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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孤蓬萬里徵

第二次握手 张扬 5303 2018-03-18
系秘書請丁洁瓊到校長家裡去一下。 丁洁瓊的考績一直拔尖,按規定可以保送留學的,也叫推薦留學或免試赴美留學。可是姑娘倔強而自信,要求按章參加公費留學招考。這樣做本來也不成問題的,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考取,待她從北平回來卻成了問題。她大病一場,住院十幾天,出院後身體仍然虛弱,又在凌校長家住了幾天才回宿舍。 客廳裡擺著剛沏的茶,還有水果、瓜子、點心。牆上掛著幾幅字畫,其中一幅是鄭板橋的墨竹:一枝細竹迎風挺立,枝葉的疏密濃淡恰到好處,似乎在瑟瑟發抖並發出簌簌聲響,背景上有些淡墨暈染,看似一片愁雲慘霧。鄭板橋常在畫上題一段話或一首詩,這幅墨竹上卻僅書“高節凌雲圖”五字…… 女大學生對這座小樓的里里外外都很熟悉。五年了,她無家可歸,不需為戀愛而赴約,課業對她來說又很輕鬆;於是,每逢節假日就到凌老師家來,不是節假日也經常來,來住,來吃,來幫著侍弄小花園和乾別的家務活,來跟凌教授探討物理學難題,來跟校長夫婦和其他教授一起喝“下午茶”……

金大理學院必修課中有哲學,選修課中必須有一門社會科學——這是凌雲竹擔任校長之後的“新政”。而丁洁瓊選修的社會科學課程是“中國通史”,重點攻讀“唐史”。也是一次喝下午茶,凌校長曾問她為什麼做出這樣的選擇。姑娘的回答是:“中國歷史上最強大的是唐代。我企盼並將致力於讓中國恢復大唐氣象!”幾位在座的教授聽了噴嘖驚嘆,都說這可不像一個女孩子的話。 在丁洁瓊與凌校長之間,長達五年的時間中只發生過一次不愉快的事—— “九一八”事變引起中國人民對日本侵略者的強烈憤慨,激發了青年學生對南京政府不抵抗主義的抗議浪潮。二十年十二月十七日,來自北平、天津、上海、廣州、武漢、濟南等地的學生代表和南京學生三萬多人聚集南京舉行示威遊行,要求政府抗日;遊行隊伍在珍珠橋附近遭到軍警鎮壓,死傷百餘人,釀成“珍珠橋慘案”……

凌雲竹一直有著“左傾”、“通共”之嫌,官方盯著他,教會也不喜歡他——這樣一來,在中國,特別是在南京當一所教會大學的校長,就處境維艱了。但他仍然採取各種方式默許乃至支持學生愛國運動,惟一的例外是對丁洁瓊——他甚至將姑娘“囚禁”在自己家的小樓中,讓宋素波寸步不離地守著,還叫來校役幫忙,以防止她外出參加示威。為此,丁洁瓊曾經激動、痛苦和氣憤,甚至當面指摘凌校長為“懦夫”和“賣國賊”!教授看著姑娘,面色蒼白,氣得直打哆嗦;但他堅持了自己的做法,也始終不作任何解釋。慘案發生後,金大一名學生致死,四名學生受傷,十幾人被捕;凌雲竹日夜奔忙,往官府、監獄和醫院跑,處理善後,營救學生。回到家裡,總是筋疲力盡,滿身汗水、藥味和血跡。無情的事實使丁洁瓊驚呆了!她沉默下來,痛苦思索;接著,是全力以赴地投入功課……

