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抽象的抒情

第7章 第一部分從文遺作選第7節龍鳳圖案的應用和發展(2)

抽象的抒情 沈从文 2301 2018-03-18
一、是從甲骨文上刻有各種鳳字,到易經上“有鳳來儀”時代,也即是在文字上還無定形,而在佩玉上如大鷲,在銅器花紋上如孔雀時代。值得注意是這時婦人髮簪上,也已經使用了鳳凰。可知一面是禎祥,一面又起始和男女愛情有了一定聯繫。 二、是上有“鳳凰於飛”、孔子有“鳳鳥不至”、楚辭有“鸞鳥鳳凰,日已遠兮”、故事中有“吹簫引鳳”傳說成熟時期。也即是真鳳凰證明已少有人見到,而在造型藝術中,卻產生了金村式秀美無匹的雕玉佩飾,和長沙漆器鳳紋圖案,以及金銀錯器、青銅鏡子上各種秀美活潑雲鳳圖案時期。 三、由傳世偽託“師曠禽經”對於鳳凰的描寫,重新把鳳凰當成國家祥瑞之一來看待,附會政治,並影響到宮廷藝術,見於帝王年代則有“天鳳”、“五鳳”、“鳳凰”,見於造型藝術,先成為五瑞之一,又轉化為朱雀,代表了南方,和青龍、白虎、玄武象徵四方四神。在建築上則有朱雀闕,瓦當上出現朱雀瓦。即一般大型建築也都高據屋頂,作展翅欲飛的金雀姿式(後來的銅雀台也是由此而成),而在藝術各部門中,又都有一定地位時期。

四、在人民詩歌中,已經和鴛鴦、、練雀等地位相似,同為愛情象徵。反映到青銅鏡子藝術上更十分具體。但在封建宮廷藝術中,另一面又和龍重新結合,成為上層統治權威象徵,特別是女性后妃象徵。此外在博具中的雙陸、樗蒲,都得到充分使用。因之“龍鳳呈祥”主題圖案,也成熟於這個時期。然而在一般藝術圖案中,它卻並不比鴛鴦、等水鳥更接近人民,討人歡喜。 五、因牡丹成為花中之王,在藝術上和牡丹作新的結合,由唐代的雲鳳轉成“鳳穿牡丹”、“丹鳳朝陽”,反映到工藝圖案各部門,因此逐漸獨占春風,象徵光明、幸福、愛情和好等等,形像上也越來越作得格外秀美華麗,同時又成為人民吉祥圖案中主題畫時期。 我們說一切事物都在發展中不斷變化,鳳凰圖案其實也並不例外。多數人民所熟習的鳳凰圖案的形象,和它應用的範圍,以至於給人情感上的影響及概念,原來也這麼在不斷發展變化中。

例如鳳為鳥中之王說法雖古到二千年前,牡丹為花中之王的提法,卻起於唐宋之際,只是千多年前事情。至於把兩者結合起來,成為“鳳穿牡丹”的主題畫,反映到工藝美術各部門,成為人民所熟習的事情,照目下材料分析,實成熟於千年間的宋代。雖然“龍鳳呈祥”的圖案,也大約是從這時期起始在宮廷藝術中大大流行,還繼續發展。 “鳳穿牡丹”圖案,卻逐漸成為人民十分親切喜愛的畫面。這也還有另外一個現實原因,即“牡丹譜”、“洛陽牡丹記”等著述的流行,和實物栽培的普遍,增加了人民對於牡丹名色的知識。想像中的鳳凰,因之在人民藝術家手中,作成種種美麗動人姿式,共同反映於藝術創造中。 元明清三個朝代中,龍始終代表一種神性,又成為九五之尊的象徵,因此不能隨便褻瀆。服裝藝術上隨便用龍是違法受禁止的。雖然“龍舟競渡”的風俗習慣在長江以南凡有河流處即通行,為廣大人民娛樂節目之一。而逢年過節舞龍燈的風俗,且具有全國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即從晉六朝以來,佛教宣傳江湖河海各有龍神,天上還有天龍八部,凡是龍王均能行雨,因此到唐宋以來,特封江湖河海諸龍為王為侯,這種龍神名銜直到十九世紀還不斷加封。南方各地任何小小縣城,必有個龍王廟,每逢天旱,封建統治者無可奈何,就裝作虔敬,去廟中祈雨行香,把應負責任推到龍王身上,並增加人民對於龍的敬畏之忱,也即增加封建神權政治。因此龍不能隨便使用。直到五十年前,迷信還深入人心。至於鳳凰和牡丹結合後,卻和人民情感日加深厚,儘管在封建制度上,鳳凰還和王侯女性關係密切,皇后公主必戴鳳冠,用鳳數多少定品級等次。在宮廷藝術中,又還依舊是龍鳳並用。可是有一點大不相同處,亂用龍的圖案易犯罪,鄉村平民女子的鞋幫或圍裙上都可以憑你想像繡鳳雙飛或鳳穿牡丹,誰也不能管。至於贈給情人的手帕和抱兜,為表示愛情幸福,繡鳳穿花更加常見。至於民間俚曲唱本,並且開口離不了鳳凰。 “魚水和諧”、“鴛鴦戲荷”、“彩鳳雙飛”同屬民間刺繡主題,深入人心。鳳的圖案已不是宮廷所獨用,早成為人民共同藝術主題了。換句現代話說,即鳳接近人民,人民因之豐富了鳳的形象和內容。鳳給廣大人民以生活幸福的感興和希望。從表面看,因此一來,鳳的抽像地位,不免日益下降,再不能和龍並提。事實上鳳和人民感情上打成一片,特別是在民間婦女刺繡中簡直是賦以無限豐富的藝術生命,使之不朽,使之永生。

但是我們也得承認另外一種事實,即在近千百年來封建上層藝術成就中,絲綢錦繡袍服、瓷、漆和嵌鑲工藝、金銀加工等,凡百諸精細造型藝術圖案,龍的圖案也有其一定成就,而且佔有主要地位,鳳只是次要地位。不過從藝術形象言即或同用於百花穿插,龍穿花總近於勉強湊合,鳳穿花卻作得分外自然。論成就,還是鳳穿花值得學習。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宣德以來和清代初期,在五色箋紙上用泥金銀法描繪的雲鳳或穿花鳳,創造了無數高度精美活潑的藝術品,給人以一種深刻難忘印象。和西南地區民間刺繡的萬千種鳳穿牡丹同放一處,可用得上兩句話概括形容:“異曲同工,各有千秋。” 俗說鳳凰不死,死後又還會再生。這傳說極有意思。凡是深深活在人民情感中的東西,它的歷史雖久,當然還會從更新的時代,和千萬人民藝術創造熱情重新結合,得到不朽和永生。

(我這個簡短分析小文,有一個弱點,即稱道文獻不多,而援引實物作證又感圖片難得完備,說服力不強。只能說是一個概括說明。工藝圖案龍鳳問題多,值得專家分一點心來注意。我這裡只近於拋磚引玉,如能從每一部門——建築彩繪、石刻、陶瓷、絲繡,都有介紹這個裝飾圖案發展的專文寫出來,國際友人問到龍鳳問題時,我們的回答,也就可望肯定明確,不至於含糊籠統了)。 1958年6月寫於八大處長安寺 (原載《裝飾》,195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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