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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一言為定!”

第二次握手 张扬 3785 2018-03-18
泉水匯成的溪流像柔軟的綠色飄帶,圍繞在杏花村四周。水面較寬的地方形成小小池塘,碧波蕩漾,點綴著浮萍,搖曳著幾莖顯現頹勢的蓮花和開始枯萎的荷葉。天氣晴朗了足有半個月之後,今天開始陰沉;烏雲低垂,氣溫明顯降低,彷彿要下雨。岸邊仍然楊柳依依,但每當一陣涼風拂來,便黃葉飄零…… 蘇鳳麒與一位衣裙素雅的少女,並肩坐在岸邊柳樹下一張長條靠椅上。教授嗓音低沉,不時夾進幾個英語、德語或拉丁語單詞,顯得很費勁:“菡子,下午,我,我得走了。” 少女低著頭,默然不語。 “你知道,我這次是從北平來濟南的。”教授接著說,“可是你不知道,這次我在北平再度考察香山時,尋尋覓覓,竟在深山見到一所……” “我知道。”葉玉菡聲音輕微,幾乎聽不見。

“知道什麼?” “知道您到過布格女修道院。” “……”教授愕然。 “您離去後,院長嬤嬤給我拍了電報。從電報上,我能看出來是您到過那裡。” 蘇鳳麒感到驚訝——菡子每天都到杏花村來看他,對這事居然隻字未提! 葉玉菡單薄消瘦,臉色蒼白,並不漂亮;但五官端正,雙眸清澈,留著齊耳短髮,顯得溫存而沉靜……總之,近幾年的她,似乎沒有變化。 教授怔了一會兒,開始全身摸索,找雪茄和火柴…… “爸爸,您不用說了。”少女語氣平靜,“我已經打消了出家的念頭。” 菡子要去當修女——這是蘇鳳麒連想都不敢想的,感到最可怕的事!他就是為此專程趕來濟南的。離開西山深處那座女修道院之後,整整一個禮拜中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他知道,葉玉菡外表柔弱,內在剛韌,看似沉默寡言,實則極有主見,一旦有了主意是決不會輕易改變的——包括她想當修女這樣的事,何況古往今來出家的女子本來不少……

“菡子,你是怎麼改變主意的?”蘇鳳麒深深籲一口氣。 “我真想當修女。我不缺乏這種勇氣。”少女搖搖頭,輕聲道,“但是,我知道,那樣做,您會受不了的。” 蘇鳳麒望著菡子,好久說不出話來。教授沒料到,這種時候,她首先想的還是別人!老人總算找到了雪茄和火柴。他點燃一支,開始吸,一面吸一面緩緩道:“菡子,不管怎樣,你打消了那種念頭,我就放心了。我今天下午上火車,先到上海,再回南京。動身之前,我想,有些情況,應該跟你說說。菡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你,知道你具有足夠的冷靜和堅強……” 葉玉菡的頭更加低垂。顯然,她猜到了老人要說的是什麼,知道自己何以要付出“足夠的冷靜和堅強”。她堅持傾聽。

教授吸著已經熄滅的雪茄,憤懣而又感傷地敘述著過去這幾十個小時之內,發生在他們父子之間的一切…… 葉玉菡凝視著池塘上的某處水面,面色由蒼白漸趨慘白。老人猶豫著,終於不敢再往下說。 “爸爸,您別說了,”少女總算有了一點動作和聲息,“我全明白了。” “好,那,那麼,我就不多說了。”老人語調沉重,眼圈紅了,“我,我說這些,很費力呀!唉,慚愧,慚愧!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那位老朋友,你久已逝去的父親……” “我叫您什麼?”少女忽然舉目注視對方,“您聽見我一直叫您什麼?” 老人愣住了。 “我不是一直叫您'爸爸'嗎?” 蘇鳳麒點點頭:“是,是的……” “您就是我的爸爸,我的父親!我一出世後就到了您的懷抱中,在您的慈愛和撫育中成長,始終沐浴、享受著您的父愛。您就是我的生身之父。如果說您有兩個親生女兒的話,那麼一個是姍姍,一個就是菡子。”

“啊,菡子!”老人哽咽了。 “爸爸……”少女凝視著老教授。 蘇鳳麒掏出手絹,擦擦眼窩,思忖良久,緩緩往下說:“冠蘭脾氣乖戾,刁鑽古怪,不通人情,而且不走正道,有危險傾向。我這做父親的,尚且無法適應他,天下還有誰能跟他相處呢?我想通了,你跟著他,是不會幸福的……” 葉玉菡望著池塘對岸。 “你是個才華不凡的女孩子,將來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的,前程決不會在冠蘭之下。世上比冠蘭強的青年多的是,何愁找不到一個更適意的人。既然他如此薄情,你又何必太痴心。你考慮一下吧,現在還來得及,我,我永遠會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的……” “別說了,爸爸!”少女站起來,臉色慘白,胸脯急劇起伏,“冠蘭說要我等二十年——是這樣的嗎?”

“是,是,是的。”蘇鳳麒結結巴巴。 “好吧,”葉玉菡說著,突然間淚流滿面!她緊閉兩眼,轉過身去,肩膀和整個身軀都在抽搐,顫抖。良久,她強忍住抽泣,一字一頓道:“我等他二十年!” “菡子,你,你怎麼了?”蘇鳳麒教授哆哆嗦嗦站起來,驚慌失措地瞅著少女的背影,“你,你說什麼啊?” 可是,少女不再說什麼,把麵孔在兩隻手掌中埋了足有十幾秒鐘,然後抬起臉來,沿著卵石鋪砌的小徑朝杏花村大門跑去,很快就消失在杏樹和楊柳的濃綠之中…… 時近中午。兩位長者踏著彎彎曲曲的小徑漫步,踱進一座用樹皮和木頭搭建的涼亭。葡萄藤爬滿了涼亭的頂蓋,又亂發似的披下,隨風搖曳。 “查路德,”蘇鳳麒問,“你怎麼看這件事?”

