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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四章在彙為洪流的道路上

大波 李劼人 41224 2018-03-18
龍泉驛今天不是趕場日子,街上不很熱鬧。但是茶坊酒店並不冷淡,穿黃咔嘰衣褲的新軍仍然自由自在地一夥進去,一夥出來。 新近由兵備處札委的東路衛戍部,是九月初一日才從成都開到龍泉驛場上駐紮。轄有步兵三排,騎兵一排,工兵一排,輜重兵一排,官兵一共雖只二百三十多人,但加上長夫、勤務、馬夫等一百多人,隊伍不算小;場上三個廟宇駐滿了,還分出一個步兵排駐在高升官站的外兩廂。司令魏楚藩和排長夏之時都駐在過廳內東官房。 太陽偏西時候,魏楚藩房間裡的臨時軍官會議還在進行。 說是會議,幾乎是魏楚藩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習慣於在上司跟前只聽不說,在下屬跟前只說不聽。他認為人的見識本領,自古以來就是與官階大小成正比例,官越大,見識本領也越大。即令上司講的話有時聽起來好像不大對頭,但你只管服從;就錯了,你也沒有責任。他以此律己,也以此責人。因此,他每每召集下屬會議,總是要求別人少說話。比如這時節,步兵第三排排長芮克剛才開頭報告駐紮在火神廟與瘟祖廟兩個地方的隊伍,也同樣有些像要鬧事的兆頭。他魏楚藩也同對待騎兵排長隋世傑一樣,很不耐煩地把一隻又厚又大同熊掌差不多的手,向空中一揮,又握成拳頭,重重地落在身旁的茶几上,還故意把一雙濃眉在印堂地方打個大結,還把兩隻夠大的眼眶撐得圓彪彪的,使得兩枚平日業已突出的眼珠子更加難看地將瞳仁四圍的白睛完全露在外面。噘起嘴唇,沙聲沙氣吼道:“莫再講啦!我完全曉得了!”

魏楚藩身材高大,黃呢軍服穿得極為熨帖。沒戴軍帽,一條梳得光光的烏黑髮辮從腦後拖到臀部,辮梢倒拉上來卡在牛皮腰帶裡。腳上是一雙齊膝蓋的熟牛皮製造、帶有馬刺的馬靴,有力地踏在地板上。模樣確實威武,確實像一個令出如山的司令!趙爾豐與王棪之賞識他,提拔他,除了他的耿耿忠心外,一半也由於他的儀表。 他霍地從坐椅上站將起來,背負著雙手,瞇著眼,勾著頭,在這間不大、光擺了些坐具、作為會客和辦公事的房間裡來回走了兩轉。滿是塵土與痰印的地板本就襯墊得不大結實,被他有力的馬靴一踏,全房間的坐具都動搖起來。 “總而言之,軍人的第一要義就是服從命令。若不服從命令,就失掉了軍人資格。記得……” 騎兵排長隋世傑拿眼瞟著坐在對面的夏之時,不禁口角一動,幾乎笑了出來。

夏之時呆著臉絲毫沒有表現。只是用手肘把坐在身邊的工兵排長賈雄搒了下。 其餘三個排長和幾個督隊官都各有一個會心的動作。 他們完全明白,魏楚藩這一演說,非到太陽落坡不能結束,看來,今天這個緊急會議又是一場空!但是,弟兄伙的行動已經越來越自由,若不及時商量一個辦法,只怕隨時都會出事。 約莫有一袋葉子煙時候,魏楚藩長篇演說的冒頭子剛好講完,步兵第二排排長宋振亞緋紅著面皮,乘機站起,皮鞋後跟啪的一碰,揚聲叫道:“禀告司令!” 這種太不尋常的打岔,使魏楚藩吃了一驚。眉毛頭又打了個結,眼珠再一度分外突出,巍然站在宋振亞跟前,雖然沒有泰山壓卵之勢,但在對比之下,這個年輕排長確確實實顯得十分猥瑣。

“有話說嗎?”聽得出沙啞聲音之中,頗頗含有幾分不自在的意思,“是什麼要緊話,等不得我把話說完?” 宋振亞想是安了心。眼睛裡毫無怯意,挺胸凹肚,居然有萬夫不當之勇。只是臉上越紅,上至鬢角,下迄項脖,全似塗了一層硃砂。 “怎麼又不說了?” 工兵排長賈雄接著站起說道:“我代表宋排長說……” 又是一個不懂事的年輕小伙子!魏楚藩車過身去。 “你能代表他?” “能!因是他那一排的兵士和我這一排的兵士一樣,到今天,已經不大招呼得住了……” 魏楚藩幾乎是拉開嗓門在叫喊:“我完全曉得!” 賈雄、宋振亞,搭上騎兵排長隋世傑,三個人差不多同時在說:“那麼,怎麼辦呢?” “好辦!把我的話告訴士兵們,叫他們保持軍人資格,嚴守秩序,絕對服從,不准聽謠言,不准妄動!”

“這樣的話,我們早說過了,就是不生效。” “既是如此,你們下去清查。凡是居心不良的分子,一律關禁閉,毫不寬恕!” “人數很多,禁閉關不完。” “那麼,叫他們繳械,押回省城,交軍法局重辦!”魏楚藩又把他那隻熊掌似的手向空中一揮,做了個斷然姿態。 隋世傑又向夏之時使了個眼色。夏之時慢慢站起來,向魏楚藩說道:“司令的話,若是直接跟兵士講一講,比起各位排長間接講的,恐怕有效得多。” 幾個排長一齊附和說:“當然有效得多!” 魏楚藩了夏之時幾眼。夏之時那張寡骨臉上,和平日一樣,沒有什麼異態,僅只比起平日更為青白一些。一雙三角眼依然有神無氣,老似不曾睡夠樣子。被司令凶狠著,沉重的眼皮越發垂了下來。

魏楚藩回頭望著那個一直未曾啟過齒的輜重兵排長丁揚武,說道:“你贊不贊成他們講的?” “贊成!”丁揚武比一眾排長年紀都大,約莫有三十二三歲,並且是魏司令的老同事,要不是魏司令提升得快,兩個人幾乎拜了把子。在東路衛戍部中,資格沒有夏之時高:夏之時是自費住過日本東斌學堂,而丁揚武,卻是速成武備學堂畢業;但是丁揚武年紀大,更事多,判斷點事情,比夏之時還踏實。魏司令幾乎把他當作了心腹。因此,他進一步建議說:“事不宜遲,遲恐生變,請司令即刻下令召集各排士兵,跟他們切實講一講。” “你忙什麼?也得等我想一想!”他又掉頭從撐開的方格窗子的窗口上,朝上官房望瞭望道,“這時,想林教練官已經洗漱好了。他今天才出省,必定見過趙大帥。同他談一談,可以得到一些確實消息。到時候,我就更好向士兵們演說了。”

吳鳳梧昨天傍晚來到龍泉驛,落腳在一個不管伙食的干號站房裡。當夜就找著芮克剛。為了避人耳目,芮克剛換上一身普通衣服,特別把他邀約到下場口一家比較冷落的小茶舖,並且選了一個為菜油瓦燈的微弱光線僅能照及的座落。 兩個人交頭接耳,把聲音壓得比飛繞在身前身後的蚊子叫聲還低,談到更鑼響了以後,釅毛茶變成了白開水,喫茶的人都走光了,芮克剛方欠身而起道:“等我先走一步,隨後你再回站房。” “明天啥時候會面?” “沒平仄。” “我還是到瘟祖廟找你嗎?” “不!不!千萬不要再來!這兩天,大家都在疑神疑鬼的時候,尤其弟兄夥,把我們盯得很緊。我勸你切不可找他們談說什麼,不惟沒好處,反而會惹出一些意外事情。頂好就在站房裡等著,有機會,我來找你也容易找得到。”

