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二輯

第4章 一個歷史學家和他的小鎮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二輯 林达 5855 2018-03-18
小鎮庫布盧克 尋訪小鎮庫布盧克純屬偶然。 錢鋼和胡勁草合著的《大清留美幼童記》,描述了一百多年前一批中國學童在美國留學的故事。大清朝派出照料管束這些學童的總部在康涅狄格州的首府哈特福德,這些學童的故事也主要發生在這北方新英格蘭的土地上。新英格蘭是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的所在地,是全世界優秀學子嚮往的地方。對於我們生活在美國南方腹地的人來說,新英格蘭非常遙遠。可是我們從歷史書裡知道,新英格蘭是“五月花號” 登陸的地方,是美國政治傳統的發源地。新英格蘭最出名的地方不僅有哈佛和耶魯,還有它的小鎮,特別是它獨特的鄉鎮自治制度。它的“鎮民大會”可謂獨具一格。 我們過去到過新英格蘭,卻沒有時間去看看它的小鎮。

到小地方去,得有個理由或者藉口,就是所謂緣分。今年夏天,我們有事去康涅狄格,特地帶上《大清留美幼童記》。 在哈特福德,我們照著這本書尋訪當年留美學童生活的地方,那也是馬克·吐溫和《湯姆叔叔的小屋》作者居家的所在。我們尋訪了學童們聚會的避難山教堂,憑弔了容閎和他的後代們的墓地。然後,我們驅車北上,到康涅狄格州邊界的山區,去找庫布盧克。在那兒埋葬著一個早逝的留美學童譚耀勳。 錢鋼講述的譚耀勳,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來自廣東香山的學童譚耀勳,1872年到達美國的時候十一歲。學童們在哈特福德上學,週末或暑假會安排到這小鎮庫布盧克度假,這兒山高林深,氣候涼爽,是避暑的好地方,而那個時候,鐵路已經開通到庫布盧克附近。庫布盧克的凱林頓家,特別喜愛中國男孩譚耀勳,待他如養子。譚耀勳就在這個山鎮裡,與同齡孩子一起遊玩,一起相幫大人幹活,一起上教堂,漸漸融入了美國孩子的生活中。這種同化引起大清官方的不安,特別是學童上教堂,有離經叛道之嫌。 1880年,譚耀勳成為首批受命提前返回中國的兩人之一。這時候他已經十九歲,他決心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在接到遣返命令以後,他剪去辮子,抗命不還。

他敢這樣做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在美國有一個家,這就是小鎮庫布盧克上的凱林頓家。他在凱林頓家和其他留美學童的幫助下,1883年畢業於耶魯大學,並且在紐約的大清國總領事館找到了一份工作。不幸的是,畢業才三個月,他突然患病,立即回到庫布盧克的凱林頓家後不久病逝,埋葬在庫布盧克公共墓園的凱林頓家墓地裡。 我們駛出哈特福德,漸漸進山,從44號公路轉入林間小公路;看到庫布盧克的牌子,經過一座教堂,幾棟房子,就又駛入了森林。原來我們已經過了小鎮,得掉頭返回。這是我們在美國看到過的最小的小鎮。小鎮旁邊就是公共墓園。 我們先去墓園,找到了凱林頓家的墓地,也找到了一面刻著漢字“大清國香山縣官學生譚耀勳之墓”的墓碑。在譚耀勳來到此地以前,凱林頓家的長子,也是一位耶魯學生,投入南北戰爭,在南北戰爭結束前一個月,戰死在南方佛羅里達。他的墓碑在譚耀勳的墓碑前面。他們家的兩位女兒,活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她們的墓碑和譚耀勳的墓碑排成一線。

這個墓園,完全把譚耀勳視作凱林頓家的一員。凱林頓家的後代已於上世紀六十年代離開了庫布盧克,不知散落何地。 站在墓園裡,明晃晃的陽光下萬籟俱寂,我們不禁感慨時光已經流過了一百多年,眼前一切卻好像就發生在昨天。當年的譚耀勳,可曾想像過,一百多年後會有家鄉的同胞特地到此地給他掃墓? 小鎮惟一的商店,從1830年原封不動開到現在。小店賣日常用品,也賣吃食。我們在小店裡吃了午飯,然後走進馬路對面的小鎮歷史學會。歷史學會所在的房子是小鎮上原來的小客棧,和小鎮一樣歷史久遠。旁邊是郵局,再旁邊是一個大穀倉改造而成的鎮公所,每年決定公共事務的“鎮民大會”就是在此地召開的。稍遠一點是小鎮的教堂,聳著高高的尖頂。這就是庫布盧克的中心,所有的房子都在十九世紀初期定型,以後再沒有大的改變。在鎮公所門邊有一張簡單告示,提醒說今年地方稅收的最後期限就要到了。