那以後,近三年過去了,師生之間沒有再提起過此事;但是,可以肯定,兩人都沒有忘記此事。 現在,丁洁瓊又來到這間客廳,女大學生啜了一小口茶之後,低頭望著茶杯,不吭聲。 “潔瓊,今天讓你來,談幾個重要事情。”凌校長連開場白都沒有,單刀直入“第一,當然,是你報考留學的事……” “老師,師母,”丁洁瓊立刻流淚了,“這事,我,我對不起你們!” 教授的話被打斷了。但他望著姑娘,沒有急於往下說。 “我沒出息,沒考好,沒考取……而我原本是可以做得很好,讓老師和師母為我驕傲的!”丁洁瓊哽咽著,“我想,我可以先謀個教職,以後再考……” “不,”凌雲竹擺擺手,“你考取了。” “您說什麼?”丁洁瓊認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你考取了。” 姑娘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你沒聽錯,潔瓊。”教授說得更明白,“你確實考取了,'庚款'留學美國。” “這,這,這不可能啊!” “是的,不可能。但在你身上發生了奇蹟'不可能'竟變成了'可能'。”凌校長顯出思忖的神情,轉臉望著窗外,“事實就是你考取了,錄取在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 丁洁瓊仍然回不過神來,儼如處在夢幻之中。 “我們請你來,就是為了把這好消息告訴你,並且祝賀你。”宋素波也開口了,“加州理工學院,可是名牌學府啊!” 美國大學的排行榜經常變來變去,但排在最前面的總脫不出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杜克大學、麻省理工學院、斯坦福大學和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有時候也算上達特茅斯學院、康奈爾大學或加利福尼亞大學……

一八九一年創建於帕薩迪納城的私立“斯魯普工藝學院”,一九二〇年改名加利福尼亞理工學院。中國人有時簡稱其為“加州理工學院”。它分設生物、化學化工、工程和應用科學、地質和地球科學、人文和社會科學、物理、數學和天文學等系。 “凌老師,”丁洁瓊彷彿從夢境中醒來,“是不是您從中幫助了我?” 教授笑著搖頭:“我可不擁有這樣的權威!” “誰擁有這樣的權威呢?” “不知道。不過我想,不論他是誰,他都並沒有做錯。'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何況就真才實學而言,你本來是應該錄取的。” “對,真才實學是最重要的!”姑娘深深舒一口氣,“您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你讀研究生,打算選擇什麼樣的專業方向呢?”

“原子核物理學——”丁洁瓊一字一頓。 凌雲竹聽著,並不覺得奇怪。丁洁瓊的畢業論文《“盧瑟福實驗”的數學解析》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早就發現這姑娘不滿足於物理系本科“那點東西”,而是對數學和抽象程度最高的物理學門類充滿興趣。她經常跟凌老師和其他教授探討“相對論”。 她嘴裡出現頻率最高的人名是“愛因斯坦”。她認為愛因斯坦的理論“預言了原子核中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德國物理學家、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瓦爾特·尼科斯特意識到這種“巨大的能量”,曾在一九二一年說過“人類住在火藥堆成的島上,慶幸的是人類找不到點燃它的火柴”。但丁洁瓊卻斷言“人類遲早會找到這根火柴!” “你想造出這根火柴?”凌教授多次笑問,“或者說,你想當潘多拉?”

希臘神話中的主神宙斯為了報復普羅米修斯,命火神赫菲斯托斯用黏土做成美女潘多拉,送給普羅米修斯的兄弟厄庇米修斯做妻子。潘多拉私自打開宙斯讓她帶給厄庇米修斯的一隻盒子,盒中的瘟疫、罪惡、瘋狂和嫉妒等等禍害一齊飛出,從此瀰漫人間…… 每當說到這個話題,丁洁瓊都笑而不答。 宋素波提出了另一個“重要問題”:“潔瓊,你二十四歲了。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這就算不年輕了!” “不年輕又怎麼樣呢?”丁洁瓊笑笑。 “感情上的事,或者說終身大事,怎麼樣了?”凌雲竹問,“還是跟蘇冠蘭交朋友,談戀愛嗎?” “是的。” “還是相互寫信,一直寫了五年,連一次面都見不上嗎?” “是的。”丁洁瓊咬咬下唇。

