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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受難的耶穌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149 2018-03-18
趙久真博士中等身材,膚色較深,方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他跟凌雲竹是在哥廷根大學物理學院時的同學,後來一直是好朋友,年齡也相仿。接到凌雲竹的電報後,他改變行程安排,在上海多住了幾天;等丁洁瓊來後,先陪她到美國領事館,再到領事館指定的醫院體檢,之後是辦簽證和買船票…… 現在好了,丁洁瓊總算登上了“格陵蘭號”郵船,緩緩駛離上海港。遼闊江面上的無數帆影,穿梭般的小火輪,外灘的高樓巨廈,在她的視線中逐漸模糊,遠去,終至消失。輪船開始在遼闊的東海上加快速度,破浪前行。丁洁瓊憑舷遠眺,百感交集,心潮澎湃,忍不住一遍遍拭去面頰上的淚水。七八年前,當她隨著父母從國外回到上海時,還是一個花季少女;此刻,當她再度跨出國門,正式登上人生的遙途時,已經是個成人,是個女人了……不錯,是女人。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她還不“夠格”,還只能算“女孩子”,算“少女”,算“姑娘”,算“女青年”,等等;她還不能享受到同齡的“真正”的女人們可以品嚐、可以享受的幸福:男女之愛和做母親的情趣。

她回首自己的身世: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華僑,曾參加同盟會,追隨孫中山,支持推翻清朝的革命大業;她的一位舅舅慨然回國參加廣州起義,是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的一百三十餘位犧牲者之一,後葬於黃花崗。她父母身上繼續頑強地表現出這種愛國血統,這種反抗封建獨裁和黑暗專制的激情。父母為此毅然放棄了國外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和藝術天地,帶著獨生女兒回到中國,回到上海,像先人追隨孫中山那樣,義無反顧地支持中國革命;像丁洁瓊的舅舅參加廣州起義那樣,投身於上海工人起義並在起義失敗後被捕,被關押,終至被殺害…… 丁洁瓊失去了父母。但她仍然認為自己是有所得的——得到了蘇冠蘭,得到了那個美少年的愛。她想,若是父母泉下有知,也會為此欣慰含笑的!她時時想起五年前那段難忘的日子:她為父母的被捕和音訊杳然而深陷痛苦,深懷鬱悶,孤獨絕望,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因此,那天,在高橋下水後,她神誌恍惚,忽忽間竟漂游了那麼遠,暴風雨襲來時已精疲力竭,乃至完全沒有了遊回來的力氣。如果不是那個年輕人拼死相救,她必死無疑!她能闖過鬼門關,能活到今天並前程似錦,確實是冠蘭賜予的!冠蘭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別人而不願被感激,不願被稱為“救命恩人”,特別是他在松居醫院的不辭而別——雖然這一切曾給丁洁瓊造成巨大的痛苦,但也由此使她看到了冠蘭難得的人品……何況冠蘭那麼帥氣,那麼富有思想,那麼才華橫溢!

可是,冠蘭卻像當年離開松居醫院後那樣忽然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踪!當年的“消失”可以失而復得,這次呢?波濤洶湧的大海,天色漸晚,陰風呼嘯,四顧茫茫,丁洁瓊卻一直佇立在船尾的甲板上,極目西望,滿臉淚痕。趙久真博士一直默默伴隨著她,不離左右。終於,博士輕聲道:“潔瓊,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中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齊魯大學。一定能找到他的。我一定幫助你們恢復聯繫。” “但願如此……”丁洁瓊喃喃道。 趙久真有意轉換話題:“說實話,我倒是對你不放心。”姑娘偏過臉來,望著博士。 “比方說,潔瓊,你很漂亮,可以說非常漂亮!”趙久真斟字酌句,“這樣,你就很容易受到異性的愛慕和追求;而你遠在異國他鄉,長期寂寞孤獨……”

