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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八章

暴風雨前 李劼人 4048 2018-03-18
次日下午,郝又三在高等學堂下了課,回到廣智小學時,吳金廷已經在學堂門外等他。 吳金廷很慌張地告訴他,伍大嫂的房子已找著了,在南打金街一個小門道內。房子很不錯,是將就外廂房攔出的一個獨院。只是押金太貴,要二十兩銀子,今明天便須交押。問他能不能幫忙,借二十兩給她。她一定寫紙認息,待她丈夫回來,本利奉還。這件事是比較容易使郝又三立刻就答應了。還有一件,是昨夜那麼一吵,人雖未搜著,但形跡顯然,警察不認輸,硬要把監視戶牌子釘在伍大嫂門上,任憑她搬到何處,都要釘的。這須請他去找葛寰中,向東分局的局長打個招呼,才可以把這事壓下去。 郝又三憤然道:“真可惡!……就讓他釘上不好嗎?” 吳金廷把腳一踢道:“大先生,你真是公子哥兒,太不懂世情了!你可曉得,監視戶牌子一釘,就表明這是一家娼戶,討口叫化,只要有錢,都可以進去嫖的。我還聽說,天涯石北面,正在修一條街,叫新化街,一修好,就要把全城的監視戶一齊遷去。分成等級,定出價錢,還要把各人的相片掛在門口,嫖客高興要嫖哪個,就嫖哪個。你想,伍大嫂能受得住這種罪嗎?所以,她昨夜鬧過,直哭了一夜,口口聲聲說,只要監視戶牌子一釘上,她立刻自盡。她媽今天一早就跑來找我,也是說得要哭了,請你此刻務必跑一趟,若是遲到明天,怕就來不及了。大先生,你和伍大嫂雖然還沒有打過交情,難道你願意看著她受逼而死嗎?”

郝又三皺起眉頭道:“葛世伯是我的長上,這種話,我怎好向他開口呢?” “這容易,你就說伍家是你學生的家庭,因為搬房子,與警察起了點口角,就招警察誣陷。這不是很好說的話,堂堂皇皇的,有啥不好開口?” 他還在遲疑不決。 吳金廷又在他耳朵說道:“你肯借押金給她們,她們已經把你感激得同親人一樣,若再幫了這個大忙,伍大嫂的命就算你救了,她這個人,也就是你的人了。你看,將來你到她那裡去時,她若果不挖出心肝來待你,你吐我吳金廷十把口水,我揩都不揩。” 這幾句話投進了他的心眼,令他想起昨夜伍大嫂的手同眉眼來,不過口裡仍然說:“倒不為這個!……走一趟沒多大關係,只怕葛世伯未必答應……” 他坐著轎子,一直來到北紗帽街葛公館。

葛寰中已蓄了兩撇漆黑的仁丹鬍子,精神奕奕地穿了件日本和服,陪他坐在內書房新買的洋式椅子上。照規矩,不等客開口,就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篇日本,日本的天氣,日本的風景,日本的人物,以及日本人的起居。說著,還一定要把和服一指道:“老侄台,你看,光說這件衣服,多體面,多舒服!我常說,天下衣服只有兩種,穿著又方便,看起來又不礙眼,就是一種老實寬大,一種老實窄小。窄小的比如是西洋服,不但窄小,而且甚短,穿起來卻有精神,又好做事。寬大的比如日本和服,做事雖不大方便,卻是好看而又舒適。只有我們中國衣服,是倒大不小,既不方便,又不好看。在國內還不覺得,在外國一比起來,真就品斯下矣!所以我常同蘇星煌、尤鐵民、周宏道等講到這上頭,我們都有一致的主張,主張中國服制,實在有改變的必要……”