“每年'七夕',牛郎織女尚且可以相聚呢,唉!” 丁洁瓊低頭不語。 “那小伙子現在怎麼樣了?你上次去北平是不是為了見他?”宋素波一迭連聲,“對你倆的事,他到底怎麼考慮的?他打算怎麼辦?” 丁洁瓊終於忍不住了,淚水撲簌簌直落。好長時間,她才平靜下來,把最近一兩個月的不幸遭遇說了一遍。 “什麼,蘇冠蘭又'失踪'了?”凌雲竹夫婦聽了大為驚嘆。 “真的,我甚至想不出國了……”丁洁瓊抽泣道。 “為什麼?” “留在國內找冠蘭!找到他之後,跟他一起出去。” “你的想法不現實!”凌雲竹嚴肅起來,“你一個姑娘家,到哪兒去找他?你找得著嗎?中國太大太深太險,弄得不好,連你自己也丟了呢!”

“那怎麼辦呢?我怕蘇鳳麒下毒手,害死冠蘭……” 凌雲竹聽了,使勁搖頭。 “您不是說那老頭有個'冷血動物'的綽號嗎?” “咳,你呀!”教授失笑,“'冷血動物'也是動物,愛子的本性是不會泯滅的。他只是專橫跋扈,非要兒子服從自己的意旨不可,絕不至於置兒子於死地。我估計……”說到這裡,凌雲竹一拍腦門子,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您怎麼估計的?快說呀,老師!” “你跟蘇冠蘭通信五年,這麼長的時間幾乎不可能不暴露!估計是被他們發現了,對蘇冠蘭嚴加管束……” “怎麼個嚴加管束?” “頂多是閉門思過吧!”教授邊想邊說,“使他身無分文,寸步難行,派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如此而已。”