因此,到第二天早晨,全站房旅客都已走光,通紅太陽從屋簷邊下降到永遠糊不嚴密的白紙窗格,么師掀開房門進來收拾別兩張床上的鋪蓋,吳鳳梧才伸了個懶腰,強勉下床。他原本懂得流差站房的規矩,但他在扣夾衫鈕扣時,偏故意說道:“鋪蓋留一床,今天晚上,我還要來歇哩。” 么師一面疊鋪蓋,一面說:“到歇的時候,你客夥在櫃上寫了號,再抱鋪蓋。” 這就說明了,在白晝,客夥是不容許使用這地方。流差站房不同於官商站房,除了不管伙食茶水,這也是一種。 吳鳳梧係好腰帶,提起藍布大傘,仍然跑到昨夜喫茶的那家小茶舖,借木盆洗了臉,吃了茶,並且就在左近一家專門招攬推車挑擔人們去打尖的豆花飯鋪,吃了一個半帽兒頭,一碗豆花,兩碟鹹菜,雖然不見油葷,總算吃飽了。

盤算在晌午飯之前,芮克剛准定不會找他。既然不便到場街上去溜達,一個人又沒個落腳地方,怎麼來消磨這長晝呢?難道又去喫茶不成? “嘿,嘿,豈不灌成水葫蘆了!” 遲疑了一下,遂決定:“不如上山去看看。幾年不走龍泉山,看它的樣子有變沒變!” 一出場口,便是一條彎彎曲曲向山上伸去的石梯路。路面砌的石板有五尺來長,一腳多寬,每一級有的三寸多高,有的四寸多高,高度不大,從山上走下來不撐腳,從山下走上去一點不吃力。爬到頭一個山坡不遠,石梯剛要轉彎地方,閃出一片土坪,足有一二畝大小。靠山岩那畔,建有一座小廟,門額上三個塗金大字,是土地祠。傍路一株大黃桷樹,樹身盤屈臃腫,四個人都合抱不攏。樹根一部分露在地面,高高拱起,成為天然條凳。樹幹不很高,從根到頂不過二丈多,可是它的橫枝槎丫,極似一把大傘,幾乎把整個土坪都遮住了。

黃桷樹據說就是福建的榕樹,不知什麼時候移植到四川來的。移植之後,由於氣候土壤的不同,木質變得硬了,丫枝不再柔垂至地,不特有了另一個名字,而且也與榿樹一樣,成為四川的一種特產。這樹的木質既松,木理又很亂,做不得一切材料,甚至不能當柴燒。不過也有它的特點:其一,枝幹橫生,葉大而密,栽在茶亭、渡口和一些腰店上,對於行旅是一把天然大傘,能夠避雨不用說了,特別是在炎天暑日,走得汗流浹背時候,一下走到黃桷樹下,登時令人感到清氣撲面,兩腋涼生;其二,它的樹根散佈很遠,而又非常之多,若是栽在沙石夾雜地方,它的根便像無數條大大小小的蛇,穿來穿去,在極大程度上造成一隻有生機的篼,把容易被雨水沖失的沙石泥土,全牢牢地攬在篼內,因而可以保護堤岸。由於它有這兩個特點,只管不成材料,而人們卻非常喜愛它。在川東、川南和川西部分天氣較暖的地方,無怪乎但凡道傍水際,隨處都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黃桷樹。

石梯路沿著時大時小、流水淙淙的溪壑轉了幾轉,道路越朝上趨。丘壑越覺深邃。斫不完、鋤不盡的灌木雜草,還是很茂盛地一叢叢、一片片生長在山坡上。向陽一面的山坡,多年來就開闢成為乾田。乾田,一般人叫作土,是完全靠天吃飯的一種山田,所以又叫望天田。天不下雨,它就頂著幹,幹得黃土開冰,眼看種下的雜糧莊稼幹得成了索索,長片葉子焦枯到點火便燃,只管幾丈或者十幾丈之下有溪水,但是沒法弄上來澆一澆;暴雨多幾場,莊稼又會被雨水沖刷得東倒西歪,有些過陡地方,更是連莊稼影子都全沖得看不見。人們不服輸,縱說這些地方十年九不收,但是總有一年風調雨順。莊稼不但年年種,甚至還把坡地越開越多,說的是多中撈摸。因此,整個龍泉山,縱深三十里,橫闊幾百里,在昔到處是林木蔚然,若干年來,但凡向陽山坡都已變成望天田,只剩背陰山坡還稀稀落落有些樹木,而且都是只能斫下當柴賣的青、馬尾松、麻栗、夜合之類的雜木。 吳鳳梧爬到比較高的一處。回頭一看,土地祠被山嘴遮住,只看見那棵大黃桷樹渾圓的樹冠。因為有里把路距離,又是從上看下去,大黃桷樹已失去它那遮天蔽日的雄姿,變為一個像用雜草搭就的不很大的窩棚。四周一看,山坡田裡的遲玉麥都已收割。安排種小麥和豆子的土,有的已挖出了,有的還遍地是玉麥樁。 吳鳳梧想到要不是鴉片煙禁種的話,這裡一定要播種罌粟。龍泉山也是一個盛產鴉片煙的地方,兩年之前,每到壩上油菜花黃得像金子時候,龍泉山滿坡的罌粟花也正五彩繽紛,好看極了。 天氣異常晴明。頭頂上一片藍天。紅火大太陽直曬下來。山很靜,只遠處山凹里傳來一陣叮篤叮篤的響聲,都是打石場上在打石料。龍泉山的紅沙石,石質粗疏,比起灌縣的礎石、青神縣平羌峽的青石差遠了。但是龍泉山距成都省會太近,只有短短五十里,又是可以使用獨輪大車的平路,石工便宜,運腳便宜,成都省人算盤一打,與其到遠處去運比較優等的礎石、青石,不如用這裡的紅沙石划算。成都省城一年四季消耗不少的用來鋪街面、做溝蓋的大石板。龍泉山上的打石場越開越多,越打越興旺。不過都是小本營生,每個打石場很少有養活上二十個石工的,而石工們從幼打到老,也很少弄到豐衣足食,與那些用獨輪大車為他們把石料推送到成都省的力夫一樣,他們應該得的血汗錢,一多半都被那伙拿出本錢來開舖子的掌櫃和開石場的主家合法合理地奪去了。 龍泉山禁種鴉片煙和石工們在打石場上遭受剝削,這兩種極其重大的事情,當然不是吳鳳梧要深思的。目前縈繞在他腦際的,僅只是在哪裡找個歇腳地方,避一避尚有炎威的秋陽,順便找袋煙抽,不管是水煙或者是葉子煙。 左近幾個山坡看不見一處人家。極目向東面山巒層出外望去,在遙遠的一個埡口下面,似乎有個窩棚。並且叮咚叮咚的打石頭的聲音正好從那里傳出。 “唔!找那些黃泥巴腳桿去沖殼子,倒可混他半天!” 但是從這面山坡繞到那面埡口,卻不是容易的事,不但中間隔了兩道澗溝,並且連撈茅草的羊腸小徑都尋找不出。仔細觀察一番,似乎只有兩條路走得過去:一條是泥路,比較捷些,須得從這個高坡筆直降到一道澗底,而後又筆直爬上另一個陡坡,再越過一道澗溝;雖然泥路被灌木叢掩蔽了,估計是可以通過去的。這樣的泥路,在慣走山路的人看來,實在算不了一回事,甚至還可背上一二百斤的東西,摔腳摔手地走。吳鳳梧在清溪縣、滎經縣那些地方看得多了,山還比這裡的陡,路還比這裡的險,背東西的還是一些大腳板婦女!不過要吳鳳梧自己去走,他心裡卻這樣在忖度:“又不打仗搶功勞,何犯著去練腿勁!若是一打滑跌著哪裡,那才黑天冤枉哩!” 只好選取另一條路。 另一條路要遠一些,還須循著石梯大道,回頭走過土地祠,再二三十丈,有一條岔道順溝邊繞去,雖然也是泥路,可是比那條捷徑平多了,也寬多了。顯然是開了打石場才特為運石料而辟出的道路。 “權當遊山玩水,多走裡把兩里路倒不在乎,只要找得到煙抽!” 想不到剛剛轉下坡嘴,突然發現三個人從土地祠大門的高台階上一步一步走下來。有一個戴眼鏡、身軀矮小的小伙子,手上拈著一支紙菸,一縷灰白煙子恰從嘴巴里噴出。 吳鳳梧瞅著那股散人空中的煙子,心裡尋思道:“是乾啥子的?……” 三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向石梯路走下去。 吳鳳梧吃了一驚。緊走幾步,趕到大黃桷樹下,再注意一看,毫不含糊地認清了那個抽紙菸、戴眼鏡的小伙子,原來就是曾經介紹他參加保路同志會,並介紹他同羅梓青會長見面的王文炳。走在兩個人前頭的那個穿軍服的人,也看清了,就是昨天黃昏時候在芮克剛房間裡見過一面的夏之時排長。 才打算呼喚王文炳,忽然聽見夏之時高聲說道:“我先走一步!……” 完全與昨夜芮克剛在小茶舖裡說的是一樣的話,一樣的調子! “哈!難道王文炳也是來找生意做的嗎?”轉念一想,“不對。苗從地發,樹向枝分,這些學生哥沒有嚐過穿衣吃飯的苦楚,如何會想到做生意找錢?何況幹這種買賣槍支子彈營生的,並不普通,除了我……”他又搖搖頭,“但是他卻認得夏之時……有話不在場上說,為什麼也要這樣鬼鬼祟祟?當然,這其間是有文章的!” 他深深懂得戳破別人秘密,是一樁討人嫌的事。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抑制好奇念頭,吳鳳梧倒還能夠;抑制抽煙的饞欲,他的本領就差了。 他還是游移了一會兒,幾乎等到看不清夏之時的背影,才下定決心,大步大步地攆向前去,下坡路又趁腳,轉一個小彎,立刻便來到王文炳的身後。 “咦!前面走的那位仁兄,好像是王先生吧?”他假裝才看見了王文炳,等到王文炳回過頭來,“果不其然,硬是你王先生嘍!嘿,嘿,萬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碰見你!我一回省就訪問先生你,居心要把新津的事情跟你擺談擺談……” 王文炳非常熱情地握著他一隻汗手笑道:“新津事情,周鴻勳統領老早跟我講過了。他很誇獎你,說你吳管帶幫了他的大忙……” “老周現在在哪裡?” 吳鳳梧並沒忘記他追上前來的目的。因此,不等王文炳回答,便笑著說道:“王先生,把你的紙菸送一支給我。唉!說起來真糟糕,山泉鋪場上,葉子煙、水煙都有賣的,就只找不到紙菸……多謝!多謝……” “你是從山泉鋪來的?” 吳鳳梧把點燃的紙菸狠狠噓了一口,用兩根指頭拈著,才點頭說道:“是啦,去找一個親戚……你先生怎麼會在這裡?是從成都省來的嗎?” “非也!我是從東路來的。再說確切點,是從川南來的,從川南的自流井來的。” “自流井……”吳鳳梧似乎不便深問,把紙菸接連噓了兩口。 “周鴻勳也在那裡。告訴你,我們正在同自流井的鹽務巡防軍打仗。我到這裡,是特為搬兵求將來的。” 同王文炳站在一處的那人,連忙用手肘把王文炳拐了一下。 王文炳呵呵笑道:“不相干!這位吳管帶,雖不是革命黨,卻是趙爾豐的冤家對頭,並且在新津帶過同志軍,同趙爾豐的軍隊打過仗來。我還打算約他一同去自流井哩……來,來,我跟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褚嘯天褚先生,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他是打從重慶而來……” 未經介紹之前,吳鳳梧早已把這個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看清楚了。 (這是吳鳳梧比任何人都行的地方:他要觀察一個人,只須不經意地一瞬就夠了。更特別的是,從此,這個人在他腦子里便生了根,縱隔三年五載,只要有人提到這人姓名,他立即說得出他的形相,或者提到形相,他立即說得出他的姓名。)身材比王文炳高大。黑黪黪一張長方臉型,高鼻子,暴眼睛,大顴骨,方牙腮,立眉毛,垮嘴角。氣象粗魯,只管身穿一件灰斜紋布夾衫,上面還罩了件撒開高領的青洋緞背心,但是模樣並不斯文,一望而知,是在武學堂磨練過來的。 人生面不熟,自然不便去盤問人家的底細。因此,在幾句久仰久仰、幸會幸會的應酬話之後,吳鳳梧遂邀約兩人到場上去喫茶。 王文炳尚在未置可否,又是那個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褚嘯天先開了口道:“老王,你忘了我們還要趕幾十里路哩!” “你二位要到哪裡去?” “到成都省。” “那麼,還早,吃碗茶耽擱不了多少時候。” 王文炳搖了搖戴著青絨瓜皮帽的頭道:“不!我們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轎子也僱定了,不能再耽擱。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今天也回省?” “這裡也有我一家親戚,我要去找他耍兩天……” “那便約個日子,我到你府上去找你。” “還是我找你的好。” “可是我還沒有想到到了成都省在什麼地方落腳。”略一思索,王文炳又道,“這樣吧,西御街黃瀾生先生那裡,我准定要去的。你到他那裡找楚用一探聽,包管曉得我的住處。” “楚先生嘛,他回新津討親去了,你到黃府找不著他的。” 王文炳的眼睛在玻璃片後兩轉,然後問道:“難道他不再回省了麼?” “這個,卻不知道。” “不管楚用回不回省,總之,我住定之後,勢必要到黃家走一趟。希望你一回省,就去他家問探,越快越好。因為我並不安心在省裡久住,頂多住十天……嗯!恐怕十天都住不上。” 吳鳳梧笑道:“這樣急嗎?” “怎能不急?軍情大事,一日數變,你是打過仗的,當然明白。” “你還沒有把自流井的軍情告訴我。” “當然要告訴你。不過現在來不及了,到省城再細講吧……” 他們快要進場口了。 “令親住在場上嗎?” “不!他家就在左近,大約有一二里路。”吳鳳梧猛然想到他撒的那句誑話。連忙收住腳步,隨便指著場口外一條向壩上通去的小路道,“我要從這裡走了。”並把大雨傘夾在腋下,挪出手來把拳手一抱,“恕愚下不再奉陪!就此短別,祝你二位早到早休息!” 臨到要分手了,王文炳忽然用巴掌把他那特別突出的大額腦啪地拍了一下道:“你看我這腦子啊!為什麼就忘記問你一聲……” “啥子事,要問我的?”倒使吳鳳梧驚詫起來。 “你同場上駐紮的新軍熟不熟悉?