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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通婚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260 2018-03-18
蘇鳳麒連瞥都不瞥兒子一眼。他正蹺著二郎腿,在燭光下翻閱擺在膝頭上的一部精裝的、深色封面的大開本厚書;現在,他隨手將那本書合上,指指壁爐旁另一張椅子,吐出一個宇:“坐!” 那張椅子的坐墊比蘇鳳麒坐著的這張約矮三英寸,而靠背約矮一英尺,且造型普通,不帶任何雕飾。蘇冠蘭挪到這張椅子前,落座,雙手擱在膝上,低聲問:“爸爸什麼時候到的?從哪兒來?” “昨天。北平。” “您,還好麼?” “好。你呢?” “我在聖約翰的情況,您都知道……” “在齊大呢?” “您也知道……” “我不知道。” “我剛回來……” “什麼叫剛回來?” “就是說,今天才到濟南……” “今天什麼時候?”

“今天,哦,中午……” 蘇鳳麒教授終於轉過臉來,望著兒子,換上比較平緩的口氣:“我這次從北平來,是為了看看你;此外,你知道,我還兼著齊大數學天文系主任——” 茶几上一隻精美的洋鐵筒中還剩幾支古巴雪茄。教授取出一支,叼在嘴上,不慌不忙地劃燃一根火柴,使勁吸了一口,徐徐吐出…… “您去北平幹什麼?”蘇冠蘭沒話找話。 “可能籌建香山天文台,我去看看。” “不是決定了建在紫金山嗎?” “我一直更中意香山!” 中國人相信“天人感應”乃至“天人合一”。現代天文學家蘇鳳麒也不例外。 中國歷代皇朝都非常注重天象觀察和曆法推算。秦漢以來由太史令專司其職。唐代的相應機構叫太史局,後改名司天台。宋元叫司天監。明清改名“欽天監”,由監正、監副掌管。

辛亥革命後南京臨時政府設國家觀像台,執掌曆法、天文、氣象、地磁、海潮等的觀測和行政管理。是一種現代“欽天監”。北洋政府時期這個機構遷往北京。蘇鳳麒博士被從英國請回來委任為國家觀像台台長,他從此被人戲稱為“欽天監正”。 一九二七年四月,蔣介石在南京建立國民政府,他自己擔任國民政府軍亊委員會委員長。蔣委員長認為中央政權必須有相應的氣派,北洋政府的全套機構凡合用的都要保留並遷往南京,其中之一便是國家觀像台。委員長敦請蘇博士“屈就”南京。 蔣委員長與蘇博士的一個相同之點是都篤信“風水”。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兩人的意見很不一致。譬如委員長定都南京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南京風水好,龍蟠虎踞,帝王氣象;蘇博士卻認為北京的風水遠比南京好。據他推算,一個政權定都北京起碼可以維持二三百年,定都南京卻頂多可以維持幾十年。中國歷史上凡以金陵為國都的皇朝幾乎全是風雨飄搖和短命的;所謂“六朝古都”之所以匆匆歷經“六朝”,就說明了這一點。出過兩位大詞人的南唐僅曆三主,共三十九年。明太祖建立明朝定都南京後不久即起內亂,顯衰勢;多虧明成祖斷然遷都北京才奠定明皇朝二百七十七年(如果連同“南明”則近三百年)江山。蘇博士還通曉西方星占術,將星占術跟中國風水融為一體,運用現代數學天文學手段進行研究。他反對定都南京,就是他結合星占和風水推算的結果。

蘇鳳麒還想辦成一件大事,那就是將籌劃中的中國第一座現代天文台台址由南京紫金山改在北京玉泉山或香山——當然,這又是他結合星占和風水推算的結果。他為此奔走呼號,不遺餘力。不過,蘇鳳麒仍然參與了紫金山天文台的籌建,因為這是中央政府和中央研究院籌備委員會的正式決定;一旦建在這裡,他不能沒有一席之地。經他踏勘並選定在紫金山第三峰天堡城遺址建台,研究並決定了台部、子午儀室、赤道儀室和變星儀室乃至宿舍等六座建築物的位置和佈局,向德國和英國採購大型反光赤道儀、石英雙棱鏡攝譜儀、自視望遠鏡及其配套的攝影儀和太陽放大攝影儀、子午線環、羅氏變星攝影儀和海爾式太陽分光儀等精密觀測器械——蘇鳳麒曾長期在劍橋大學和格林威治天文台供職,這使他在天文台建造方面具有任何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