這些話,在郝又三算是聽過三次了,知道只要一答言,下文更長了。接著一定是政體的改革,他不贊成流血革命,恐怕釀成法蘭西大革命的恐怖時代,他曾經親自同同盟會的大革命家孫逸仙辯論過。又不贊成君主立憲,覺得也有毛病,因為民智未開,憲法必難推行,他也曾經親自同主張君主立憲的大家梁啟超辯論過。他贊成的是什麼呢?卻始終沒有說出。接著就批評蘇星煌加入立憲黨之不對,尤鐵民加入同盟會之不對,周宏道之不加入哪一方也不對,一直要把聽的人聽得倦不能支,而要說的話一直沒時候說出來。 郝又三等他在懷裡摸出紙捲煙盒,擦洋火吸煙之時,趕快說了一句:“聽說警察局有調查娼妓,改名監視戶的辦法……” 他也是那樣有勁地說道:“不錯!週觀察的這辦法,是採自日本吉原辦法,而加以變通。週觀察之修新化街,即是要做成成都的吉原,凡是娼妓全指定住在這一區裡,以色藝高低,勒為甲乙丙三等,嫖資每等不同。而在這街修成以前,暫時在各家娼婦門口,釘一個監視戶牌子,以別良莠。這本是警政中的一種良法,日本曾經辦過。並且凡為娼妓,便須受警察保護,不許流氓痞子騷擾,一則娼妓操業雖賤,到底也是同胞,也是一種行業,在日本並不怎樣賤視之的。比如日本藝妓,只是歌舞侑酒,很不容易與人伴宿,猶之上海的書寓。不過上海書寓,只在歌場賣唱,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而日本則公宴大會,以及邀請外交人員,各國使臣,都可以叫藝妓侑酒,好像我國唐、宋時代的官妓一樣,這辦法多文明!而此間一班老腐敗偏偏要大肆譏評,說這辦法不對,有傷風化。老侄台,你看民智不開化至此,事情如何辦得通?你們開辦小學,真是當今要緊之舉!”

他一連吹了幾口濃煙,不等郝又三開口,又說了起來:“最可笑是周觀察公館門口,有一晚上,不曉得被什麼人釘了一塊大木牌,寫著'總監視戶'幾個字,這自然是頑固派幹的把戲。週觀察卻一笑置之,依然提起精神,辦他認為應該辦的事。如今已著手的有乞丐工廠,有勸工局,有商會,有新化街。將著手的有巡警教練所,有勸業會,有勸業場,有電燈公司,有文明旅館,有悅來茶園,有濟良所。提倡的有聚豐園、一枝香等新式的中西大餐館。都是文明之邦應該辦的新政,各省已有舉辦的,何嘗稀奇?而頑固派則件件反對,件件都不以為然;他們譏評週觀察,說他將來的德政,不外乎娼、廠、唱、場。老侄台,你說可不可笑?” 郝又三不能不把自己要說的話悶住,而恭維兩句道:“這真可謂民難與圖始了!”

“不是嗎?所以我曾向周觀察進言,頑固派的反對,用不著去管。並且現在歐風美雨,相逼而來,已不是閉關自守時代,他們反對也只好在背地裡說說,若果出頭反對,就賞他一個阻撓新政的罪名。這在日本維新之初,還不是一樣的?本來,人民習於偷惰,一則又皆積重難返。比如日本維新三十年了,光拿推行陽曆一件事來說,就沒有辦到全國一致,至今日本奉行陰曆的還很多,在農家尤甚。我們……” 張祿來回說:“吳表少爺來請安,老爺會不會?” 葛寰中悶了一下,才說:“請在花廳裡!” 郝又三連忙說出他的來意,極力保證伍家窮雖窮,的確是好人。男人現在寧遠府的巡防糧子上當哨長,聽說快要升哨官了,兒子又在進學堂,如何能不要面子、甘居下流呢?並假借父親的意思,說:“老人家聽見學生來說,很有點不自在,才叫小侄來奉求世伯,看如何能使清白人家,不為警兵挾嫌誣陷?聽說他們明天就要釘牌子了,這事還求世伯快點辦!”