換言之,有認識的人沒有?” “你問這個,有啥子打算嗎?” “呃……” 場口上恰恰走出幾個徒手兵,牽著幾匹光背瘦馬到路旁澗溝裡去吃水。一方面,那個不折不扣的革命黨人褚嘯天又連連催促快走。王文炳不再說什麼,只把一隻還剩有幾支強盜牌紙菸的硬紙盒子,從衣袋裡搜出,遞與吳鳳梧道:“送跟你。” 吳鳳梧趕忙接到手上,一面朝懷裡揣,一面笑逐顏開地說:“你不留兩支自己抽嗎?” 西下的太陽看看就要碰著壩上幾個院子周遭高聳入雲的楠木林的頂上了。推載石板石條石磉磴、在成都牛市口交了貨、打轉身回來的一些嘰咕嘰咕響徹四野的空車,也三三兩兩從塵土飛揚的大路上越走越近場口了。街上人家有的才在安排晚炊,有的快要摸碗筷,滿場街逍遙閒蕩、毫無紀律的新兵暫時也稀少了些。 洪發站的管賬先生從嘴上拿開葉子煙桿,理著長垂在頦下的花白鬍鬚,嘆了聲道:“生意好啥子喲!見天只有稀稀落落十幾個客號,進的賬,光敷繳纏都不大夠,再拖下去,我看只好關門大吉!” 一個中年么師抄著手,斜靠在櫃檯邊,接著說:“見天十幾號客夥,還是中秋節過後才慢慢有了的事情。中秋節前那些天,才叫慘哩!別的不說,我們幾個當么師的,慘得連剃頭髮的毛錢都沒得一個!” 吳鳳梧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張糊了不少泥甲的黑漆高椅上,把紙菸灰彈了彈,笑道:“說得那麼慘!” “罵哪個雜種才說白話!你客夥難道不曉得我們當么師的只有飯吃,每月進賬,全靠客伙的酒錢嗎?” 管賬先生頗為支持么師的話,一面叭葉子煙,一麵點頭磕腦說:“硬是真的!那時節,從山頂上的山泉舖一直到大面鋪那頭,不是同志軍按過去,便是巡防兵、新軍按過來,鬧得路斷人稀,幾個場期都是空場。我們開站房的,哪裡還會有生意?我在這家站房管了三十多年賬,就沒有遇合過那種淒涼日月。本來嘛,龍泉驛一個咽喉之地,每天來來去去有多少行人!從前年成,一年裡頭總有這麼幾天,場上的站房,不管是開鍋開灶、供茶供水的官商行台,不管是像我們這樣的流差站房,哪一家不鬧到滿號?更其在鴉片煙沒有禁種,山上煙土出產最興旺那幾年,每逢新土上市,那種熱鬧簡直說不完。自然,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隨後這些年,再也休想有那繁盛日子!不過也沒遇合過像中秋以前,那種路斷人稀的淒涼景象!” 管賬先生停了停,忽然生起氣來,大聲說道:“路斷人稀,生意不好做,倒在其次。鬧紅燈教的那兩年,也曾有過一個時候,生意很冷淡。可是那時候,卻沒有啥子店號捐,一天八十個錢,管你有沒有生意。總之,五天繳四百錢,一個也不能少,差一天,罰一百錢;差兩天,加倍處罰,這叫啥子名堂喲!” 吳鳳梧問道:“你們場上也在收店號捐?是什麼人在收?” “警察局嘛!”老頭子氣哼哼地說,“這就是官府說的新政!你默倒他們光收店號捐麼?不……不……名堂還多哩!”老頭子順手把放在櫃檯上的一本又大又厚、蓋有紅戳記的號簿,重重拍了拍道:“還興了這個!投宿的客夥姓甚名誰,好大年紀,哪里人民,做啥子事的,哪來哪去,同行幾人,都要一一寫明,只差把別個的祖宗三代寫上。關了店門,幾爺子跑來查號,把客夥從鋪蓋里喊起來,像審犯人一樣,打別個麻煩,這且不說。事後,還故意挑剔號簿上哪些沒寫對。比方說,問到一個客夥姓名叫張大心,我當然就寫上張大心。查號後,說我寫錯了,客夥姓的不是弓長張,是立早章,也不叫大心,叫達興。本來音同字不同,只怪客夥自己沒有交代清楚。作興寫錯,也是小事嘛!但是他們橫生枝節,偏偏咬定是我有心舞弊,把我罵一頓不出奇,還動輒要罰。像這樣的事,硬是說不完。從前,龍泉驛巡檢老爺管事時候,哪裡有這些事情?自從巡檢裁撤,派了警察來,我們這裡就不成世道了!” 吳鳳梧問道:“你把警察說得那麼兇,咋個昨夜他們沒來查號,今天街上又不見他們半個人影呢?” 那個靠在櫃檯邊的么師連忙插嘴道:“他們還敢來,當真不怕灌屎嗎?” “咋個又不敢了呢?” 么師噘起長嘴巴道:“新軍副爺在這裡,他們只好當縮頭烏龜。若敢伸出頭來,新軍副爺就要抓住灌屎。” 管賬老頭子叭出幾口嗆人的濃煙,氣平了下去,接著解釋道:“這是前兩天的事。衛戍部的新軍,忽而突之地從吃了午飯,就沒有收隊。有的坐茶舖,有的鑽到人家屋裡找人擺龍門陣。幾個軍官沿街吹哨子,打招呼,硬沒有人理睬。有人害怕起來,說新軍自由了,不受管束,擔心要出事。因為我們這裡的警察,向來管得寬,連人家屙屎屙尿、吃飯睡覺的事,他們都要管。因就有人去向警察說,有兩個新軍鑽到賀寡母家裡去了,怕不是好事,請他們去干涉一下。雜種東西!仗恃他們平日欺壓平民百姓的威風,也不想一想新軍是做啥子事的。何況這時節連他們的頂頭排長都招呼不住,你幾個警察無關得失地跑去干涉,咋個不出事呢?起初還是口角,末後就打了起來。警察一共才十來個人,怎禁得七八十個錠子,再加上板凳腳、青杠柴?從賀寡母家,一直打到巡檢衙門。雜種東西!沒一個不遭打得嘴青面腫,趴在地上又磕頭,又喊老子求饒。並且賭了咒說,從此不再惹是生非,如其犯了,聽憑新軍抓去灌屎。場上人怕出人命案,婆婆大娘都跑去勸解,新軍才罷了手。雜種東西!挨了這一頓,當然是近來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了!” 么師滿臉是笑說:“好不安逸喲!看見那伙歪人趴在地下喊老子,哭流扒涕地告饒時,心裡硬像喝了一碗涼水似的安逸!” 管賬先生卻搖頭嘆道:“安逸倒安逸。但是,《增廣》書上說的,爽口食多偏作病,快心事過恐生殃。只怕新軍散伙走了後,雜種們免不得要在我們平民百姓身上來撈本錢。那時,才叫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哩!” 吳鳳梧連忙問:“你們曉得新軍要散伙嗎?” 么師說:“全場人都曉得,豈止我們!” 管賬老頭子說:“更其是近兩天來,新軍越發沒人管了,成天在場街上闖。逢人便講,趙制台把八省的巡防兵都調進四川來了。並非為的打同志軍,只是要繳他們新軍的械。他們怎能睜起眼睛吃虧?與其等到受外省巡防兵的髒氣,不如各自先散了夥,還體面些。” “弟兄夥硬是這麼說的嗎?” 老頭子繼續說道:“口頭說散伙,怕也不容易。聽說軍官們都不答應,更其是衛戍司令魏大人,前幾天就打了禀帖上省。有人說,趙制台大發虎威,決定委人來清查。查出為首倡議的,立地軍前正法,打和聲的,插耳箭遊街,一個也不寬貸。