丁洁瓊鬆了一口氣。 “這種手段,不能長久。”宋素波說,“所以,潔瓊,一切要從長計議。你先去美國,我們在國內繼續查找蘇冠蘭,一定會找到的。” “是呀!”凌雲竹寬慰道,“也許,蘇鳳麒聽說你去美國了,放心之餘,會放鬆對蘇冠蘭的管束呢。” “那就太好了。” 談到這裡,客廳安靜下來。凌雲竹與宋素波對視一眼,那眼神和表情難以言喻。教授抖開折扇撲拉了一陣,又端起杯子小口啜茶,時間一秒一秒地消逝;宋素波剛端起杯子,卻又放下,若有所思。他倆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很難啟齒。對這一切,丁洁瓊盡收眼底;她緊張起來,屏住呼吸,端正身姿…… “潔瓊,不久,你將離開我們,離開母校,離開故土,奔向遠隔重洋的異國。”凌雲竹終於再度開口了,表情和語氣都很鄭重,說話很慢,“我們為你高興,也感到戀戀不捨;你在我們身邊生活了五年——人生中能有多少個五年呢?你知道我們多麼愛你……” “我也深深愛你們,老師,師母!”丁洁瓊雙眶濕潤了。 “臨別之際,有一個事實,我們應該告訴你。” 姑娘舉目凝視老師,沉默不語,胸中湧動不祥的預感。 “潔瓊,”師母在一旁說,“你要堅強一些,更堅強一些啊!”“老師,師母!”丁洁瓊哆嗦了一下。 凌雲竹注視姑娘,端坐不動。 “凌老師,您說,說吧!請相信我。” “是的,潔瓊,我們相信你。所以,”教授竭力鎮靜情緒,使語句保持平穩,“置此臨別之際,我們有責任告訴你,你,你的父母——” 丁洁瓊的臉色陡然發白。 “他們的被捕,你是知道的。”這種話題顯然使凌雲竹深感苦痛,他費了很大力氣,一字一頓往下說,“但是,你不知道,他們在龍華被囚禁三年之後,於一九三一年二月八日深夜同時遇害了!” “爸爸,媽媽!”丁洁瓊失聲叫道。她冷汗涔涔,全身震顫,搖晃。宋素波急忙過來,坐在她旁邊,伸展雙臂抱著她,撫摸、拍打她的肩和背,為她一遍遍拭去額上的汗水和麵頰上的眼淚……“潔瓊,你說了,你會有足夠的堅強!”師母輕聲說,“我們相信你,正如我們愛你一樣。” 姑娘將臉埋在宋素波懷中,緊閉眼睛,既不出聲也沒有動作,只有肩膀微微抽動,在默默地流淚。良久,她抬起頭,撩撩略顯凌亂的鬢髮,用手絹摀住雙眼,長時間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宋素波用濕毛巾為姑娘仔細拭淨面龐,凌雲竹端過來那杯已經涼透了的茶…… “如果還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那就是,你的父母臨難不苟免,英勇卓絕,視死如歸,表現了崇高的氣節。”教授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沉默良久,拖長聲調,“'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顏常山舌……'” 從這裡起,丁洁瓊與凌雲竹同聲吟誦《正氣歌》。至“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教授戛然而止,回過頭來,動情地說:“潔瓊,你應該為有這樣的父母感到榮耀啊!他們是英雄,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謝謝你們,老師,師母。”丁洁瓊強忍著哀痛,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晰,“謝謝你們將真情實況告訴我,在我最痛苦的時刻,跟我在一起。”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其實,我早有預感……” “是嗎?” “這些年來,白色恐怖,黑暗統治,很多人被捕,被殺。父母為什麼音訊全無?沒有別的解釋。很長時間了,我不談,不問,不提起,是因為不願使你們為難,也害怕觸動自己胸腑深處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 “潔瓊!”宋素波熱淚盈眶。 “老師,師母,我深深感激你們!五年來,是你們給了我家庭的溫暖,你們就是我的親人。”姑娘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今天我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你們特別小心翼翼地保護我,惟恐我受到任何傷害……” “民國二十年,從二月八日你父母殉難,到十二月十七日珍珠橋慘案,才十個多月啊!”凌教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你不知道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我們卻是知道的。你是父母的遺孤,是他們生命的延續,也應該是他們未竟事業的繼承者。我們有責任更好地關心你,不能讓你作無謂的犧牲。潔瓊,我多次對你說過:你是極具天賦的——你記得我接著說了什麼話嗎?” “您說:潔瓊,你將來一定能夠成為優秀的物理學家。”丁洁瓊的眼眶發燙,淚光灼灼,“您說,記住,要以一位優秀物理學家的身份和方式報國。” “今天,當你出國前夕,我要表達的仍是這個意思:要以一位優秀物理學家的身份和方式,去重振中國的'大唐氣象'!”凌雲竹說著,遞來一張紙片。丁洁瓊接過一看,是一張三千美元支票:“這是什麼意思,凌老師?” “讀了五年大學,父母留給你的錢差不多花完了吧?”宋素波將支票略一折疊,塞進姑娘的衣兜,口氣不容置辯,“我們心中有數,潔瓊。你迢迢萬里,遠赴美國,花費比較大,這些錢用得著的。” “這不是錢,而是你們的愛,你們的心血!”丁洁瓊攥著衣兜,像抓著一團火。確實,她沒有多少錢了,全部存款只剩幾百美元,勉強夠買一張去美國的船票。她站起來,朝凌雲竹夫婦深深鞠躬,眼淚像斷線的珍珠般簌簌直落。 “潔瓊,我還想說幾句話,算是為你送行。”凌雲竹說著,竟哽咽起來。他背過身去,又走到窗前,看著外面。 “您說吧,我一定銘記在心。”姑娘淚流滿面,“您的臨別贈言,比多少錢都更可貴!” “那麼,潔瓊,聽著:第一,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的父母;第二,不管到了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無論你有了何等的成就、地位和榮耀,都決不能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教授終於平靜下來。他回身凝視姑娘,語氣沉重,“還有,第三,學成之後,一定要回到中國來,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獻給自己的祖國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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