但是,博士並沒有放棄在北京郊區另建一座天文台的夢想,曾多次前往踏勘,最後將台址選定為香山。一九二八年北京改稱北平,但仍是中國北方第一位的政治文化重鎮。一九二九年成立北平研究院。蘇鳳麒希望自己能當上北平研究院院長,尤其希望該院能下轄一個天文研究所,就設在香山天文台內…… 他就是為這亊專程從南京去北平的。又從北平到了濟南。 “你,唔,很有作為呀!”蘇鳳麒吸著雪茄煙,瞥瞥兒子,帶著鼻音,不慌不忙。他與蘇冠蘭雖是父子,卻很少見面,見面也總是話不投機。現在又是如此。 “您這是什麼意思?”蘇冠蘭瞅瞅父親。 “什麼意思,你非常明白。” 蘇冠蘭不吱聲。 “你曾經崇拜諾貝爾,立志要當科學家,當大科學家——這當然很好。”蘇鳳麒繼續睨視著兒子,吞吐著煙霧,“可是,看來,你徹底改變了初衷。”

蘇冠蘭仍然不吱聲。 “你不再想當科學家,而是要改行當革命家和政治家,出將入相,定國安邦,開天闢地,扭轉乾坤……” “我不懂您的意思。”蘇冠蘭終於開口了。 “不懂我的意思?不,你懂,而且太懂了。”蘇鳳麒擱下已經熄滅的雪茄,掏出一條潔白的絲帕,一面仔細揩拭左手無名指上那隻鑲著一顆淡紫色鑽石的白金戒指,一面緩緩道:“最能表現你大無畏革命精神的,大概當數你今天下午冒著生命危險救助那個共產黨逃亡分子的舉動了!” 蘇冠蘭屏住呼吸,心臟緊縮。 “我說這些,你當然更不懂了。如果我追問呢,你就會編一個童話,說是從上海匆匆趕回濟南,為了考察自然環境而在白馬山車站下了車,卻不明不白聽到了槍聲,莫名其妙地遇到了軍警,等等。”蘇鳳麒將蹺著的二郎腿換個擺法,左腿擱在上面換成右腿擱在上面,不過兩條腿仍在微微晃悠。他擺擺手,仍然微微瞇著兩眼:“咳,夠了!別再表演了,別以為你的童話天衣無縫,居然騙過了那麼多軍警。說實話,你之所以沒有被抓走,只是因為有你父親這塊金字招牌——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弄錯了!你這套演技連一般人都瞞不過,還能瞞過你專門探索宇宙奧秘的父親嗎?”

屋中暫時安靜下來。查路德校長依然坐在安樂椅上,半閉著眼睛,似聽非聽,沒有表情。蘇鳳麒繼續輕拭左手無名指上那顆鑽戒,兩隻瘦削的手白皙而柔軟,手指長而靈活。儘管燭光暗淡,但淡紫色鑽石仍閃爍光彩…… 蘇冠蘭知道,那隻鑽戒名叫“彗星”。 “好了,我不想多說什麼了。”博士終於收起絲帕,又拿起那大半截雪茄,一面找火柴一面說,“不過,既然上帝安排了我跟你是父子關係,我就應該而且必須對你負責。” 蘇冠蘭注意傾聽。 “我必須對你採取若干措施,以防你誤入歧途,弄得不可收拾。”蘇鳳麒說著,擦燃火柴,重新點著雪茄,深深吸了一口,“這些措施中的一項,就是在最近期間給你完婚。” “完婚?”蘇冠蘭一驚,希望自己是聽錯了。

“是的,而且是在最近——我在齊大這次逗留期間。” “跟誰……結婚?” “當然,是跟玉菡——你們是未婚夫妻嘛!” “不!”蘇冠蘭起身。 “什麼'不',不跟玉菡結婚嗎?” 蘇冠蘭點頭。 “什麼,你想悔婚,你膽敢違抗父命?”蘇鳳麒也站起來,正言厲色,“你說說,為什麼不跟玉菡結婚?” 蘇冠蘭低著頭,不說話。 “嫌她沒有才學,高攀不上你這大學生?” “不……” “嫌她相貌醜陋?” “不是……” “她品德不好?” “不,不是……”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老人目光炯炯。 蘇冠蘭默然。 “你拒絕跟她結婚,總得有點理由呀!” “我不愛她。”蘇冠蘭結結巴巴,“我跟她,沒,沒有感情。”