剛才高升官站的伙計來說,有個兵備處的林大人,帶了幾名護兵,坐著大轎下來,落在他們站裡上官房。林大人還沒洗完臉,魏大人就去請安拜會。兩個人立即關上房門開會議。么師進去請示晚飯開啥子菜,著護兵擋在門外,說兩位大人在商量機密大事,不管何人,連窗根邊都不准挨近。看來,這位林大人准定是被委來查事的……” 吳鳳梧一躍而起,問道:“果有一個林大人來了嗎?” “是高升站伙計說的嘛。” 吳鳳梧不再說什麼,把紙菸蒂一丟,拔腳往站房門外就走。 么師大聲問道:“客夥,你不寫號嗎?” “轉來再寫。” 么師掉頭向管賬老頭子說道:“這個人是哪一條路上的?你看。” “我看嘛,”老頭子摸著長須,沉吟半會道,“流裡流氣的樣子,多半是跑灘匠。” “我看,卻不大像。為啥呢?衣裳穿得還週整,可是連磬棰包袱都沒一個,光拖了把雨傘……哦!好慌張,雨傘都忘記了,也不交代一聲……老大爺,還是給他收檢好。這種客夥,連一根針都捨不得丟的。” 吳鳳梧奔出洪發站,一心要把一個什麼林大人已經來到龍泉驛的消息,趕快去告訴芮克剛。管賬先生所說弟兄夥不安穩的情形,既然和他聞於芮克剛的話相符,那麼,林大人與魏楚藩關上房門商量機密,定然不會是假。設若芮克剮他們不知道這事,還是那樣瞻前慮後地猶豫不決,待到魏楚藩計定,真個斫下幾顆腦袋,弟兄夥一害怕,誰還敢再鬧散伙?這樣一來,一條槍、一顆子彈都無法弄走。他這一趟,豈不白白地掏了腰包?白白地費了心計?莫非命中註定,硬要他到自流井,再跟周鴻勛他們去賣命才算他的前程不成?自與王文炳分手,這半天,他腦子不止翻騰一百遍,即令命中註定,非走那條路不可,他也要同命拗一拗,實在拗不過了,到時候再說! 到了街上,他不由一愣:“咋個的?一個弟兄伙的影子沒有,都到哪裡去了?” 四面一望,太陽落入西邊天際的雲層,已是黃昏時候。場外暮靄四合。懶蟬子、紡織娘的晚唱會,開得很起勁。還流連不忍南去的燕子,穿梭般在澄碧得和秋水差不多的天空,在矮矮的已帶夜色的屋簷邊飛來飛去,幾隻老燕已經伏在簷下窩裡,啾啾嘰嘰,似乎叫那些小東西休息得了。街中間做老鷹叼雞兒的娃娃們,跳呀鬧呀,比那些混在小燕子叢中,閃著小肉翅,找飛蟲,找蚊子吃的夜蝙蝠還活潑。 大人們大多聚在上了鋪板的門外談家常,擺龍門陣。幾頭長毛黃狗懶洋洋地在人腳邊溜達。 “是隊伍吃晚飯的時候啦!” 走到瘟祖廟,正待邁步前進。 “咦!不對,布了崗位了!”豈止布了崗位,而且是雙崗。兩對面像石人似的站崗兵士,除了手上快槍,腰間刺刀、水壺之外,每個人的身上還斜掛十字地掮了兩帶子彈,背上並且背著牛皮囊。照那時的規矩說,是行軍作戰的全副裝備。 十幾二十個閒人站在對街屋簷下,好似看西湖景一般,倒憨不癡地朝廟里呆望。 吳鳳梧估計了一下。假裝是過路人,放慢腳步,擦著崗位走了過去。雖然已經看得分明:廟裡空壩上,正有一大群全武裝隊伍整整齊齊、面朝內、背向外地站在那裡,大殿台階上也正有一個高身材漢子,兩手比畫著在說什麼。但是到底有幾丈遠的距離,而暮色也越來越深,無法看清楚說話的人,也無法聽清楚說的什麼。 走過廟門十多步,他狐疑起來,心想:“在開演說呢?還是在訓話?”不管是前者或後者,總之全武裝列隊,倒很特別!他猛然想到林大人身上,“該不是這個人在搞啥子鬼名堂?唔!多半是的。不然的話,就算魏楚藩要集合隊伍訓話,也不會有這樣嚴重的場面。”想到這上頭,他更要把廟裡情形弄個清楚。 就這一瞬間,瘟祖廟裡突地迸發出一片呼嘯,是上百數人放開喉嚨的呼嘯,聲浪大得驚人,彷彿乍響的春雷,又有點像新津河岸上放出的開花炮;並且很清楚地聽得出呼喊的是:“贊成!贊成!全體贊成!” “贊成啥?難道事情變到這步田地,大家竟贊成把為首倡議的人立地正法,隨聲附和的人插耳箭遊街不成?……” 接著人聲嘈雜,好些角落都在吹口哨。 吳鳳梧回身便走,自言自語說:“離遠點的好!” 面街石板被幾十雙有力的腳蹴踏得噔噔噔亂響。 一小隊提槍在手的全武裝步兵從迷迷濛蒙的夜色中衝了過去。 每個人的臉色是那樣難看。 在前頭閃避不及的行人,一掌,被攘得老遠。狗,一腳頭,汪汪汪朝人家屋裡竄。 隊伍過後,人們也跟著跑。莫名其妙地互問著:“啥子事呀?出了啥子事呀……” 高升官站門前擁擠了那麼多人,甚至有老太婆,有中年大娘,頂多的是十歲上下的小娃娃。站房大門沒有關閉,可是已經有全武裝兵把守,橫起眼睛看人,連簷階邊都不准挨攏。 人堆裡頭有人在問:“那隊新軍副爺奔進去,搞些啥名堂?” 也有人在答說:“想必是關餉銀。” “今天九月十五。作興半月關一回,也該明天呀。” “你在跟別個當賬房師爺嗎?難道早一天,遲一天,都不行?” “隨你咋說,硬不像是關餉銀。” “為啥呢?” “你不記得初二那天發餉,只是排起隊子點名應聲,並沒有看見這樣刀刀槍槍活像打仗一般。” “那麼,你說他們到裡頭去,幹些啥事呢?” “我若是曉得,還跟你舅子一樣,在這裡猜燈謎嗎?” 站在旁邊聽人說話的吳鳳梧,喉嚨癢得活像有螞蟻在爬,好幾次都想插嘴表白一下他的真知灼見:他認定裡面多半在清查那些為首倡議和隨聲附和的人們;或者已經清查出來,正在審訊。他之所以有點遲疑,是還沒有把瘟祖廟的場面和這里聯係得起,因為只有一位林大人,斷不能忽而在瘟祖廟訓話,又忽而在高升站審案。要說林大人才由瘟祖廟回來,可是那一小隊武裝兵氣勢洶洶地奔過之際,他曾看見,只管在夜影裡未能把所有人的面目服色看清,但像林大人那種與眾不同的大官,怎麼會混在普通步兵中間看不出來? 就這時,一種震耳欲聾的槍聲:砰砰砰砰……從高升站裡面爆響起來。 “啊喲!打起來啦!”擠在門外猜燈謎的人,先是呆了呆,接著劈裡啪啦像雪崩樣,大人娃娃跑了個乾淨。 吳鳳梧沒有嚇跑。但他非常驚疑,猜不透這槍聲的原由。 “莫非立地正法,就在高升站裡把犯人槍斃了?……怎麼會呢?再說軍法厲害,即令趙大帥親自問案,到行刑時,也應明訊口供,疊成文卷,而後才綁赴刑場……並且也不會打了這麼多槍?唔!我向來料事都有幾成,這回,該不會走了樣?……” 好像答复他這句話似的,好幾個地方都響起槍聲。而且騎兵的馬蹄也在石板地上跑震了。口哨之外,還有嘹亮的軍號,不知在什麼高處,滴答!滴滴答!吹出緊急集合號音。一剎那,人喊馬嘶,雞鳴犬吠,還陸續打了幾十槍。 “變囉!”吳鳳梧非常驚喜地喊了聲。 已經完全進入夜晚。碧油油的天空上,星光不怎麼繁。月亮被龍泉山擋住,僅僅照明了半個平原。場街上並不很暗,仍然像在黃昏時候。人家的門戶全關完了。龍泉驛場上的居民尚未經過這種事變,槍聲一響,大家都躲進屋裡。