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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二輯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二輯

林达

  • 雜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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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48660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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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當黑杖被關在大門外的時候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二輯 林达 4865 2018-03-18
每年10月或11月間,英國國會有一個開幕儀式。英國國會的官方正式名稱很奇怪,叫“QueeninParlia-ment”,主角是Queen,是女王。在這個儀式上,惟一的中心是女王伊麗莎白二世。這相當於他們的國慶大典,怪不得是一個竭盡炫耀之能事的儀式。炫耀的是王權,或者說是國家主權,那在英語裡是同一個詞。整個場面金碧輝煌,莊嚴隆重,甚至可以說是氣焰萬丈。對於那些擠在馬路旁等著看女王馬車經過的倫敦老百姓和遊客們來說,這個熱鬧場面還真有看頭。 所以年年重複老套,年年熱鬧不減。美國的電視上有實況轉播。我們通常會一邊開著電視機,一邊該干什麼還是乾什麼,只是偶爾掃上一眼。之所以開著電視機,那是在等待,等待著冗長的過程,發展到最精彩的一刻。

這一刻是什麼呢? 一、寓意豐富的儀式 國會開幕儀式正式開始以前,上下兩院的議員們都已經在自己的議事廳裡就座,早早等著了。 在上議院,只見一片紅色的大袍子,袍子鑲著寬大 的金邊和各種紋章字符。雖說我們對這些裝飾不知其所以然,卻一定是大有來頭。上議員們不僅服飾輝煌,還一律頭戴灰白色帶小捲捲的假髮,使得他們看上去一個個地都令人有不真實感,頗為可笑。正是這種不真實的感覺,突出了他們竭力要表達的莊重,表示他們是半人半神的超越世俗的權力載體。即便歷經長時間的等待,這些人照樣不苟言笑,肅穆如初,等待女王來臨。 下議院裡,卻是另一番光景。英國下院的議事廳經常在電視裡出現,連我們在美國都看熟了。此刻議員們到齊了,本來就儉樸的下院議事廳就顯得擁擠局促,像大學裡擠滿人的梯形教室。民選的下議員們穿的是現代服裝,男的西裝革履,女的套裝套裙。雖說在現實生活中,還算是正規場合的刻板服裝,可是和上院一比,就無可救藥地凸顯了下議員們的現代化、平民化和世俗化。等候之中,下議員們相互聊天說笑,議長顯得無所事事,就連英國首相此刻都一臉輕鬆。

英國首相和美國總統不同。美國總統一般一年只需要去一次國會,幾乎是一個像徵性的儀式。英國首相則必須經常出席下議院的質詢,舌戰群儒。一走進下議院就必定是精神緊張,全力以赴,否則根本應付不了。只有在今天,沒他什麼事兒,堂堂首相在此刻也只是一名普通觀眾。 著名的西敏寺國會大廈之外、馬路兩邊,滿是黑壓壓一片看熱鬧的人。 女王要出發了。出發之前,她的皇家衛隊(Yeomenofthe Guard),據說是王室最古老最忠實的武士,先期出發對上下兩院的議事廳作一番搜查。這番搜查源1605年一次試圖爆炸國會的陰謀。如今這番搜查純粹成了儀式的一部分,卻一絲不苟地重複了四百年。女王總是在愛丁堡公爵的陪同下,坐著鍍金鑲鑽的皇家馬車,由一色駿馬拉著,馬蹄得得,不遲不徐,前往國會大廈。一路上,看熱鬧的民眾發出陣陣歡呼,還有人一本正經地行著淑女的屈膝禮,恍如時光倒流。

到了西敏寺國會大廈,女王頭戴那頂著名的皇冠,身披拖著長長後擺的大皇袍。皇袍是專為這個儀式準備的,後擺如此之長,須得有四個紳士穿扮的童子,為女王提著衣擺,跟著她緩緩行進,女王前面有人肩扛代表女王的權杖開道。 前面後面,長長的隊列,全是中世紀打扮的各種名堂的人物。當古代裝扮的武士,站在高處,舉起長長的喇叭,吹出一串報告女王凌駕的號音時,那真是看得開心的一刻,原來莎士比亞的舞台排場,活在21世紀的我們,竟能有幸在真實的世界裡欣賞。 女王一如既往,帶著人們熟悉的不置可否的表情,似乎還有點怠倦。她好不容易地通過這番長長行列,到達上院,在正中的皇位上落座。開幕儀式將在上議院舉行。 這個時候,那二百五十來個下議員,還在自己的下院議事廳候著。女王是從來不到下議院議事廳去的。她沒有權力去。 1642年查理一世國王進入下議院逮捕了五個議員,造成英國歷史上議會和王室的最嚴重衝突。議會砍了國王的腦袋,就此禁止國王進入下議院。此後三百五十年,英國國王再也沒有踏進下議院一步。可是此刻,女王還是得把下議員們召來,因為她即將宣布她的治國方策,而議員們名義上還是要為女王效力的。