這兒來的人不多。我們一進歷史學會,裡面的工作人員馬上就去叫一位歷史學家來接待我們。很快來了一位一頭白髮的老人鮑布·格列格。鮑布是退休的地理測繪學家,對小鎮附近的山川樹林和歷史典故瞭如指掌。他參與過中國留美學童電視文獻片的拍攝,對譚耀勳和凱林頓家留下的文物十分熟悉。老人非常熱情,極其好相處,他開車帶我們走遍了周圍的山路,參觀了凱林頓家留下的住屋、譚耀勳和同齡夥伴們遊玩過的地方,講解附近的變遷,尋找點點滴滴的遺跡。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要告辭了。臨走前說起,我們很想了解新英格蘭小鎮的特殊體制和歷史。鮑布說,一千七百人口的庫布盧克被稱為第二小而保存最好的新英格蘭小鎮,而且,太巧了,想了解這個芝麻大的小鎮歷史的話,這個小鎮新出版了一本歷史書,《庫布盧克:歷史素描》,這可是著名歷史學家麥克內爾(William·H.McNeill)的著作。

我們離開庫布盧克的時候,就帶著這本布面精裝、由麥克內爾簽名的小鎮歷史。 為小鎮庫布盧克寫了一部專著的歷史學家麥克內爾,專治世界史。 麥克內爾生於1917年,在芝加哥大學教了四十年曆史。 1963年,他的世界史專著《西方的崛起》 (TheRiseoftheWest::A HistoryoftheHuman Community)為他奠定了在史學界的地位,這部一卷本的世界史贏得了國家書籍獎。雖然書名是“西方的崛起”,他的觀點卻是反對西方中心論的。從遠古說起,東西南北來回穿梭,幾大文明面面俱到,特別注重文明潮流之間的互相影響。 在撰寫此書時,他探究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以後,歐洲人對新大陸阿茲塔克和瑪雅文明發生致命影響的原因,發現以往的歷史學家對人類歷史中一個重大因素重視不夠,這個因素就是細菌和病毒造成疾病流行對文明的衝擊。 1976年,他的《瘟疫和人們》(PlaguesandPeoples)出版,這是他最有名氣的一部書,至今是這一領域裡的權威著作。

在他看來,人類文明是在全球範圍內展開的,文明的發展走向必須放在文明之間互相交流的背景下來考察和敘述。 這種交流,包括戰爭、劫掠和征服,商隊和跨海的貿易,宗教和觀念的傳播,技術和工具的傳遞,體制和管理方法的互相影響,物種的傳播,以及細菌、病毒、疾病和瘟疫的傳播。 2003年,八十六歲高齡的麥克內爾和他的兒子合著了《人類網絡:對世界史的鳥瞰景象》(The Human Web:ABird's-eyeView of World History)。這是一部考察世界交流史的著作。他的觀點和敘述方式是所謂“大歷史”(Macro-history)的,有點像黃仁宇的歷史敘述。對於他這樣的世界史學家來說,“全球化”不是一個新名詞,那是人類歷史與生俱來的一個特徵,只不過這種特徵是隨著時間在不斷變化,在深入展開而已。這個地球上的所有人類,從第一天開始,就處於人類自己製造的網絡之中。這一網絡在逐漸變密、變粗、變緊。他的治史和敘述,特點就是大範圍的考察和探究,洋洋灑灑,整個世界都在眼底。