“沒有感情?”蘇鳳麒勃然作色,“感情是什麼東西?我跟你母親結婚時,不僅沒有感情,連面都沒見過呢!” 蘇冠蘭不敢正視父親的面孔。那張面孔正由白轉青,又似乎由青轉白,似乎每一塊肌肉都在抽搐。博士發現雪茄又熄滅了,企圖再次點燃,但連續幾次都失敗了;好不容易點燃了,猛吸兩口又使勁呼出,團團煙霧瀰漫開來。其實,煙霧早已瀰漫在整個房間,充斥在每個角落,使蘇冠蘭乃至查路德都感到難受;然而,他倆都隱忍著,不說什麼。蘇鳳麒的面孔越來越白,還滲出涔涔冷汗。他終於離開高背椅,走到一張大皮沙發前,一屁股坐下,全身都深陷在裡面,大口喘氣…… “冠蘭,你看你看,把父親氣成什麼樣子了!”查路德校長恐怕是終於忍受不住濃烈的煙味了,起身將深紫色的簾帷拉開一道縫隙;外面一股新鮮空氣乘虛而入,使人頓感舒適。查路德又走到蘇鳳麒面前,從他手中取過雪茄,掐滅,然後一面輕輕為他搥背,一面看著蘇冠蘭,口氣中含著責備:“你倒說說,為什麼不願意跟玉菡結婚?”

“我不愛她。”蘇冠蘭還是那句話。 “你父母結婚之前確實連面都沒見過,當然無所謂'愛'。但是,愛是可以產生的,感情是可以培植的。你的父母就是這樣,他們婚後的琴瑟和諧、生兒育女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他們是中國人,你也是中國人。” “中國人怎麼樣?”這是蘇冠蘭第一次頂撞校長,“你認為中國人就應該永遠是老樣子?” “冠蘭,你知道我愛中國,喜歡中國人,並且因此來到中國。”查路德態度平靜,語氣誠懇,“相反,我討厭西方……” “謝謝您誇獎中國。”蘇冠蘭打斷對方,“但是我要說,美好的東西,純潔的愛情,在西方也存在。” “不爭論了。”查路德注視著蘇冠蘭,“現在我只問一句:你不愛玉菡,那麼,你愛誰呢?”

蘇冠蘭激動起來,想大聲叫喊:我不愛誰,我沒有愛誰;我還年輕,沒有經歷過愛情!但是,我有愛的權利,我期盼愛情…… 但是,這些話尚未出口,便已戛然而止——他從前能這樣說,今天仍能這樣說嗎?事實是他已經開始了初戀,那種只在小說詩歌中感知過的感情,那種深情,激情,愛情! 蘇冠蘭一直疏遠父親,討厭父親,但又仰賴父親,依靠父親,不能沒有這位父親,不敢違拗父親的意志——今天是他命運中的一個轉捩點:他竟敢當面拒絕父親了!而這顯然只是今後一連串拒絕的開始。是誰給了他這個勇氣的?是瓊姐,是他與瓊姐的愛情。他知道,如果沒有瓊姐,他決不會表現得如此倔強和勇敢;他多半又會屈服,接受父親的安排…… 蘇冠蘭憶起瓊姐深邃的眼神和動情的語言:“今後,不管在哪裡,只要一看見蘭草,我就會想起你的!” 他對瓊姐說過,他的心留在了南京:“因為,從此,我在南京又有了一個親人,這個親人就是你!”他還含著熱淚問瓊姐:“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麼嗎?”他當時不好意思說出來:他多麼想擁抱瓊姐啊!緊緊地擁抱,抱得雙方都喘不過氣來,抱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兩人融為一體…… “說呀!”蘇鳳麒的一聲斷喝,使蘇冠蘭驚醒過來,“回答校長的話,你到底愛誰?” 年輕人重新看見父親那張因盛怒而白中透青的臉。他避開父親的目光,倔強地沉默著,搖搖頭。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是表示你並不愛誰,還是你根本就拒絕回答問題?” 蘇冠蘭仍然不吭聲,身體也紋絲不動。 蘇鳳麒一拍沙發扶手,霍地站了起來。 “別急,別急,我的老朋友!”查路德趕忙上前,使勁摁住蘇鳳麒,一迭連聲:“冠蘭還是個孩子,是個孩子,是個大孩子!別看他人高馬大,其實並不懂事……”說著又回身直衝蘇冠蘭使眼色:“你先去吧,去吧!冠蘭,好好考慮考慮,父親是為你好,為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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