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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歷史的愁容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362 2018-03-18
索爾.貝婁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比一般得獎者寫得好。在《赫索格》中他寫到拆房子,“到了路口,他停下來看拆卸隊的工作。巨大的金屬球擺動到牆上,輕易地穿透了磚面,進入房間,懶洋洋地瀏覽著廚房和客廳。它碰到什麼,什麼就散了架,落了一地。白色的煙塵悄然而起。快到傍晚了,垃圾在不斷擴大的拆毀區域裡燃燒了起來。油漆像香一樣冒煙。舊地板欣然地燃燒著——這是精疲力盡的物件的葬禮。六輪卡車正把拆掉的磚拖走,粉色、白色、綠色門做的腳手架被震得直抖。各種氣體,混沌而刺眼,團團圍住了正向新澤西州和西部開進的太陽。” 這個段落很棒,你可以聽到聲音,聞到氣味,視角的變化也壯觀,像有一架攝像機在移動,更重要的是,它有一種作家的心智與被描述的暴力的對峙。因此,雖然又會被某些讀者抱怨看不懂,我還是堅持引用完畢。看不懂就多看兩遍。我的問題是,作家在描述大金屬球時用了什麼副詞?

沒錯,是“懶洋洋地”。破壞者——大金屬球——只是懶洋洋的,就摧毀了房屋。這個球好像有意識,有性格,甚為傲慢,令人驚懼。這個段落的情感轉換成大白話就是,“再結實的房子,也是說倒就倒啊!” 大致上,人類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屋子會拆掉,城市會沒落,繁華總是如夢,時間矢志流逝。與一般的想像不同,這類事其實沒什麼悲壯感,就像貝婁寫的這樣,毀滅總是輕易和尋常的。王菲唱得好: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中亞有過多少王國,如今只剩下莽莽黃沙,可是誰會真的為之嘆息呢?我的家鄉瀋陽曾經機械轟鳴,高爐林立,轉眼間全沒了,廠房夷為平地,新建了廉價居民區。又有幾個人為此說過什麼?人類目睹了太多興廢,早就懂得喟嘆於事無補。賀拉斯有一句詩很莊嚴:光輝的塔樓與低矮的茅屋,都邁著同樣的步履匆匆。到了現代,TS艾略特就反崇高了:這世界倒塌了,不是轟然作響,只是唏噓一聲。

我國詩人對興廢敏感,一再地感嘆茂陵秋雨啊,銅雀春深啊,金銅仙人啊之類。這東西叫詠史詩,非要說有目的,就是鑑古知今。可是誰曾從中汲取教訓呢?杜牧說,“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這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全部的中國政治史。中國歷史沒能解決統治權與民權的矛盾,就像一場惡搞,統治者總是掉進同一條溝裡。 這種意識,這種思緒,我稱之為“歷史的愁容”。它的核心思想是,興亡乃人間常態,美好卻永難實現。世界各地都有歷史的愁容,前面的引文就是體現,可是在我看來,惟有中國才稱得上是一個愁容揮之不去的國家。在往復循環的歷史中,進步並不存在,老百姓便心灰意冷。這就像一隻天真的羊,這隻狼吃它,那隻狼也吃它,羊就虛無了:我他媽的是你們的干糧啊!

這樣的羊,一定會失去羊的天真,要么萌生做狼的野望,要么對一切漠不關心。這樣的老百姓,一定公共意識欠缺,自私的心理髮達。這樣的知識精英呢,則多會寄情山水,風流自詡。如此一來,人們就會在面對公共事務時愁容滿面。馬爾庫塞講“單向度的人”,就是對社會失去批判精神,一味認同現實的人。單就這層意思本身而言,要我說,這種人如果有十個,九個在中國。 那麼怎麼辦呢?我只能說,我們不能再重蹈歷史的覆轍。這話語焉不詳,那麼姑且如此吧。這類話說了也沒用,但是並非毫無必要。我們就國家、社會和歷史發言,實在無需考慮有用和沒用,因為我們只有這麼一個選擇:在歷史的愁容中振奮,在大金屬球的暴虐前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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