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五輯

第3章 一個春天的困惑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五輯 林达 2943 2018-03-18
一 相比人們的自信,我許是有些悲觀。而且,很不合時宜地,在美國南方一個欣欣向榮的春天。 春天又來了,鳥兒在明亮地叫著。讓我想起蕾切爾·卡遜的書,那本。卡遜的故事早已家喻戶曉,一個柔弱女子,戰勝龐大的“化學帝國”,證明了DDT危及鳥類生存,也在毀壞人類的健康與生存,最終使得DDT在美國禁止生產。 DDT的發明人,曾經獲得諾貝爾獎。今天,人們提及此事,口氣之中,多半暗示那是發獎委員會的一個污點。好在,看上去愚昧和惡勢力紛紛落馬,環境保護的概念從此發端。結局就像是一個灰姑娘的童話。 可是,王子和灰姑娘並沒有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們的面前不是一個童話世界。 DDT是殺蟲劑。當初發明、啟用它,是為了救森林莊稼於蟲害,也是為了挽救生命。它撲殺的重要對象之一是蚊子,蚊子傳播著可能致命的瘧疾和各種疾病。從DDT開始推廣,到上世紀七十年代被禁止,它拯救了至少五百萬個生命。我回想多年前,自己被卡遜的故事深深打動,卻忘了問一聲:DDT停止使用,瘧疾怎麼辦?

瘧疾病例在回升。今天每年有二百五十萬人死於瘧疾,其中百分之九十在非洲。在那裡,每年有一百五十萬兒童死於由蚊子傳播的各種疾病,DDT因此在許多國家恢復使用。在這些國家兒童的眼睛裡,DDT竟不是穿了一襲黑色斗篷的惡魔、倒是長著白色翅膀的天使。 善意的環保組織們不曾想到,他們推動全球禁用DDT施加的壓力,甚至被貧窮國家看作是富國的傲慢。因為,改用任何新型的、被認為是更安全的殺蟲劑,價格都在五倍甚至十倍以上。他們根本用不起。 問題假如僅僅歸結到錢上,也許還好辦了。真正的問題是,新藥物就安全嗎? 在發達國家,停止使用DDT之後,科學家發明了替代藥物。人們相信科學能解決問題,是因為相信人類認識和征服自然的能力。可是,不論大家是否承認,人的能力實際上是有限的。事實上,每一種新藥物的產生,對它安全性的全面了解,永遠慢一拍。例如,廣泛用來替代DDT的仿雌性激素,二十年一過,待發現它對人類、野生動物的生殖有危害,男性的精子總數已經荒唐地下降了一大截。

那麼,恢復使用DDT嗎?這又繞回四十年前卡遜已經提過的老問題:危及人類生存的環境毒害又怎麼辦? 我們面臨的,要說是“兩難困境”,都嫌說簡單了。 二 群體的困境,源於我們個人的困境。人性的弱點與生俱來。人有求生避禍的本能。 最近有一條新聞,在香港發現火蟻。雖幾經下毒,仍然止不住火蟻在香港蔓延。我不知道香港居民是不是重視這條新聞。他們也許不知道火蟻是什麼。我看著新聞卻直搖頭,火蟻是美國南方的生存常態。 我們住在鄉下,每年春天,家家戶戶至少要買兩種殺蟲劑,一種對付毒性很大的黃蜂,另一種對付漫山遍野的火蟻。它們對過敏體質的人都會帶來很大危險。 三年前,我們七十多歲的鄰居傑米老頭被黃蜂叮了一口。他估計自己至少能夠堅持趕到五分鐘車程以外的診所,馬上開車前往。結果,剛剛上路不久,蜂毒發作,他突然昏迷。傑米的車子失控,衝出公路,連人帶車翻進溝裡。幸虧只是車毀,人還是被搶救過來了。

我們剛搬到這裡時,全然不曉厲害,直到也有了蜂叮蟻咬、休克後招救護車急救的驚險,才真正變成一個美國鄉下人。第一課的教訓,就是開春買殺蟲劑,救眼前燃眉之急。 美國當局警告大家,有六千九百萬個家庭在使用各種殺蟲劑。每到春天,我會很有負罪感地想,一個並非沒有環境保護意識的我,怎麼也站進了這個行列裡? 這樣的困境難以掙脫。殺蟲劑只是環境問題的九牛一毛。而人性的弱點遠不止於求生,除了避禍,人還是趨利的。 今天人們對美洲印第安人弱勢的反省,都是停留在政治層面。而當年美洲印第安人銳減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交流本身。歐洲移民帶來美洲從未有過的病菌,致使對此沒有免疫力的印第安人大批死亡。今天,交流仍然是環境災難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像北美的火蟻,今年在香港的山坡上,拱出高高的蟻穴。