有些頂著鋪蓋睡在床上,有些直接蹲在灶房的柴堆背後,只有膽大包天的人才敢扒著門縫張望。 看來兵是譁變了,吳鳳梧的生意大有希望。但是若不趁機會找著芮克剛,這群滿天飛的鴿子,卻如何逗得到手呢? “對!找芮克剛要緊!” 又一小隊隊伍急急忙忙打從身邊走過。除了沉重的腳步和喘息外,還聽得見刺刀鞘和水壺碰擊的聲音。微光中看見走在小隊後面的一個人,很像芮克剛。 吳鳳梧跳過去冒叫了聲:“芮排長!” 果然是他。 芮克剛停了一下,嘻起嘴巴說道:“你可曉得我們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鍾?” “咹!革命旗?……” “一點不錯,魏楚藩不肯革命,弟兄夥已經把他槍斃了。我們公推林紹泉林教練官當我們的總指揮。隊伍已經集合了,立刻就要開拔,你橫順沒事,跟我們一起走吧!” “走往哪裡去?” “刻下還不曉得。總之,稅捐局打了,警察局打了,死傷一大壩,不趕快走不行。今天夜裡,必須要趕到簡州。” 因為吳鳳梧還在猶豫。 “你這傢伙太沒出息了!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還有啥子遲疑的!”芮克剛看見隊伍已進了高升站,連忙壓低聲氣,急急忙忙地說,“林紹泉腿上挨了一槍才答應當總指揮。有些人心裡也還是活甩甩的。有啥子話,路上商量,跟著走,有好處……”沒等說完。就朝高升站跑了。 在灰撲撲的倒明不暗的夜色中,百多條牽藤火把,加上無數只軍用折疊亮紗燈籠,從土地祠大黃桷樹底,蜿蜒到龍泉山的高丘曲澗之間。剛從潛藏地方紛紛跑到場外來看夜行軍的人們,忘記了不久前所遭遇的恐怖,齊聲歎賞說:“好景緻!元宵夜的龍燈還沒有這麼好看哩!” 從石板橋越過一道深谷。接著是一條約莫一里上下、相當險峻的石梯路。到這裡,燈籠火把更其參差起來。擔行李、擔軍需的長夫們,倒還首尾相接,走得很勻稱。兵士們卻看各人的腿勁,腿勁好的,一味向上沖;腿勁差的,緊三步,慢五步,越走越喘氣,越喘氣越掉後。 芮克剛膽子小,眼睛又有點蒙,才走得十多級,便翻身下馬,把馬韁交給馬夫,叫把空馬牽到上面較平坦處去等。自己招呼著吳鳳梧,隨在長夫後面,一步一停地走。 吳鳳梧為了走路方便,把夾襖的前後擺都提起來卡在腰帶上。行走之際,看見前後的人隔得稍遠,因就悄悄問道:“既然是夏之時、隋世傑幾個人煽動起來,為啥你們不就公推夏之時當總指揮,卻偏偏要推林紹泉?何況林紹泉又是過路客人,與你們毫不相干。我想了老半天,實實不懂你們耍的啥子把戲!” “不難懂啊!因為林紹泉到底是協裡的教練官,又在督練公所聽差,資格比我們這一夥都高。” “嘿,嘿,鬧革命還講資格嗎?我聽人講過,鬧革命連皇帝的命都要革哩!” “我們並沒想到這些。只憑夏之時說,革了命,軍隊裡的秩序仍然照舊,不能破壞。我們原本商量好了,要叫魏楚藩當總指揮的。他娘的老頑固,不受抬舉!不等宋振亞把話講完,他就跳起腳罵開了。煞果,弟兄夥毛了,只好送他到閻王那里當忠臣。林紹泉到這時還在向弟兄夥賣狗皮膏藥,勸弟兄夥不要聽信謠言,各自歸隊,他擔保到內江接到端大臣時候,一定為大家說好話,不使隊裡一個人受責罰。直到弟兄夥開槍,把他大腿打了個對穿對過的大洞,他才住了口。隋世傑主張不管他,等他自去理落的,偏偏夏之時不肯,再三說,魏楚藩既然死了,林紹泉的資格更高,我們只好推他當總指揮。隋世傑、賈雄都沒話說,這事當然通過了。” “弟兄夥答應嗎?” “弟兄夥全是聽夏、隋兩個人的話,咋說咋好,豈有不答應之理?” “林紹泉難道也答應了?” “敢不答應!你默倒他當真不怕死嗎?” “我看你們這尊在尿缸裡泡過的菩薩,未必靈驗!” 在梯路猛地向東一轉,冷清清一個溜圓月輪恰從埡口中爬上來。一派清光灑下,彷彿把四周山巒都浸在水里。不過光度還不夠強,稍遠地方尚有些朦朧。 吳鳳梧昂頭把月光一看道:“好天氣!今夜這九十里路程,算是天老爺幫了忙!到了簡州,還走不走?” “恐怕要走。離省並不遠,趙大帥得了信,豈有不發追兵急追的?” “朝哪裡走呢?” “看夏之時的主意。” “咋個不說看總指揮的主意呢?” 芮克剛哼著鼻子笑了聲:“你想想看,總指揮會出主意不會?即使出了主意,你願不願服從?正如你說的,在尿缸裡泡過的菩薩,誰還肯向它磕頭禮拜?” “那麼,何必要這個有名無實的總指揮呢?” “我們這些人怎麼知道?你去問夏之時、隋世傑他們。” “正想問你,這兩個人是不是革命黨人?” “現在當然是囉,平日在隊伍裡卻看不出。就是一句激烈話也沒聽見他們說過,並且沒有看見同別的人來往……” “沒有看見同別的人來往?”吳鳳梧不由格格笑了起來。接著就把今天上午他在土地祠無意中碰見的那件事擺談出來道,“王文炳在同志會里幹過事,並且是羅會長的紅人,自然是革命黨人無疑。那個褚嘯天,就不特別介紹,光看樣子便是一個革命黨人。夏之時和他們那麼親密,若說平日沒有來往,那才見鬼哩……哈!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了,王文炳、褚嘯天兩個人恰恰今天在這裡露面,你們的弟兄夥恰恰今夜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鍾,這其間,該不是……” 不等吳鳳梧說完,芮克剛已把他的肩膊重重地捶了一下道:“吳哥,這下我才恍然了,為什麼老夏他們到今天忽然膽大起來?原來有人在背後打氣啊!” 吳鳳梧哈哈一笑,也學著他的口吻道:“芮哥,這下我也恍然了,你們急行軍的目的地,十分之九是在川南,准定要由資州轉富順縣,到自流井去的。” “你如何曉得?” “告訴你,因為王文炳說過,他到這裡是為了搬兵求將。當時聽了沒注意,現在想來,自然是求你們這些將,因為那裡正在打仗呀!” “還要打仗嗎?原說鬧革命就是為了不再替人賣命打仗……哼,哼,還要打仗……” 他們已經把這段陡坡上完。芮克剛的馬夫正牽著那匹小花馬在幾株老榆樹下等著。 月亮升到半天,月色更其清明。遙望前前後後的燈籠火把,幾乎熄滅了一大半。 吳鳳梧接過一碗旋從銅瓢中傾出的滾熱的醪糟,拿調羹撈了下,糯米糍粑果然不少。嚐了一口,味道也甜。遂說:“對!照樣再來一碗。糍粑老實多加一些。” 走了一個通宵,沒有歇過一口氣,累算不得太累,只是未曾提防到會夜行軍,吃晚飯時,沒有多吃一口;並且太陽剛偏西就吃了,以致黎明以前,距離簡州還有一長段路,他的肚子便餓得咕咕叫。