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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九章

暴風雨前 李劼人 3325 2018-03-18
吳表少爺,這是在葛公館裡的稱呼,在他舅舅家,因為沒有用下人,舅舅與舅母是老實不客氣地叫他作吳鴻,只他那小表弟尊稱他為吳表哥。 吳鴻把他葛表叔的言語一一告訴了他舅舅王中立之後,他舅母是個四十幾歲、極愛耍舌頭的婦人,先就開了口了:“進武學堂?那是吃糧當兵了,這咋使得?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你葛表叔咋個連這點兒見識也沒有?” 王中立道:“進武學堂不見得是當兵,想必也和以前武科場一樣,出來就有個武功名的。” 他的奶奶把手一拍道:“武功名,我也曉得啦,出來當武官。武官是啥高貴的?文官開個嘴,武官跑斷腿。也有你那葛表叔囉,做著那麼大的官,一個窮親戚隔幾百里遠巴巴地跑來找他,求個事情吃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又讀過書的,哪裡不好安個事,卻把人支去進啥子武學堂受苦!”

吳鴻道:“武學堂苦嗎?” 王奶奶肯定地道:“咋個不苦呢?武學堂自然要練武了,我從前看過我們哥哥練武,那是多苦的事,三更半夜爬起來,練把式,舉石礅,打沙包!……” 她丈夫插嘴說道:“武學堂不見得像那樣練武。” 王奶奶瞪起兩眼道:“你曉得?你百門都曉得!我說的話,你總要駁我!你這樣能幹,咋個五十多歲了,還只在教私館呢?老沒出息的東西!” 吳鴻只在舅舅家來住了幾天,想著自己家鄉男女對待的狀況,生恐他舅舅一巴掌向他舅母打去,必會累他來勸半天的了。 王中立卻出乎他意料以外,依然是那麼笑嘻嘻地、還帶著安慰的口氣說道:“你又生氣了,說得不對,說過就是啦。” 王奶奶還是不放鬆地說道:“你為啥子要說呢?都像你那屁股嘴,曉得的也說,不曉得的也說。說得不對,說過就是,像你那沒骨頭的人才這樣哩!”

王中立還是無所事事地、悠悠然站了起來,把方桌上水煙袋抓到手上,走往堂屋外面階簷邊吃水煙去了。 王奶奶還批評了他兩句不對,才回頭問吳鴻道:“你葛家表叔招呼你進去見過你表嬸沒有?” “沒有,兩回都是在花廳上見的。” “嘖嘖嘖!這真是官場裡富貴眼睛,窮親戚就是這樣看待法,無怪要叫你去考武學堂!我想你媽守了十多年的寡,就只你這一根苗,何犯著去干那些沒出息的苦事。你依我說,明早去見你葛表叔,就說,請他在別處給你找個小事,不要去進武學堂。你到底也是他一門親戚,撩著他不丟手,怕他當真就不管你了?” 王奶奶還說了許多話,她唯一的理由,就是有了好親戚,便不該再去受苦,所謂找事做者,只是拿現成錢,吃現成飯而已。

她的兒子回來了,是個十五六歲,面孔俊俏得很像一個女孩子的青年。從堂屋裡射出的神燈光中,一見他父親在堂屋外面,登時就把滿臉的笑容收了;側著身子,正想從他父親背後的黑影裡溜進來。 王中立見了兒子,卻也將面孔板起,翹著幾根蝦米鬍鬚,嚴肅地喚著他道:“站住!我問你的話!……一天到晚,在外面胡鬧些啥?飯也不回來吃?……簡直看不見人影!” 兒子名字叫念玉,因為自幼生得很白淨,他父親偶爾讀到《韓文》,有這麼一句:“玉雪可念。”才給了他這個佳名。當下就嚲著手,低著頭,呆立在那裡。 父親仍是那麼嚴肅地說道:“年也快過完了,打啥子主意呢?還像去年一樣,遊手好閒地又混一年?……依我的主意……” 王奶奶走到堂屋門口大聲說道:“你又高興了!兒子走了一天,餓到現在才回來,你等他吃飽了再罵,好不好?”

王中立掉頭把她看了一眼道:“我每回教訓他,你總要來衛護。那麼,我不說了,讓他去鬼混!我看咋了喲!長了這麼大,書也沒讀成,送去學生意哩,你又不肯!” “放你的屁!我護了他啥子?啊!是你的兒子,你該把他整死!難道不是我的兒子嗎?你不說,那就好,不要你說。我喜歡他,我會說他,我會供養他。稀奇你這個老子!玉娃子進來!我做蛋炒飯你吃。造孽喲!跑了一天,是不是還沒吃飯?” 王中立只是搖頭,翻身進來,把水煙袋仍放在桌上,嘆道:“好好!你安心害他,我不管了,憑他去討口叫化,沒有我的相干!” 他遂揚長而去,找朋友到茶舖裡談天消遣去了。 王念玉登時就活潑了,向著吳鴻笑道:“運氣真不好,一進門,就碰見老頭子,把我心都駭炸了!”