通過電視我們看到,一位半似武士半似紳士模樣的人,筆挺地站著,等候女王命令。他就是“黑杖”,正式頭銜是“黑杖禮儀官”(GentlemanUsher·oftheBlackRod),乃上議院最重要的禮儀官,他也已經有了五百年的歷史。他的頭銜來自於他置於肩上的那根半米來長的黑色木棍,木棍頂端鑲著金色的獅頭。他得到女王示意,便神氣地一個轉身,鄭重其事地一步步地向下議院議事廳走去。 這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位“黑杖”的身上。 電視機的鏡頭隨著他掃過周圍肅立的人們。我們等著想看的那一刻終於來到了! “黑杖”昂首挺胸一臉嚴肅地走到下議院議事廳門口,這時門裡頭二百五十來個議員們也全都面對著大門,一臉嬉笑。這種有點惡作劇的輕鬆表情似曾相識——那是在老的英國戲劇或英國小說的銅版畫插圖中所描繪的街頭民眾臉上經常出現的表情,是一種平民特有的表情,好像在等著看一出精彩的段子。 “黑杖”跨著沉重的步子,眼看著就要到門口。這時,只見議事廳的兩扇大門從裡向外緩緩移動,不遲不早,就在“黑杖”即將邁進的一瞬間,“哐當”一聲合攏,差點碰了“黑杖”的鼻子!

“黑杖”給關在了門外。這一幕,寓意深遠。 只見吃了閉門羹的“黑杖”,舉起手裡那根代表女王授權的棍兒,用棍上金色的裝飾獅頭,砸在大門上一塊專門的木塊上,發出脆脆的聲響。一下、兩下、三下!大門上立即打開了一個幾寸見方的小門,小門上還安裝著細密的鐵柵欄。鐵柵欄後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按照老規矩,這眼睛掃視了一下“黑杖”的背後,確定“黑杖”沒有帶來武裝的士兵,確定他只是上院派來的一個和平信使,下院議事廳的大門,這才重新緩緩打開。 “黑杖”邁進一步,在地板上的一條白線前站住。這又是“祖上的規矩”,王室和上院的任何人都不允許越過這條白線。 “黑杖”抬起頭來,中氣十足也禮貌十足地莊嚴宣布,女王陛下正在上議院等待她的議員們前往開會。

“黑杖”話畢,轉身往回走。這時,“哄”的一聲,是“黑杖”在敲門後的下議員們發出一陣笑聲。大家這才起身,隨著議長和首相,一路談笑著,熙熙攘攘前往上院,活像電影院的散場光景。 到了上院開會的地方,沒有這二百五十個下議員的座位。這兒是上議院的地盤,在會場裡,靠著大門,有一道低矮的欄杆,按規矩,下議員們是絕不允許越過這道欄杆的。 現在,女王在正中的王位上開讀文告,上議院的假髮長袍議員們端坐恭聽,二百五十個下議員們在欄杆外面站著聽。現代英國最有實權、真正管理著這個國家的首相和他的內閣成員,也站在這群人裡。這一幕,連伏爾泰在二百五十年前看到也不免詫異:英國議會的民選議員們權力第一,地位卻是第二。

女王清晰地讀著文告,一口一個“我的政府”將如何如何。而起草文告,真正掌握這個國家實權的,正是那些站著的首相和內閣成員。 世俗政府實權和儀式性的地位,在這兒分裂。抽象主權、傳統王室儘管擺足威風,位高卻權不重;民選代表,沒有世襲爵位之民眾,貌似恭敬卻掌握真正的權力。下議院用不客氣對待“黑杖”的“禮儀”表示,民選政府的權力不受王室的干涉。下議院議事廳地板上的白線和上議院的低矮欄杆,是英國政治中游戲規則的象徵。它們表示,權力必須劃分,不管是什麼人,都必須遵從劃分權力的契約,哪怕這份契約來自於五百年前的傳統。 就這樣,英國人每年一次,重複這個儀式,已經不知重複了多少年。社會學家告訴我們,人類自從有了“政治”這個東西,儀式就是非常重要的,儀式在傳遞信息。我們看到過各式國事儀式,擺足架勢要顯示的大多為強大、統一等等。以前我們就听說,英國人最講紳士派頭,他們當然也是很要臉面的。可是英國女王和國會,卻以這一絲不苟反復重演的儀式,表達互相都“把醜話說在前頭”,互相傳達遵守遊戲規則的告誡和承諾,做得如此認真,叫人嘆為觀止。這就是英國人的“傳統紀律教育”。在人類政治史上,這是最能顯示盎格魯—撒克遜人政治智慧的一刻了。