就是這樣一位歷史學家,卻為新英格蘭最小的小鎮之一庫布盧克,寫了一本書。 小鎮庫布盧克簡史 麥克內爾之所以為小鎮庫布盧克寫歷史,是因為他住在庫布盧克,庫布盧克是他的家。麥克內爾的夫人出生於庫布盧克,夫婦退休以後就回到庫布盧克養老。這兒山清水秀,氣候涼爽,環境幽靜,交通便利,是養老的好地方。由當地居民中熱心的志願者組織的庫布盧克歷史學會,是當地最有實力的“民間組織”,保留著庫布盧克歷史上的大量檔案資料和歷史文物。這為退休歷史學家麥克內爾創造了條件。 麥克內爾眼睛裡的庫布盧克,雖從殖民時期算起,不過三百多年曆史,但卻如同他畢生研究的世界文明的一個縮影。庫布盧克的歷史,是居住在這塊地方的人生產、生活、交通、交流的演變史。所以,他寫出來的小鎮歷史,似乎有一點點像我國傳統的縣志鎮志,卻又完全不同。他是從演變的角度,以交通和通信方式的技術進步為主線索,敘述在一定的交通通信方式下,這塊山林地上的人們生產、貿易和對內對外交流的變化。

追溯小鎮庫布盧克的歷史,要從歐洲人在新英格蘭和當地印第安人的早期“交流”開始。在“五月花號”到達新英格蘭後不過十幾年,西方人帶來的天花就在沒有抵抗力的印第安人中爆發。印第安人在疾病瘟疫和西方人的先進技術夾擊下,結束了對歐洲人的武裝抵抗。到了一百多年後的1760年,白人來到庫布盧克附近山林地定居的時候,這兒倖存的印第安人寥寥無幾。但是正是這些印第安人,教會歐洲人在密林裡開出荒地,在多石少土的貧瘠山地上種植玉米以維持生計。玉米是美洲印第安人帶給歐洲殖民者的禮物,也是給全世界的禮物。 18世紀的後四十年,是庫布盧克的開拓期。人們散居在山林裡,伐倒大樹,放火燒掉灌木和枯草,開闢農地和牧場,種植玉米土豆、放牛。在這兒定居的都是基督教公理會的信徒,星期天人人都得上教堂。那時候山林裡只有人們走出來的小路,上教堂往往要走上半天。人們居住得很分散,終日耕作,主要交往就是星期天的教堂禮拜。就是在這開拓初期,他們像新英格蘭其他小鎮一樣,建立了自治制度。每年秋天,召開鎮民大會,選舉自己的政府,對公共事務作出決定。有選舉權的必須是“自由人”,就是在此擁有土地的男性居民。 “鎮政府”由三個民眾代表(selectman)組成,他們負責實施鎮民大會達成的決定,其中的首席代表(first selectman)就相當於鎮長。這一政制,延續到現在,除了選舉權已經擴展到所有常住成年男女公民以外,基本上沒有改變。在此期間,他們也組織了民兵,定期操練,一方面維持地方治安,也應召參加了美國獨立戰爭。

從1802年開始,庫布盧克進入了“私營收費路” (turnpikes)的時代。人們看到,改善他們的生活就必須對內對外有便利的交通,以便把剩餘農產品賣出去。當時的山林里人煙稀疏,開山闢路殊為不易。在政府尚無財力精力來規劃修路的情況下,人們就各家各戶,或者幾家聯合開山修路,過往車輛一律收取過路費。這一傳統的遺跡就是,在美國北方地區,收費的高速公路還經常稱之為“Turnpike”。從現在保留著的照片看,那時的山路其寬僅夠馬車通過,遍地坑坑洼窪。可以想像,雨天必定是泥濘及膝,到處陷坑。我們看這樣的照片特別有親切感,因為我們年輕時在北大荒的時候,馬車路和這一模一樣。在這樣的路上行車,對人對馬都是一種考驗。