看見有些兵士一路走,一路嘴裡在嚼東西。趁著照得如同白晝的月光,留心一偵察,有幾個好像啃的是白面鍋塊,有的拿在手上的似乎是芝麻餅、雲片糕之類的點心。都吃得那麼香,活像故意在向他示威。他非常生氣,咽著清口水,衝到芮克剛身邊,把他踏著馬鐙的腿桿拍了拍道:“有句話,要向你談。” “啥子要緊話喲!一會兒再講不好嗎?” 比及芮克剛從馬背上俯下半截身子,腦殼幾乎挨著馬鬃,問他要說什麼話時,他又感到有些話實在不便出口。他能責怪革了命的弟兄夥不應該旋走路旋吃東西嗎?他腦子一動,畢竟找到另外幾句確是該說的話。 “我想,到了簡州,我還是離開你們遠一點的好!現在商量一下,免得臨時來不及。” “非常贊成!我也想到這上頭,你這時候露面,很不方便。因為到了簡州,還不曉得起不起衝突……” “咋會說到起衝突?” “我沒向你說過嗎?嗯!不錯,我忘記說了。簡州駐有一個支隊,是孫和浦孫隊官在指揮。有一個步兵排,一個砲兵排,如其孫和浦那面尚沒有得到龍泉驛消息,趁著拂曉,我們開進他的駐地,給他個防而不備,那便沒話說。孫和浦若不同我們一道,就繳他的械,把人押起走。怕的是消息漏了過去,或者趙大帥打了電報去,孫和浦有了準備,兩下的話說不好,當然要以兵戎相見啦。” “煞果,還是會叫他繳械的!” “這麼有把握嗎?” “咋個不哩!你們足足六個大排,他才兩個排嘛!” “他有一個砲兵排,砲彈也充足。” “幾門啥子炮?” “一門過山炮,兩尊小磅炮。” “那算啥,步兵一個衝鋒!” “可是,老哥,”芮克剛把馬一勒,湊著吳鳳梧耳朵,悄悄說道,“我們的軍心並不穩固,交不得鋒的!” “一碰便垮,那才是你我的運氣哩!” 因此,過了石橋井,明月看看要墜入西方雲層,東邊天際還沒有顯現魚肚白色。這時,吳鳳梧和芮克剛密談幾句,趁著四下昏黑,閃到道旁一所在雪白牆上寫著“東池”兩個大字的茅房裡,一半真尿,一半假尿,直溺到聽不見隊伍的行動聲,而四野的犬吠更其此起彼應,他方走出茅房。 一出石橋井,右邊是矮矮山丘。竹、木、人家全灰濛蒙的一片,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已經聽得見嘰嘰喳喳有人在說話。一定是隊伍經過,把人吵醒,習慣早起的人也就不再賴在床上。左邊是靜靜的沱江,水流舒徐,江面寬到半里上下。陣陣曉風從江上吹來,身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吳鳳梧打了個寒噤,覺得肚子在解溲後更餓了,餓得幾乎癟了。他把腰帶收了一下,循著時上時下、忽寬忽窄的江邊山路,向前直奔,一心想快快趕到簡州,先找東西吃個飽。 黎明時節走進城門。城門大啟,街道上看不見幾個行人。走了半條街,方碰見十來個背包掮傘、腰纏褡褳、頭戴大草帽的上路旅客,一路說話,一路挨肩走過。西街快走完了,不見一家鋪子開門,也沒有一乘轎子、一根挑子向西門走的。 肚子餓得難過,看光景,在這時候找東西吃,還太早了點! “嗨!謝天謝地,前頭不正有個賣東西的擔子嗎?” 但是奔到跟前一看,才是賣醪糟的。 “這只能暖肚皮,清湯寡水的……” 一眼看見放碗與調羹的平盤上有三塊糯米糍粑重疊放在那裡。 “好!有這頂事兒的東西,還差不多。” 賣醪糟的老漢叭嗒叭嗒拉著風箱催火,給他煮第二碗加重糍粑的醪糟時,吳鳳梧把手上空碗放下,方有了心思問道:“才不久有一大隊新軍走過,你可看見?” “咋沒有看見?真是飢荒喲,有好多副爺要照顧我一碗醪糟,都著同路的人拉走了!” “打哪條街走的?” “北街。他們打頭走的人盡都在問原先開到這裡的一隊人馬駐紮在哪裡?還是我告訴他們,在北街長發站。嘿,嘿,不是誇口的話,要不碰見我,夠他們找哩!” “你又怎麼曉得的?” “我怎麼不曉得?我家就住在離長發站不遠的一根巷子裡。我屋里人同隔壁鄰居幾家大娘都在長發站領衣裳洗。自從這隊新軍副爺開來,天天都有衣裳洗,我屋里人天天都要跑幾趟……” 火太旺,醪糟開滾得幾乎漫到銅瓢外面。 吳鳳梧拿調羹舀著醪糟糍粑之際,心裡忽然起了個念頭。定睛把老頭子審度了一下:約莫五十歲光景,臉上很善靜,一雙隨時含笑、卻不算呼靈的眼睛。最稀奇的是嘴唇上的鬍子,並不像一般人的八字胡垂在口輔兩邊,也不像社會上才在流行的翹鬍子,把鬍子尖理來向上翹。而是一順風地歪在右邊。不久,他就看出了這是什麼道理。原來老頭子揩鼻涕也同小娃兒們一樣,老是用他那打了許多補丁的青布短襖袖子,順手在鼻子底下一揩,久而久之,鬍子自然要揩成一順風了。 “你大爺貴姓?”他裝得不在意地問。 “賤姓先……先後的先,不是針線的線。” “你這姓倒少有。” “是啊,我們眉州才有。你老師走過眉州,便曉得有個地名叫線灘。其實就是賤姓先字。我們姓先的,那裡頂多了。” “你好像念過書的?” “就是沒吃過墨水囉,所以漂流浪蕩了半輩子,現時還是在這裡做小生意糊口……”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舊佈補巴衣服上係了一條臟圍腰,拐著一雙黃瓜腳,從南街上急急忙忙走來,把一隻編得很精緻的竹絲提盒,橐一聲放在平盤上,敞開喉嚨叫道:“我默倒今天又趕不上你哩!哎喲餵!把我跑了這一趟!兩個龜兒子旋興起的,一清早還在鋪蓋窩裡,就吵著要吃先大爺的醪糟蛋。嘿,嘿,我就不曉得你老先的醪糟蛋有啥吃頭?吃了要登仙嗎?” 提盒蓋一揭開,兩個半大的細瓷碗,每個碗裡,一枚挺大的生雞蛋。 先大爺一面舀醪糟,一面拉風箱催火,還一面格格地笑道:“硬是對的。我老先的醪糟,天下馳名。你們少少真個見天照顧我幾碗,雖不會登仙,可是,包管明目清心,讀起書來過目成誦,再也不會挨老師的界方……” 兩個人說得熱鬧。接著來吃醪糟的人前後有了好幾個,和兩個人都熟悉,都加入了說笑圈子。 這時節,已有開舖門的,已有披著衣服出到門外尚在打呵欠的。 聽不見北街那一頭的人聲,更不要說槍聲、炮聲,孫和浦支隊當然著了個防而不備,被吃掉了。 芮克剛隨著還不到四十歲的先大娘走進門時,吳鳳梧正坐在一個土坯砌的灶火門前矮凳上,一面把成束的樹丫、茅草朝灶肚裡塞,一面與在灶上忙碌著淘米的先大爺說什麼。 芮克剛笑道:“吳哥,你這傢伙真有一手!怎麼才到這裡,就找到這樣一個落腳地方?”他把正在下米到熱水鍋裡的先大爺看了眼道,“走!喫茶去,街上茶舖已開了。” “你們今天……” “大概不走了吧。” 吳鳳梧站了起來道:“與其喫茶,不如找家飯鋪吃飯去。兩碗醪糟實在不濟事兒。” 