二、不分割的權力是有問題的權力 眾所周知,英國議會和王室如今的關係是歷史形成的。 從早期貴族領主向國王討權,要求明確權力和義務,互相有所承諾,訂立大憲章,再用實力和關乎榮譽的規則來維持這種權力分割,到17世紀王室和議會發生衝突,以致砍了國王的頭。可見在契約形成的初期,承諾的維持是多麼不容易。 看英國歷史,你會發現,那是一部典型的延續漸進的歷史。 在歷史上,衝突是激烈的,衝突的議題卻是古老的,解決的方式是緩慢推動的,鮮有如法國大革命那樣顛覆性的創新變革。於是,他們的那些人物,不管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都難以把自己看成是開天闢地、開創從未有過之新時代的特殊人物。這就是英國人聞名於世的所謂“保守”。

但英國順著與法國的不同路徑,也一樣從古代走到現代,該變革的也已經都變革了。 這樣,英國人砍了國王查理一世的頭以後,到頭來還是在王室裡找一個人當國王。 “光榮革命”的時候,他們趕走了一個國王,卻滿世界找,要把國王的後代請來,還是當國王。如果不是這樣,那麼免不了有一陣自相殘殺,直到殺出一個最強的來。這殺出來的最強,還不是照樣叫國王,往往還比不上原來的國王。 一部英國歷史,充斥著王室內部的爭鬥,陰暗城堡裡的血腥和親情;王室和歐洲各王朝貴族之間的糾葛以及戰爭與和平,看得現在的人又糊塗又無聊。但是王室和議會的關係,卻始終有一條脈絡,那就是權力開始劃分,契約和承諾成為王室和民眾之間雙向的義務。 及至最近兩百年,實權已經大半到了議會下議院,也就是民選的代表們手裡。王室已經大權旁落。伏爾泰從法國去英國,感到好生奇怪:英國的國王給管起來了,雖然仍舊有無數的機會去做好事,想做壞事卻已經沒有權力了。如今的女王,不僅是英國教會的首腦,還是國家主權的所有者。議會的決定名義上還要女王首肯,可是實際上女王的“同意”

已經是議會對女王的“要求”,女王是必須同意的。必須得到你的同意,而且你還不能不同意,這種邏輯聽起來實在是奇怪得很。今天,英國首相布萊爾每個星期還是晉見女王一次,向女王通報政情。這一晉見卻是對外保密的。如今的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十分地開明,曾經讓電視台進王宮,拍攝女王批准法令的過程。只見議會派來的官員站得筆挺,朗聲宣讀待批准的法令,女王款款而坐,似乎聽得十分盡職。每讀完一個,女王的回答卻千篇一律地是:approved(同意)。 王室已經沒有實權了,為什麼還養著王室成員呢?失去實權的王室是最無力反抗的一小群人,為什麼就碰不得呢? 這是看慣了革命的人最想不通的地方。英國人到21世紀還保留著實位虛權的王室,外邊人常常把這看成是英國人愚笨遲緩的表現。 在今天,王室是否有必要繼續存在,也是英國人有時會提出的話題。因為如今的這種維持,更多的只是文化傳統的象徵意味了。最近的調查表明,大多數英國人還是希望維持現狀。 然而,歷史在很長的時間段裡演變到現在的:從國會和王室實力相當,過渡到國會已經足夠強大,執掌實權,而王室開始變得只是一群文弱紳士和婦孺。在這關鍵的一刻,國會和他們代表的英國平民,為什麼不把王室攆出白金漢宮,如同當年我們把溥儀們攆出紫禁城一樣呢。為什麼他們反而在一年一度英國議會的開幕儀式上,讓王室獨攬風光,而這些戴假髮,有貴族頭銜的老頭和西服革履嬉笑開朗的民選代表們,煞費苦心地照本演出這樣的古老儀式呢?那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對於智慧的理解。他們在告誡自己,契約是必須遵守的,歷史的教訓是必須記住的,一個守約的民族才是有希望的。他們也在重溫自己的歷史教訓:任何權力都必須是有限的,權力必須用權力來製約。 在這個時候再回頭去看“美國革命”:它有著創新變革的外貌,卻堅守了骨子裡的一份“保守”。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因為美國的精神內核承繼於英國,而不是脫胎於法國。 美國人曾經有了這樣的機會,創立一個全新的國家。他們把本來可以“統一強大”的國家權力劃分成立法、行政和司法三大塊,三大塊的權力互相穿插,互為補充又互相牽扯,他們稱之為“制約和平衡”。這是美國政治結構的基本規則。這種運作過程的全部理由,都是從這個根子上長出的。而這種智慧,追根溯源,就可以追到“黑杖”被“哐當”一聲關在下議院門外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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