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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聽一次演講後的隨想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五輯 林达 3880 2018-03-18
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到台灣著名女作家龍應台的一次演講。她演講的題目是:文人參政的感想。 首先想到的竟是,時間過得真快。龍應台是我喜歡的作家,陸陸續續地買過一堆她的書。後來就見報紙上轟轟烈烈地報導她出任文化局長的消息。之後,報上的風浪漸漸歸於平靜。作為讀者,她好像就從視線中遠去了。現在,重新見到一個作為作家的龍應台,當面聽到她講述自己的當官經歷,才注意到她的這次身份轉換,其實有整整三年半時間。 的確,比我感覺的要長久得多。我原來以己度人,料想她不過是“玩票”,“玩”個一年半載也就走人了。沒有想到,她是個遠為認真的人,走的時候心裡還有很多遺憾。她說得實在:其實許多事情還剛開了頭,卻沒有做完。

龍應台講到自己當初走進了一個悖論。她給知識分子的定義,是在體制外持獨立批判立場的人。而她作為著名知識分子,卻走進體制“當官”了。她對自己的理解是,在她走進去的一刻,她就必須暫時放棄了自己“知識分子”的立場,在這個時間段裡成為一個完全的“官員”。雖然她也講到,自己其實對於官僚體係是如何陌生,對工作可能遇到的困難是多麼估計不足。但是,她就是這樣徹底地走進去了——一去三年半。 龍應台文人參政的經驗之所以有意思,是因為她雖然在進入官場的同時,就暫時放棄了文人的身份和批判立場,但是她卻依然是帶著文人的理想和觀照、帶著她文人的觀察力和思考習慣,進入這個操作構架的。而這個操作構架,又是一個沒有嘗試過的實踐。一方面,她在儘自己的力量,一磚一瓦地搭建著她熱愛的家鄉文化事業,另一方面,她也在考量著這個制度的運作。

在一種制度還沒有實行的時候,我們很自然地會把它抽象化和理想化。我們會無暇去探討這個制度具體運作的艱難和困惑,尤其是這樣從外來文化移植而來的製度;我們會覺得這一切困難都還是遙遠的事情,甚至覺得如此細究是敗自己興頭。但是這種抽象化和理想化,也很容易走向簡單化,使得人們期望過高,在真的面對製度運作的複雜性時手足無措,甚至因過度失望而走向它的反面。 因此能夠有一個目光敏銳的作家,先深入一個制度的運作中心,又出來談談自己的感想,實在是個難得的機會。那麼,龍應台看到了什麼?她最大的體會是:台灣從原來的專制制度中獲得解脫後,原有的歷史文化慣性會依然禁錮人們的心靈,使達到目的成為一個艱難的漫漫長途。 我自己是深受觸動的。不僅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文化根基,還因為我們都經歷過幾乎從純文化討論向著制度建設討論的轉化。我們和一些朋友們曾經有感於國人的討論一度都在“形而上”上兜圈子,卻很少有人顧及製度層面的“形而中”,因此,才試著介紹制度的發源地在製度層面的建設和思考。在最後觸及到了製度漸進的根源時,才又反過來看到,這種制度思維的產生,與來自不同文化的人和不同的思維習慣是分不開的。在這個異質的文化中,表面上時時能夠感受到的是本能一般的對自身的自諷自嘲,而不是對他人的苛求;這種文化性格來源自一種深層的有敬畏、能自省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和與之如影隨形的對他人的尊重,以及成為民族性格的幽默能力,才產生和較為順利地維護了這樣一種寬容的、讓和自己不一樣的少數人也有生存空間的製度。而今天,龍應台正是在一個和我們類同的文化中,以具體操作的切身體會,在對其進行印證。

龍應台告訴我們一些有趣的故事。例如,在她上任後不久,就遇到一個台北市“議員”的長輩去世。她驚詫地發現,在台灣遇到這樣的情況,市長必須帶著手下的三十來個行政長官,也包括她龍應台這樣的文化局長,去“議員”家集體弔唁鞠躬。對於長期生活在海外的龍應台,這當然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事情的原由,竟也是出於“民主制度”。因為三權分立,市行政分支要提出什麼提案,去完成一件實事,就必須得到議會的通過,才能夠立法成為法案,行政分支才有合法的執行權。因此,行政分支最怕的就是議會的否決和作梗。所以,“順理成章”地就推出了行政分支竭力討好議員的事情。在台灣,傳統文化的禮儀保存得尚屬完好。婚喪為人生家庭之大事,社會賢達前來緻禮實乃人之常情。這既表現了非常正面的、維持社會常識常情的一面,又由於其畸變的含義,成為製度運作中一個病態奇觀。

正由於龍應台曾經是一個作家,她雖因進入體製而暫時放棄了批評的筆,卻沒有丟棄一個作家的靈魂,野火此刻依然燃燒,卻是在自己心裡。所以,在別的官員覺得無可選擇的時候,她卻停下來,覺得這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我想,假如龍應台今天還是一個居於遙遠海外的作家,她只需揮筆批判即可。可是她那時不僅是站在體制內、還同時站在父老鄉親們的土地上。她要面對的不僅是含糊其辭表達的陋習,還有重重綿綿、無以言表的世故人情。所以,並不是如在道理上做是非曲直判斷那麼容易的事情。 結果呢,龍應台還是緣於作家的理念,選擇了不去。她說,她選擇不去,就堅持到底,以後不論是哪個“議員”的類似場合,她都不去。那麼再下面的結果呢?龍應台說,她覺得自己因此要承受更大的壓力。例如,“議員”曾經特地調閱了龍應台全部電話的通話號碼記錄,以查詢她是否“以權謀私”。卻不僅沒有查出問題,還發現龍應台在到任一開始,就交出幾個電話號碼,關照秘書,這是她的親友,凡是打往這幾個號碼的電話,都由她私人付費。也就是說,龍應台覺得,她堅持了自己的理念,就必須更廉潔、更經得起代表民眾的立法分支的監督。