先大爺插嘴道:“東街口的賴興順飯鋪就好,是簡州城天字第一號飯鋪。慢說蒸菜蒸得稀巴爛淡,炒點紅鍋菜嘛,硬是要得,味道又好,分量又旺幾!” 餓肚子的人當然不能再忍著饞涎聽下去。吳鳳梧來不及給先家夫婦說一句道勞話,拉起芮克剛就出了這家矮得幾乎碰著頭頂的小房子。 他們進的飯鋪,卻不是興順號黑漆金字招牌的大飯鋪。因為吳鳳梧估計,這頓早飯決計不能讓芮克剛當東,從將來利益著想,無論如何,得請人家吃頓便飯才對。要吳鳳梧挖腰包做主人,他當然得從錢上面加以考慮。但是這想法不能說出,他的藉口話,卻說興順號的排場,看來好似包席館子兼南堂,好倒很好,只是兩個人不合適。菜一定是大盤大碗端上來,叫多了,吃不完,糟蹋;叫少了,不成名堂。尤其不方便的,是時間耽擱必然太久,反而不若小一點的飯鋪,侍候周到,菜又做得快,同樣酒飯便宜,吃得還舒服一些。 (他絕對未提到價錢也相應些的話!) 因此,他們走進一家剛剛搭好爐灶、尚沒有顧客上門的中等飯鋪。吳鳳梧親自到灶頭上交代了兩樣炒菜,還要了一樣辣子魚,說是下了酒後,再燒湯泡飯。酒是資陽陳色,當然不比成都大曲酒醇,可是比小曲燒酒好。 他們就這樣邊飲酒邊吃菜邊擺談起來。 吳鳳梧首先問道:“為啥今天不走了呢?是不是孫和浦的兩排人還有問題?” “不是。孫和浦本人就願意革命,弟兄夥更沒話說,夏之時才演說了幾句,一百八十多人全都舉手贊成。今天不走,一則是弟兄夥走了一個通宵,都累了;二則,昨天是事起倉猝,說走便走,好多地方都沒有預備,比如路上給養這一層,就沒想到;三則,林紹泉那一傷,說輕不輕,說重不重,昨夜拖了一夜,只管用轎子抬著走,可是今天也得找外科跟他醫治一下。根據這三種情形,最不濟,今天也得花費大半天工夫。並且還有極為嚴重的一種情形,夏之時同隋世傑他們尚得好生商議一番才能決定,也是要費些時間的。他們本來約我吃了早飯參加會商,我表示不管他們如何決定,我總之舉手贊成。恰好那個大娘找著我,一說你在等我談話,我便托故溜走……其實,要我們參加會商,不過是個過場,他們既已決定了,哪個還好說不贊成?昨天就是這樣,丁揚武才說句事情很嚴重,好不好多商量次把,周到一些,免得後來打失悔。隋世傑立即鼓起一雙牛卵子眼睛,說丁揚武意見太多,存心反對他們多數。昨天那種大事,都是那麼樣不容人說話,今天,我們又何用自討沒趣?我決定不參加他們的會。安排把這頓早飯吃了,回去睡他娘的一覺,倒還要緊得多!” 吳鳳梧喝了口酒,拿起筷子旋撿菜,旋笑說:“光發牢騷,中啥子用哩……不過,到底是一種什麼重大情形,要開會來商量?” “就是決定朝哪裡走。” “是不是決定朝自流井走?” “今早聽他們同孫和浦講起來,你猜得不錯,他們硬是要拖到自流井,幫助一個什麼革命黨人叫曹篤的打鹽務巡防。就是打了仗,就在川南獨立,光明正大組織起啥子革命政府來……” 吳鳳梧滿臉得意樣子,不等芮克剛說完,把桌子一敲道:“如何?這些人的話,該是百發百中,同北打金街的彩票舖一樣嗎?” 芮克剛哈哈笑道:“你也只猜中了一半。拿百發中彩票鋪來比,你倒比它行多了!” “我不懂你說的猜中一半是啥子意思?” “因為他們現在改變了,不再去自流井了。” “哦!” “據孫和浦昨天從一家賣內江蜜餞、資州芽菜的雜貨舖掌櫃那裡,得到確實消息說,端大臣帶的鄂軍前隊,足有一營之眾,已經開到資州。端大臣親自帶領的一標大隊伍,隨後就到。鄂軍是全國有名的陸軍,端大臣帶的,又是其中最精銳的一標。不講這些,光拿人數來比,我們差得也太遠,龍泉驛衛戍部混合兵種六個排,僅僅二百三十幾人,加上孫和浦步炮兩排一百八十多人,總共不足四百二十人;只有騎兵一排,過山炮一門——兩尊磅炮太小,算不得什麼。這如何敵得過一標一營的湖北精兵?所以夏之時聽了,首先便說,過不了資州,我們便無法轉往自流井。這怎麼好呢?我們只好另外找路走。吃了早飯會商的,就是看走哪一條路。” 吳鳳梧沉吟了一下道:“形勢不好,前有阻攔,後頭不免還有追兵。這倒是個機會,你為啥不可以提倡散伙呢?” 芮克剛端著酒杯,掉頭瞅著正在煎魚的灶頭,老半天不開口。 吳鳳梧看了他兩眼,說道:“錯過此渡無好舟。趁著他們還沒決定走哪條路的時候,正好下藥……” “你默倒他們當真要等會商之後,才決定走哪條路嗎?” “噢!莫非他們已經決定了?” “可不是?所以我才說開會商量,不過是做一個過場!告訴你,他們決定了要到川北去。這倒是夏之時出的主意。他說川北有個什麼姓曾的革命黨人,也在川北拉起了革命旗,敲響了自由鍾,並且已經佔領了鄰水、大竹、渠縣、營山、岳池、廣安州好多地方,正在招兵買馬,勢力很大……” 頭上纏著一個白布大包頭的堂倌端魚上來。右手拇指深深摳在盤子裡頭,紅通通的熱油浸著半個指頭。吳鳳梧著他,本想教訓他幾句,恐怕打斷芮克剛的話,只是將就竹筷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敲了下。堂倌“嗬嗬”兩聲,連忙把指頭蹺起來。幾乎把一半紅油倒在桌上。堂倌慌了,把搭在肩頭上的一張黑垢油膩布巾扯到手上,要來揩桌子。吳鳳梧倏地把他手腕捉住,向後一攘,大聲吆喝道:“算了!難為你莫再出拐了好不好?哼!用著你這樣的堂倌,難怪生意清淡!……” 活像要證明他沒有說對,接連就進來十多個買主,分坐三張方桌,這邊在喊么師,那邊在喊跑堂的,頓時堂口熱鬧起來,本來不大有精神的堂倌也頓時滿身是勁兒,答應“就來啦”的聲音,完全不像適才那樣懶洋洋、彷彿瞌睡還在喉嚨中間的一般。 吳鳳梧拿筷子把魚的脊肉一撥,向芮克剛道:“好鮮嫩的魚!這麼大,這麼肥,成都省不容易吃得到。請!趁熱!” 不多久,將近八寸長的那尾鯉魚便在盤子裡翻了身。 而後,吳鳳梧方放下筷子,重摸酒杯,向芮克剛輕聲道:“說下去嘛!” 芮克剛的臉上已經有了酒意,把酒杯蒙在巴掌底下,不讓吳鳳梧再斟,道:“不行!我歷來只有三杯的量,這陣又是空肚子,再半杯,就要醉。”等吳鳳梧將酒壺——是一隻上了釉的瓦壺收回,才把眉頭一皺道:“沒有啥子說的了,老夏既拿出主張,大家當然決計向川北走囉!何況那裡既沒有巡防,也沒有外省兵,去了不打仗,哪個不願意?” “這樣說來,鼓吹散伙,似乎還不是時候嘍!” “我剛才想了想,硬不好措辭。” “可是如何取道呢?這條路我沒走過。” “我也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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