“漂亮,非常漂亮,”姑娘淡然一笑,“我在金大五年也是這樣呀,愛慕和追求我的異性很多,多得簡直連我都記不清了!可是我從來沒動過心,我的胸腔中只能容下冠蘭一個人——您放心,今後也不會有兩樣的。” “還有,加州理工學院是美國名牌大學,那裡出過許多著名學者,包括諾貝爾獎獲得者。你在那裡鍍金之後也可能成為名教授,甚至是世界第一流的科學家!而蘇冠蘭……” “不,趙老師!”丁洁瓊迎視著博士,“第一,很多中國布爾喬亞喜歡把留學叫做'鍍金',也確實有不少人出國是為了'鍍金'——但我不是。我是為了真才實學,我也一定會求得真才實學。第二,將來,即使冠蘭是個伙夫,農夫,清道夫,我對他的愛也不會變化。如果他無力出國,我就接他出去,或者我回國來跟他結婚。”在濃重的暮色中,丁洁瓊目光炯炯,“倘若萬一他由於這種或那種緣故不幸離開了人世——我就終身不嫁。”

“潔瓊!” “蘇冠蘭,蘇冠蘭!”朱爾同連聲叫著,一腳踹開房門,跌跌撞撞撲進來,把靠椅和茶几都碰翻了。他三腳兩步跳到蘇冠蘭床前,一把扯掉蒙在對方頭上的毛巾被,氣喘吁籲:“蘇冠蘭!快起來,起來,快看號外,號外!” “你嚷嚷些什麼啊!”蘇冠蘭一骨碌爬起來,怒氣沖衝,“什麼號外,跟我有什麼關係?去你的!” “當然跟你有關係。”朱爾同揮舞一張報紙,“喏,上面有瓊姐的名字!” 蘇冠蘭瞥瞥報紙,又看看朱爾同。 “是真的,真的!”朱爾同將報紙湊到蘇冠蘭眼前。不錯,上面好像是有“丁洁瓊”這個名宇…… 蘇冠蘭跳將起來。 “別搶,別搶,本來就是送來給你的嘛。”朱爾同寬慰道,“你看,喏,這裡,就在這裡!”

果然,那裡清清楚楚印著一個名字:丁洁瓊。 蘇冠蘭竭力平心靜氣,將報紙翻來覆去看了看,啊,並非“號外”,是前幾天的《中央夜報》,這是南京《中央日報》的增刊。報上公佈了民國二十三年度公費留學招考錄取的研究生名單。名單中白紙黑字、明白無誤地印著:丁洁瓊。金陵大學物理系應屆本科畢業。學士。錄取在美國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物理系。專業方向原子核物理學。攻讀碩士學位。 是的,白紙黑字。那一個個鉛字黑得像鐵釘,又冷又硬的鐵釘,好像還發出一下下敲擊的聲響! 朱爾同嚷嚷:“也巧!我去圖書館從來不看報紙,今天偶然瞥了一眼,就瞥見了,嘿嘿——咦,蘇冠蘭,你怎麼啦?” 蘇冠蘭目光呆滯,像是盯著報紙,又像是瞅著別的什麼地方。 《中央夜報》在他手中紋絲不動。

朱爾同也愣住了。 報紙被擱在小桌上。蘇冠蘭重新躺下,屈起雙臂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 他很久沒有收到瓊姐的來信了。他也不敢給瓊姐寫信。他知道瓊姐在南京度日如年,他本人在濟南何嘗不是度日如年。他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裡消磨時日,好像忙碌不堪,實則腦海中一片空白,心中想的除了瓊姐還是瓊姐!瓊姐肯定會趕往頤和園赴約的。他無法想像瓊姐在極度失望之餘是怎樣離開北平的;他甚至擔心瓊姐會在迷離恍惚中遭遇車禍,或因深陷痛苦而身患重病;更擔心的是…… “蘇冠蘭,你為什麼不吭聲?” “吭什麼聲?” “你應該馬上給瓊姐寫信,熱烈祝賀她……” “寫信,往哪裡寄?” “寄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啊!” 蘇冠蘭睨視朱爾同:“不久以前你還說了葉玉菡很多好話,可今天又催促我與瓊姐恢復聯繫,鼓動我跟她戀愛下去……”

“我承認我自相矛盾!”朱爾同搔搔腦袋,“葉玉菡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但我要說,存在於你與瓊姐之間的,才是真正的愛情。” “這矛盾怎樣解決呢?” “不知道,”朱爾同想了想,終於搖頭。室內沉寂了一會兒之後,又問:“什麼時候給瓊姐寫信?” “我不是報考了杜克大學嗎,發榜之後再說吧。” “萬一你沒考上,還給她寫信嗎?” 蘇冠蘭沉默了一陣,搖了搖頭。 “為什麼?” “朱爾同,你真的不懂?”蘇冠蘭望著天花板,“瓊姐鍍金之後,可能就看不上我了。” “瓊姐不會是這種人。” “可我會自慚形穢的呀!” 篤篤!有人敲門。 “請進,”朱爾同抬高嗓門兒。 卜羅米牧師在推門而入的同時,四下溜了一眼。他一如既往,面容和藹;在四下溜了一眼之後,朝蘇冠蘭頷首道:“校長請你去一下。”