聽到這裡,我也想到,市議員調查龍應台的電話記錄,可以說那是龍應台拒絕順應市行政官員們討好議員的舊習,因而招來苛求;但也可以說,那是議員在正常行使監督權。 只要事情是在他們的正常職責範圍,你往往無法責難他們的動機。因此,我也想到,其他的行政官員們僅僅是不願意承受對個人廉潔要求的額外壓力,還是更怕工作中遇到“說不出道不明”的刁難?正如龍應台那天講到,為了舉辦“台灣國際詩歌節”,她必須走訪一個又一個市“議員”的辦公室,一遍遍地向他們說明她的構想的理由,甚至可能還要向一些“議員”說明“什麼是詩歌”, “什麼是詩歌節”,“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舉辦詩歌節”,因為,沒有議會的批准,天大的好事,她也辦不成。

所以,那天聽著演講,我其實很想問一個問題:由於議員對行政分支的工作支持,是有一個上下限的幅度的。只要在這個幅度之內,縱有新聞監督在,都往往奈何不了一些出於私心卻冠冕堂皇的阻撓。那麼,假如你知道,在當時當地的議員水平下,你特立獨行的後果,不僅是個人要承擔壓力,而且是你建設城市文化構架的理想要因而受挫。也就是說,你支付的將是損害公眾利益的代價。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會堅持你的“不隨俗”嗎?你還有這個信心,相信自己不隨俗是道德上正確的嗎? 我知道,這是一個幾乎兩難的問題。在民主社會,這樣的難題卻也是經常出現的。這其實是“民主制度”經常在支付的代價。民主制度甚至通常是低效的,因為監督程序本身,就是在消損效率。那麼,假如一個社會的國民和精英是素質低下的,假如一個社會是缺乏敬業精神和嚴謹的職業道德傳統的,假如一個社會是習慣於明爭暗鬥而缺少寬容共存、攜手共進的風尚的,假如一個社會的民眾是不習慣謙卑自省、也從無敬畏之心的,它所走的道路,就還要艱難得多。因為製度的演進,是和人的演進同步的,制度只是這塊土壤自然長成的樹木。而在一塊正試著要移栽他方樹木的土地上,還有改良土壤的工作要做。這種改良,要從孩子們讀的童話書做起,從每一個人自己做起。否則,野火易起,活民主之樹難矣。

那麼,曾經在操作困境中掙扎過來的龍應台,是否就對信念發生動搖了呢?她的一席話讓我深為感動。龍應台說,人們經常批評和嘲笑台灣的“議會”裡出現的打架、拉頭髮、丟瓶子。可是,她自己出生在1952年,在她出生的那一年,台灣的報紙上隔三差五地就會出現這樣的消息, “今天有三名(或者五名)匪諜伏法”。她曾親歷台灣的專制歲月,看到自己的朋友無端失踪,再過二十年出來,卻已經精神失常。因此她認為,無論怎樣打架,都比暴政要強。 龍應台還談到,她從一個作家,突然變成一個文化長官。手裡的“權”常常是以“錢”的形式出現的。捏著手裡的錢,看到一個賣菜的老太太,她都會想,我手裡的錢還有這位老太太的一份稅金。假如我不認真考察就建立項目,假如我建立的項目是錯的,那麼,我決定蓋的音樂廳,就可能只是在那裡養蚊子,又如何對得起民眾交到自己手裡的辛苦錢。除了對於錢的謹慎,龍應台也在試著建立一些制度,讓企業捐款者和文化項目之間產生契約關係,盡可能使得她曾經介入的地方文化事業,能逐步脫離個人的人情關係,能夠持之以恆地走下去。

龍應台對於“權”的這種惶恐,甚至延續到今天。在她離開“體制”,重返獨立作家身份的今天,她說自己仍然會有這樣的疑問,手中的“筆”是否就比“權”更輕飄?在你寫出什麼的時候,你甚至都不知道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假如用筆不當,也可能帶來你所看不到的傷害。在這個意義上,今天的龍應台覺得自己要比以前更慎重地對待自己寫下的文字。會引出這樣的反省,也許是龍應台在“當官”前,所沒有想到的吧。 我不由地想到,對龍應台來說,也許堅持一個“知識分子”的位置,更容易保有高風亮節之形象。而她進入體制“當官”,竟是因為看到細細節節的文化建設工作也要有人做。如此一腳踏進“體制”,要支付多少心力,才能獲取一點一滴的進展,只有她自己能夠體會了。我自己以前很少這樣深切地想過,作為一個體制外的文人批評者,其實有更容易更輕鬆的一面,所以也許就並沒有理由因此輕薄許許多多在體制內的、從事建設性工作的、推動著漸進改革的人們。

他們大多是沒有名氣的,甚至是被誤解的。然而,假如沒有他們在一片需要改良的土地上默默耕耘,而只有燃野火者,那麼當春天來臨,也未見得就能夠快快長出健康豐潤的樹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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