“玉菡願意等二十年,比冠蘭讓她等二十年更可怕!” “為什麼這樣說?” “玉菡是個說得到做得到的人,冠蘭卻不是。” “你說得對……” 但兩位長者明白,蘇冠蘭有一點是可能做得到的,即出走或……自殺!中國社會在持續轉型,發生在布爾喬亞中的這類悲劇已經不少了。蘇鳳麒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接受查路徳建議,作出讓步的。他同意兒子暫不完婚,只須履行“訂婚”手續,發誓將來一定跟玉菡結婚…… 教授知道,今後還有許多麻煩;但除了託付查路德之外,目前沒有別的辦法。他明白牧師的觀點與他不大一致,甚至很不一致;但是,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查路德還會忠心耿耿,為他效勞。教會遠不是一塊淨土,神職人員之間爭鬥激烈。查路德的齊魯大學校長職位來之不易。無論他當初得到這個寶座,還是今後想保住這個寶座,都必須有蘇鳳麒的鼎力相助……

查路德對蘇鳳麒也深為了解。這老頭有點像……對,像牛頓,中年以後的牛頓:既是大科學家,又熱衷於官位和權力,而在擁有官位和行使權力的時候也像牛頓一樣霸道、專橫、剛愎自用。他特別重視自己在中國教育界和科學界的聲望和影響,並把這種聲望和影響延伸到政界。他的手因此伸得很長,伸進很多衙門和很多學校;而在他的這副棋盤上,齊魯大學舉足輕重…… “唔,待一會兒我要上火車了……”蘇鳳麒彷彿是自言自語。 “我去送你。”牧師說。蘇鳳麒每次離開濟南,他都去送行,直至將博士送進包廂。 “冠蘭和玉菡的事,”教授嘆一口氣,“還是那句話:拜託你了。” “放心!” “我再叮囑一遍:對蘇冠蘭,必須嚴加管束!一旦發現異常情況,立刻告知我。”

“好的。” “如有必要,你可以當機立斷,'先斬後奏'。” “我會盡力而為。” “還有,那個魯寧,現在怎麼樣了?” “沒有抓到,逃了。” “你這校長,”教授沉吟道,“不好當呀……” “去年不是差一點被日本人打死嗎?”查路德笑笑。 “青年和學生不用你教,都懂得恨日本人;共產黨的問題,就複雜多了……” “確實,確實。” “談到魯寧,倒是又勾起了我的心事……”蘇鳳麒憂心忡忡,“對我的兒子,怎樣嚴加管束都不算過分!記住,今後,他不能再享受任何休假。” “這個……” “就說是我的命令!”蘇鳳麒口氣果決,“他不是學化學的嗎,很好。不論是什麼樣的休假,也不論假期是一兩天還是一兩個月,都給他在化學實驗室和圖書館裡排得滿滿的!”

“好,就說是你的命令。” “此外,要'釜底抽薪'!沒有錢就寸步難行。我今後不再給他本人匯款。你們也只在最低水平上保證他的學費和吃飯穿衣……” “也說是你的命令!” “要嚴格監視他與外人的接觸——我這裡指的還不是魯寧一類人,而是女孩子。一旦發現他跟某個姑娘有親密關係,或者哪怕只是有來往,你都務必把那姑娘的名字查出來,告訴我。” “好的……” “唔,還有個事……在齊大這幾天,我繞著神學院走了好幾圈。”蘇鳳麒望著查路德,“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一八八五年建立的“青州神道學堂”於一九一七年遷濟南,成為齊魯大學神學院。它不是齊大歷史最悠久的院系,卻是齊大的核心和靈魂;也因此,它和小教堂一起,位於校區中心。很簡單:齊大是教會大學,教會當然對這裡的一切擁有支配權。但齊大在中國的土地上,而中國政府現在規定綜合大學不得設神學院……

“蔣委員長不是皈依了基督教嗎?”查路德問。 “他是基督徒,但他首先是政客!”蘇鳳麒瞥了他一眼,“務實一點吧。我想好了:神學院劃出,獨立,不再叫'齊魯大學神學院',而叫'齊魯神學院',周圍用矮牆跟其他院系象徵性地隔開……” “矮牆,多高?”查路徳哼道。 “三英尺,差不多了吧?不對,國民政府改用公制,一米吧。經費、人事等等,仍然兩位一體。至於你兼不兼神學院院長,你自己決定——別不高興,別忘了這是在中國,所以凡事尚可變通。若是在歐洲美國,你就沒轍了!” “行,行,”牧師想了想,連連點頭,“就這樣吧,就這樣。” “至於校董會,無非增添幾個中國董事而已,無礙大局。至於地方官給你們找麻煩,我讓孔祥熙當齊大董事長,不就解決了嗎,誰還敢太歲頭上動土?最難辦的是校長問題……” “連司徒雷登的校長職務也給免了!”說到這裡,查路德倒是急了,“所有教會大學的外國校長,無一例外,有的改稱'校務長',有的索性什麼也不是了。” “我來創造一個例外!”蘇鳳麒掐滅雪茄,掏出懷錶看看,站起來,“我管這個'例外',你管好我的兒子——怎麼樣?” “你,你有這個把握?” “我說過,這是在中國,總會有辦法的。”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牧師幾乎忘記了矜持,“我可以保證:凡是你吩咐的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言重,言重!”蘇鳳麒笑著伸出右手,“那麼,咱們一言為定?” “好,好!”查路德伸出雙手,“一言為定,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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