我們會在政治層面檢討檢疫制度,雖然我們知道,其效果只是杯水車薪。我們不可能檢討“交流”,因為那是潛在於我們內心不可克服的渴望。我們樂於從政治層面檢討。不僅是這一層面尚有改進的餘地,還因為我們能夠獲取道德感的滿足。而涉及人性本身的弱點,我們鮮有改良的餘地,還可能把自己逼上道德感失衡的險途。 我只需要問一下自己,空氣污染是最直觀的污染。那麼,我是不是因此會放棄車船乃至飛機的便捷?為了阻止水電站對生態的危害,我會不會放棄電燈、洗衣機、冰箱,拔掉家裡所有的電器插頭?或者,在三里島和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之後,仍然讓自己堅信,核電站就一定是安全的電源? 我們面對的問題,大部分來自難以克服的人性本身。

三 環境惡化的加速度似乎並不意味著我們的無能。相反,它恰和我們能力的擴展同步。最突出的是技術,假如套一句俗話,技術是在“突飛猛進”,更新的速度,還分分秒秒在加快。 與生俱來,人有創造的慾望,人有攀登高峰的慾望,有“更快、更高、更強”的慾望,也有更便利、更舒適的慾望。那麼究竟在跨出哪一步之後,就會失去了分寸?儘管不斷有人呼籲,要人們有所克制,但人性的優點和弱點,有時只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人所創造的善果惡果,也往往齊頭並進,無力棄惡而僅僅揚善。 原來分散的,現在有能力集中;原來小規模的,現在紛紛合併。在我們為電子信箱的便捷歡欣鼓舞的時候,不知何時起,城市、國家、世界,已經兼併成一些大電腦的主機。

結果,像是在應著巫師的咒語,強大技術的催生婆,一面培育起超強的個人,一面催生出脆弱的社會。幾個人,花一千美元買機票,就可以發動一場造成人員、經濟損失都超越珍珠港事件的戰爭;一個不那麼難得到的低污染核彈,就可能將一個大都市逼成一座空城;電腦病毒的入侵,就可能癱瘓一個國家的核心部門。技術提升,終於令一個質變在魔術般地完成:戰爭能力從國家軍隊,無聲無息地開始轉讓給個人。而大國的經濟命脈,日益命若絲弦,只維繫在幾個大都市的金融中心,牽一發,便全國方寸大亂。 過去,避免毀滅性的災禍,要阻擋的是一個國家的或像納粹那樣一個政治團體的瘋狂。現在須防備的,竟可能只是某個個人的瘋狂。我們說,只要大家都善待他人,即可免遭此禍。對這樣的天真論斷,我想,最先在一旁暗笑的,準是一個寫小說的——社會是否能夠杜絕瘋狂,專事研究“人”

的文學家,也許最有發言權。人的複雜性帶來了社會的豐富性,也是文學創作者樂見的良田,生長善惡恩仇、也生長關愛和嫉恨,由此豐收喜怒、哀樂、祥和與暴亂。人或許希望能夠建立一個全體一致微笑的機器人社會,可惜人的世界上帝已經如此安排:終有人是瘋狂的。我們為技術的高速發展興奮得滿臉通紅,只能閉上眼睛不去看;而從事創造和毀滅的雙方,都因此獲得了同樣大展身手的機會。 恐怕,前面縱為懸崖峭壁,我們也已經回不去了。 我們連回顧的時間都沒有,觀念在前所未有地加速變換、急奔亂走。以往,我們的觀念曾經在時間河流的緩緩沖刷下,逐步沉澱、逐步淘洗、逐步修正和演進。今天,我們從一個急速的漩渦,被拋向另一個急速的漩渦,已經難辨南北與東西。

我問自己,在飛旋直下的潮流中,我腳下的支撐點在哪裡?我又有多少道德自信的空間?我能使自己改善多少?我知道,每個人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個體。可是,同時又可以是一個有意義的、隨機的考察目標。我像是在回答一份社會學的調查問卷,面對問題,卻滿腹狐疑。 春天的鳥兒還在叫著,而我,或許永遠也找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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