“什麼時候去?” “現在就去吧。” 一刻鐘後,蘇冠蘭到了杏花村。他走進小樓,伸手敲了敲校長辦公室高大而厚重的橡木門。開門的凱思修士做了個“請進”的手勢。 屋裡一如既往:紫色帷幕把所有光線都擋住了;無數蠟燭插在幾座花枝狀燭台上,搖曳著橘黃色的光澤,給室內的一切潑上一層渾濁的褐黃…… 校長安坐在高背安樂椅中,埋頭於一大堆卷宗。他身穿深色斜襟大褂,胸前掛著那枚銀十宇架,黃眼珠,薄嘴唇,高而寬闊的鼻子,體態魁梧,面目慈祥;只是頭頂更禿,身軀更胖,肌膚更加鬆弛,後腦勺那半圈棕色鬈髮也稀疏了一些。 蘇冠蘭鞠躬叫道:“校長。” “啊哈,是冠蘭來啦,歡迎歡迎!”查路德摘掉眼鏡,站了起來,更顯出身材高大,風度和氣派不減當年。他滿面笑容,繞過大寫字台,走到年輕人面前,又握手又拍肩膀。 “哦哦,請坐,這邊坐。凱思,沏茶。”

蘇冠蘭忐忑不安。他哼哼哈哈地應付著,順便環顧四周。像以往一樣,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壁爐上方那個十字架吸引過去,十字架上釘著一尊真人大小、紫檀木雕刻的耶穌“苦相”…… “校長,您叫我來,有什麼吩咐?” “我說過無數次了,別人叫校長,你應該叫查叔叔嘛!別忘了我跟你父親情同手足。”牧師把脖子上的銀鍊子拉拉正,使鍊子下端的十字架懸在胸口正中。他回到安樂椅上往後一仰,滿面春風:“首先,冠蘭,請接受我最熱烈的祝賀……” “什麼事呀,校長?”年輕人心上如千萬隻螞蟻在扒撓。 “別急,冠蘭,我馬上要向你宣布一個大好消息。”查路德拉開抽屜,找出一份文件,重新戴上花鏡,滿臉笑容地宣布,“你,已經在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度公費留學招考中,錄取在美國杜克大學研究生院。”

“校長!”蘇冠蘭霍地站起來,心臟狂跳。 “別急,冠蘭,還有更好的消息呢!”牧師從眼鏡上方瞥瞥對方,又取出一份文件,抬抬眼鏡,站起來挺直身子宣讀:“下面,是國民政府教育部朱字(廿三)第一一七號指令:鑑於蘇冠蘭品學殊優,特指定為齊魯大學校長特別助理。此令。” “你說……什麼?”蘇冠蘭瞠目結舌。 “你問'朱字'是什麼意思嗎?'朱'就是朱經農先生,教育部次長,也是齊大校董會董事長——就是說,此項指令是朱次長親定的。你知道,朱次長經農先生可是孔庸之先生的親信,又是令尊的至交;否則,這等好事恐怕未必會有幸落在你身上。”查路德摘掉眼鏡,重新落座,十指交叉擱在胸前。 “冠蘭,你知道,在齊大,校長特別助理雖是虛銜,卻地位崇高,待遇優厚,因此歷來都由名教授擔當。像你這樣,剛結束學業就能榮膺如此殊榮的,堪稱絕無僅有——所以,你理應得到最熱烈的祝賀!” 查路德還說了些什麼,蘇冠蘭連一個字也沒聽清楚。他肌體麻木,神經呆滯,思維停頓,渾身像浸泡在冰水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兩腿如同灌了鉛似的,朝門口挪去。使勁拉開高大沉重的橡木門扇之後,他緩緩回過身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高的十字架和“受難的耶穌”。一股氣流從偶然張開的門洞席捲而入,無數燭火忽然一齊搖曳,使室內的一切都被抹上渾濁的黃褐色,閃閃爍爍;尤其是深陷痛苦和麵臨死亡的耶穌,他瘦削的面龐和枯槁的身軀像受刑般抽搐,扭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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