儘管是這種最原始的馬車路,畢竟打開了山村的對外交通,從此,剩餘農產品就可以賣出去了。有條件的農戶就利用山里的河澗水力築壩而取得動力,辦起鋸木場。打鐵鋪和奶酪加工廠也辦起來了,在沒有冷藏的時代,多餘的牛奶就可以製成奶酪,運出去賣給城市。庫布盧克開始興旺起來。 從19世紀四十年代起,鐵路在這兒出現了。鐵路的出現,把這蠻荒的山林地帶和首府哈特福德連在了一起。這樣,農副產品的外銷更便利了,但是加工業和商業的競爭也加劇了。這種發展是一把雙刃劍。鐵路把庫布盧克帶到了大城市的市場上,也把這貧瘠土地上的農民帶到了和其他地區農民的競爭之中,而他們很快地發現,他們貧瘠山地上的農產品,競爭不過平原地區的肥沃農莊,而他們山澗小水壩旁的工業產品,競爭不過大城市工業。鐵路交通的便利,只是使得他們的子弟更容易走出去,到大城市去尋找就業機會。 所以,在鐵路到來以後的美國工業化時代,庫布盧克小鎮的人口反而呈下降趨勢,農地牧場重新回復成林地,幾十年下來,已經樹高林密遮天蔽日,而原來山澗旁的鋸木場,已經湮沒在樹叢裡,得靠鮑布的指點才能依稀辨認。 同時,鐵路給庫布盧克帶來了周末和暑期的城市度假者。也就是在那個時代,大清國留美學童從哈特福德來到庫布盧克,譚耀勳進入了凱林頓家。 鐵路時代一直延續到20世紀二十年代。一個新的變化發生了。在麥克內爾的世界史著作裡,很多次提到1914年。這一年,福特汽車公司的流水線開始大量生產T型汽車。這種大眾有能力購買的汽車,促進了公路網的完善,特別是高速公路的出現,從本質上改變了個人移動的速度和能力。庫布盧克在隨後幾十年裡不知不覺地發生了巨大變化。小鎮上除了少數人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在外面城市裡上班工作,高速公路使得這康涅狄格邊境上的偏僻山鎮,到首府哈特福德的距離只有半個多小時車程,到紐約的距離只有兩個半小時。 大城市裡的人們,紛紛來到氣候宜人的山林地,買地買房,設置度假別墅或第二住宅。庫布盧克的房地產價格暴漲,原來的居民們不知不覺中全部成了百萬富翁。地價上漲的結果是地方稅收充裕,反過來完善了道路和學校。難能可貴的是,在這樣的發展浪潮裡,小鎮的人們早早地發現了歷史文化的重要價值。歷史學會擁有鎮上最悠久的客棧建築,資料文物保留完好,號稱是保存最完好的新英格蘭小鎮。 歷史是什麼 讓我們感到好奇的是,大歷史學家麥克內爾為什麼要為小鎮庫布盧克寫一部歷史呢?也許,這是他退休以後,出於對居住的地方的熱愛,閒著也是閒著,是閒來無事的消遣之作。可是,只要讀了這本小鎮歷史,就能讓你信服,一輩子以大歷史觀專治世界史的學者,處理一個芝麻小鎮,自有其獨到之處。 這就要說到,什麼是歷史?如果說,記載歷史和寫歷史是一種職業,是社會的需要,那麼我們普通人,我們和歷史學沒有職業關係的人,為什麼要讀歷史? 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羅伯特·李將軍曾經說過,人的短暫一生里,所見到的大多是悲慘和苦難,是卑劣和失望,為了對人性、對人類的前途保持信心,所以必須讀歷史。 也就是說,我們在自己短暫的一生里,所看到的社會、所看到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和歷史長河里大時段大範圍裡呈現的圖景是有所不同的,甚至會有很大的差別。短暫一生里,更多的機會是看到了人性之惡,是令人失望的現實。即使是在我們的上半輩子,我們也看到過不知有多少人是懷著對人類、對國家、對社會的徹底絕望離開這個世界的。這樣的事情,自古以來不知發生了多少。只有在讀歷史的時候,你能在紙頁間經歷幾百年幾千年,你才能看到進步、改善,你才會慶幸自己生活在此時此刻。 麥克內爾在課堂上曾經問過學生:歷史是什麼?他自己的回答是,歷史是人群的集體記憶,而集體記憶是集體的自我認知所必需的。一個人如果沒有記憶,那麼不管有多麼聰明,也不能認知自己是什麼,是處於什麼樣的環境,和別人是什麼關係。同樣,一個人類群體,如果沒有集體記憶,那就不能認知這個群體是什麼,自己所處的環境是什麼,和其他群體的關係是什麼。 對於麥克內爾來說,治世界史和治小鎮史是一樣的,只不過是時間和空間的尺度大小不同而已。當鮑布領著我們觀看庫布盧克的一草一木,如數家珍般解說這個小鎮的過去的時候,他也給我們講解小鎮現在面對全球化潮流的困難和疑惑,講解小鎮居民們的因應之道。麥克內爾的小鎮史,為他的世界史做了一個發人深思的腳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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