葛寰中笑道:“要說警兵挾嫌誣陷,卻說不通。警兵都是受過訓練的,決不敢無故生風。不過她兒子既在讀書,為你們學堂體面計,倒可以加以回護。我這面的事,容易辦。你說他們明天就要釘牌子,這倒是恐嚇話,不足為憑。因為他們必須先由分局報到正局,再報到總局,某街某戶確係暗娼,再由總局派人調查,如果不虛,才由總局發與牌子。我只吩咐局裡一聲,如東正局有這項公事報來,把它壓住就是了。倒是你卻須向伍家招呼一下,最好不要再乾這種事,如果情不得已,非干不可的話,必須千萬秘密,假使走漏風聲,遭人抓住憑證,鬧到局上,那麼,不到新化街,就只好到濟良所了。” 郝又三如願而去之後,他復在燈光之下,寫了一篇長信,然後才站起來。

他府上派頭並未日本化,所以張祿依舊掌了一盞點牛油燭的明角風燈,趕在前頭照著,雖然路是熟悉的,明角燈也並不甚亮。 剛到花廳門口,何喜已將懸著的紅呢夾板門簾打起。花廳內面,洋燈光下,瑟瑟縮縮在炕床左側第三把高椅上坐著的那位年紀已在二十以上的吳表少爺,趕快站起。恰一個打著油松大辮的年輕跟班,從旁搶了過來,逼身打了個漂亮千子道:“敝上有一封要緊信,叫家人送來,請葛大老爺的回示!” 葛寰中帶著笑微微哈了一個腰,把信接過,就著明角燈光,把信箋抽出看了道:“馮二爺,我不寫回信了,回去給你們貴上請安,說這件事,我已向周大人說過,可以的。叫那個人明天到總局來會我好了。” 馮二爺逼著兩手,應了幾聲是,向後退了兩步,葛寰中這才收斂笑容,跨進花廳。

吳表少爺迎著就是一個大揖,上齊眉,下齊膝,兩手合捧的拳頭落下來,還在胸口上頓了一下。這樣作揖,成都人譏之為挖鋤頭,不消說,這個人必是來自田間的了。腳上一雙青布老家公鞋,身上一件豆沙湖縐、倒長不短的棉袍子,上面一件青洋緞、又寬又大、一望而知是藉來的馬褂,頭上倒是一頂新的、本城福興街賣的平頂青緞瓜皮小帽,當中一枚白果大的粉紅料子帽頂。黃油油一張瘦臉,一雙又狡猾又自卑的眼睛,毛茸茸一條髮辮,怯生生一種態度。葛寰中隨便把手舉了舉,心裡自然而然就起了一個比較:郝又三也是二十幾歲的少年,何以便那等雍容華貴?足見“物有幾等,人有幾品”的口頭語,真有道理啊! 讓他炕上坐,生死不肯,自己把茶碗估著端在旁邊茶几上。

葛寰中先就皺著眉頭道:“現在找事真不容易啦!局上出了個司事缺,拿薦書來的就是二三十人,來頭都大,又都是熟人,你說怎麼辦呢?……” 吳表少爺雖然混沌,卻也知道葛表叔這幾句話是有意思的,並且決不是在請教他自己要如何辦,他只好默然。 “你的事我自然在心,不過你一點功名沒有,官場中如何能夠為力?現在世道,不要功名也可以,卻須住過學堂,你呢?” 吳表少爺老實不客氣地挺著胸脯說道:“學堂我也住過,在我們場上鄧老師館裡,住過五年,作過文章來的,表叔。” 葛寰中哈哈一笑,又把紙捲煙盒從懷中摸了出來,向空中喊了一聲:“火來!” 何喜趕快從花廳外跑進來,把旁邊明角燈的罩子揭開,將牛油燭一直伸到主人嘴邊來待著。這卻令吳表少爺大為詫異,明明火就在身邊,何以定要將底下人老遠喊來遞火?

葛寰中把紙菸放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半閉著眼睛,噓了兩口道:“我之所謂學堂,並不是你說的那樣學堂,像你這年紀,應該住高等學堂了,但是你怎麼能呢?” 又沉默了幾分鐘。 “我看,這樣好了,目前陸軍將弁學堂正在招考,像你這漢仗,還去得。一年多畢業出來,大小也有個事情,可以得碗飯吃。” “陸軍將弁學堂是啥子學堂?” “是武學堂。現在文武都是一樣,沒有什麼分別。你回去同你舅舅商量下子,如其以為可以,那,你明天上午到我這裡來拿薦信好了。” “總求表叔做主就是了,舅舅還有啥子話說。”他又站起來,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挖鋤頭式的大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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