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五輯

第5章 讀《我們仨》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五輯 林达 1192 2018-03-18
晚上睡不著,就看完了楊絳的。 看一個溫馨的家,從兩個清純的少男少女談戀愛,到生下一個小乖孩,到幾十年後在死亡面前離散。失散之前,楊絳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丈夫女兒都住在相隔很遠的醫院裡,走著人生的最後一程。她照顧著丈夫,每晚和女兒通電話,一周去西山的醫院看她一次。就在最後的日子裡,他們維持著家裡幾十年來的幽默,在寫得歪歪扭扭的信上自嘲。 說起自己,總是好的,輕描淡寫夾著玩笑,卻認真地在為親人著想,衣食住行關照得仔細。這種幽默感,這種對家人的感恩,這種溫暖的如手拂細絨織物般柔和的心情,貫穿了他們的一生。就連他們給親家母的信,也是吳儂軟語,戲言戲稱,把另一個走近的家庭,也圈進了他們快樂的小圈子。

我從同樣的年代走來,當然知道,他們回顧一生時可以有多少怨憤。現在的人們甚至抱怨中國的老一代知識分子幾十年來不抗爭。而我卻從中體驗到生活中的另一種堅持:堅持親情的可貴和珍重,堅持在自己能夠圍護的那一小方土地上的正常和快樂,維護和保留文明的種子,堅持常識和常情,又通過敬業的工作態度和對親友的關愛,傳布這樣一種文明。誰能說這就不是一種建設性的抗爭。就像我讀到過的一個猶太女畫家,在納粹集中營裡不僅畫著美麗的花朵,還教孩子們畫明朗的風景。她沒有離開危險逃生,是因丈夫不能取得離境護照,而她認為親情重於生命。 這本書讓我回到久遠前故鄉的家,彷彿能觸摸到父親的手背。回想父親,他也總是在笑,說著那些讓我也笑起來的話。在我們成長的年代裡,學校關門了。我們都下放農村,說是要“紮根”,似乎已沒有前途和希望。我那個時候交友甚廣,小學、中學同學和川流不息進出我家的“插隊”小朋友們,都喜歡坐在那里和我父親聊天。父親告訴他們,希望會有的,人在惡劣的環境中要讀書。 “人可以擁有自己獨立的精神生活”,父親說,“那是誰也拿不走的”。在貧困而匱乏的年代,父親用省下的吃食,給各種來路的孩子們做飯、燒點心。我們長大起來後,大學終於開門了,小朋友們都出息成國家棟樑,很神氣地在各地跑來跑去。父親離去了。幾年前在波士頓巧遇一個小學同學,幾十年不見,不認識了。我們一起坐了半個鐘頭才敢站起來相認。打完招呼的第一句話,她就說,你爸爸那時對我們真好,教我懂了很多道理。

隨著歲月的逝去,環境變得更加寬鬆,長大起來的孩子們開始超越了我們父輩的局限,也開始看不起父輩,覺得上一代的知識分子沒有脊梁骨。想起當年在父母面前,我們曾是時代潮流下多麼可笑又可怕的小生青。因為愛,父輩吞下了他們看不順眼的事情、甚至嚥下了我們對他們的傷害,原諒了我們的年輕。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前輩,卻是多麼挑剔。 我們也許有了我們重視的脊梁骨和犀利,可是和錢鍾書、楊絳、圓圓一家相比,卻失落了溫良、敦厚、謙和、幽默、寬容、平穩。這不僅是兩代人不同的個人素質,更是在知識階層中所表現出來的不同時代的文明厚度。 是一個家庭故事,卻讓我想到:破——固然不易,立——則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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