又奔到他母親身邊,把一個頭埋在她懷裡揉搓道:“媽,我不吃飯,今天在街上碰見黃大哥才進城,陪他耍了半天,在他店子裡吃的飯……” 他媽滿臉是笑,一手摸著他那漆黑光滑的一條松三把髮辮——這是他吳表哥頂欣羨的東西。 ——看著吳鴻道:“大表哥,你看,還這樣離不得媽的一個娃兒,他老子總默倒他成了大人。前幾年逼著他讀書,造孽喲,從早讀到打更,醒炮12一放就喊醒起來,就把他帶進館去,那時,已在顧家教書了。我又不得在身邊,不曉得他咋個管法,書哩,沒讀幾本,人卻讀得黃皮寡瘦的。大表哥,你想啦,我們只這個兒子,又是聰聰明明的,何犯著那樣逼他讀書。我們又不想他戴頂子做官,讀些書來做啥子?就說做官找錢,也是命中註定,俗話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沒強求……”

王念玉直起腰來,彎著雙黑白分明的豆角眼睛一笑道:“媽的話匣子又打開了。……不說這些,我跟你說,黃大哥明天要帶我到青羊宮去看修馬路,吃了早飯就走。我怕爹罵我又是整天不回來。媽,你向爹扯個誑,就叫我到草堂寺燒香,看渾圓師去了,不是有一天的耽擱嗎?” 他媽也是笑嘻嘻地道:“你這娃兒自己就會扯誑了,還要我來幫忙?既到青羊宮,離草堂寺本來不遠,去看看乾爹倒是真的。你乾爹只在拜年時看見過,快個半月了,沒見他進城來,我也不得空去看他,他那病該沒有犯呀。” 她兒子哈哈大笑道:“媽一說起渾圓師,就滿臉是笑,又愛朝草堂寺跑,就不怕人家說閒話嗎?” “你個婊子養的龜雜種!說起你媽的怪話來了!你媽要偷和尚,連你老子還管不著哩!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小的時候,不是得虧你乾爹畫的符水,你還活得起來嗎?你乾爹咋樣個愛你,現在骨頭長硬了,就翻臉不認人,連乾爹也不喊了,連媽的怪話也要說了,真不是個好雜種!”

吳鴻插嘴問道:“玉表弟你剛才說到青羊宮去看修馬路。啥東西叫馬路?我同路去看一看,好不好?” “很好!明兒吃了早飯,我們一路去。馬路是從南門外王爺廟一直修到百花潭,是馬拉車走的路。今年青羊宮改成了勸業會,都說是周禿子開辦的,很熱鬧,啥子玩意兒都有。他們說比以前皇會還辦得熱鬧,並且要辦一個多月。現在已經在修路,在搭篷,城里許多鋪子都朝城外在搬,連賣彩票的鋪子都搬去了,週禿子天天都要去。” 吳鴻道:“週禿子是哪個?” “噫!你連赫赫有名的周禿子都不曉得,真是苕果兒了!” 王奶奶罵了她兒子一句道:“你大表哥才進城十幾天,咋個會曉得呢?……週禿子,就是周道台,警察局總辦,現在省城裡頂不好惹的一員官,隨便啥子事他都要管,連屙屎屙尿他都管到了,你在街上不是看見那些刷了石灰漿的茅房嗎?都是才興的,每間茅房,要多花一套本錢,做門扇,做門簾,早晨要挑糞的打掃得乾乾淨淨,掩上石灰,要打整得沒一點兒臭氣。天天叫警察去看,若是髒了,挑糞的同開糞塘的,都要遭罰。好倒是好,再不像從前茅房,屎尿差不多流到街上來了,也沒人管。就只太歪了,不准人亂屙屎屙尿,幾歲的小娃娃,要屙屎也得站在茅板上,大人屙尿更規定要屙在尿坑里,若不聽話,警察兵就把你抓來跪在茅房門外,任憑大家笑你。”

吳鴻大為詫異道:“這樣歪嗎?” 他表弟把一張薄薄的嘴唇向他一撇道:“不信,你去試試看!多少穿得很闊氣的人,還跪過來哩!” “這才不方便啦!我們鄉下,哪個管你這些。” 王奶奶道:“我們這裡,以前還不是多隨便的,自從周禿子辦了警察,才弄成這樣。水也不准向街上亂潑,渣滓也不准亂倒,警察兵處處來管你。就像前個月一天夜裡,隔壁張家門道裡一個病人,病得多軋實的,喊了幾個端公打大保符,才打到三更過,法事做了一半,警察兵就走上門來,不許打,說是擾了人家的瞌睡。張家不答應,還把主人家抓了一個到局上,罰了五塊錢,第二天才放回來,這個就不對……” 她兒上搶著說道:“這個,我倒說對。通夜的鑼鼓家甚吵得人硬睡不著!”

“你才怪哩!別人打保符做法事,是救命啦!你就連一點瞌睡都捨不得了!” 她兒子揮著他那又白又嫩的手道:“週禿子別的事我都不湊合,禁止端公、道士通夜念經,我是湊合的。還有,整招覺寺的方丈,搜出他偷的婆娘,罰他媽的千多畝田的那回事,我也湊合……” 獨院門一響,王中立咳著嗽跨了進來,他兒子登時就鑽進下手那間房裡去了。吳鴻也站起來要進去時——他與他表弟同床。 ——王中立悄悄向他說道:“你明早還是到北紗帽街去拿薦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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