “聽說,還是生產了一批重水……” “用不上,都送到加拿大去了。” “以後能用上的。” 一九四二年十月,科學家們開始推算一顆原子彈有多大爆炸力,造一顆原子彈需要多少鈾235或钚239。因為這決定著生產規模。結果“因數”為十,即實際需用量是計算的十分之一或十倍。一顆原子彈用鈾(或钚)量從十磅到一千磅都是“正確”的…… “'曼哈頓工程'集中了今天世界上所有第一流的理論物理學家,但最可觀的理論成果無非如此。”佩里帶著自嘲的口吻,“瓊,從來沒有一件事情像我們這樣,做如此重要的事情而如此缺少把握。” 實驗室證明鈾235與鈾238可用離心法、氣體擴散法和電磁法等三種方法進行分離。 “X基地”的使命就是嘗試用所有上述三種實驗室方法變成工業化方法,以獲取鈾235,用於製造原子彈。原計劃一九四二年秋從實驗室轉入規模化生產。十一月一日開始建造電磁分離流程。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開始建造離心流程。三月一日開始建造氣體擴散流程…… “三種流程幾乎一齊上,是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哪種方法能成功。哪怕碰上一種方法成功了,也是萬幸。”佩里將軍說,“就是我前面說的,'一窩蜂'也是好的,總能撈著點什麼吧——喏,瓊,看見前面那道鐵灰色城牆了嗎?'X基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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