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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曹雪芹九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2994 2018-03-18
天理走了極端,情、欲、色要走另一個極端。這是歷史本身的張力使然。 想想曹雪芹那阮藉式的性格,多愁善感又桀驁不馴,他要走極端的。只有那些在一條路上走到黑的人,方能看見飛鳥各投林,“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作家的好手段,是一竿子插到人性深處。插不深,則會弄些面面俱到的拚盤,宣稱他表現時代…… 寶玉含玉而生,那塊玉,王國維解讀為欲。人生諸多慾望煩惱,系在脖子上。寶玉摔它好多次,恨聲連連,把命根子說成勞什子。他最後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似乎解決了欲的問題,由色而空,一切人間悲喜,終歸於佛門清淨。我覺得,這是曹公佈下的迷魂陣。由色向空,古今中外皆有,是生存情態中固有的環節,只程度有不同。跛足道士唱的《好了歌》,說世間一切“好”都將歸於“了”。甄士隱有“夙慧”,一聽便悟,當場為《好了歌》作註解:“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不過,官場民間,有此“夙慧”者並不少。曹雪芹的高明處,卻是把我們的目光定在茫茫雪地上,由空返色,由大夢的終點返回大夢,重新打量人的生存,尤其是女性的生存。他帶著我們步入虛無,又從虛無重返人世,這一去一返並非無用功,它使生存的諸環節畢現紛呈。

由色而空,由空返色;從有到無,無中生有:這是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庶幾接近西哲所言:“人是虛無的佔位者。” 而一般作家和思想者,常止步於由色向空的環節。曹雪芹走得更遠,這“更遠”卻是返回。修養,情力,欲之煩惱,三個助推器,成就了我們的頂級作家。 曹雪芹確立女性價值,是的核心思想。群芳凋零,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然而有芹泥,有雪芽;“一寸嗟獨在”,有嘆息就會有生長。有見證毀滅的眼睛,就會有美好的事物重新出現。曹雪芹的人生觀是入世的,積極的。 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然而夢的顏色是紅的。 大觀園裡,那麼多漂亮女孩兒,善於意淫的賈寶玉倒是縮手的時候多,為什麼?因為曹雪芹的眼睛,是洞察女性美好的細節及其悲劇命運的眼睛。小說第六回,寶玉因一場綺夢而與襲人“初試雲雨情”後,再未與別的女孩子有此等纏綿事。和黛玉沒有,寶釵湘雲鳳姐更不可能。晴雯臨死,倒後悔未曾與他弄出些風流事來,枉擔了虛名。曹雪芹這麼寫寶玉,既含深意,又很隨意。隨意是說:曹雪芹是不折不扣的雙重貴族,其境界,是在他的生存環節中自然而然地生髮出來的。

時至今日,男女仍不平等。聯合國開婦女大會,女權呼聲很激烈。曹雪芹的提醒和示範不會過時。看女性要看全貌,要學會細膩欣賞,要懂得“暱而敬之”。一個敬字,超越了所謂憐香惜玉。敬,不是取高姿態,是實實在在的嚮往。 歌德說:“美好的女性導引我們向前。” 男人的權力意志膨脹開來,女性要遭遇粗、暴的。例子正多,叫人欲說還休。如果大學校園的男孩子都不能辨認賈寶玉與西門慶的區別,他甚至對你來一句:哦,賈寶玉比西門慶更有錢……那就糟透了。 自問世至今,在高雅和世俗兩個層面上,牢牢地吸引著讀者。要境界有境界,要生活有生活,規模大,場景多,各式生存交錯,繁複而又清晰。這幾乎是一部天書,自成小宇宙。一部小說,製造了無數的夢想天地和話語空間。 “光緒初,京朝士大夫尤喜讀之,自相矜為紅學云。”嘉慶年間又有流行語:“開談不說,讀盡詩書也枉然。”這情形,令人聯想宋人讀蘇軾:“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自覺氣索。”文化的強大傳承,使“文化基因”的因子瀰漫於社會各階層。曹雪芹亦如蘇東坡,能穿越各階層,強力拓展精英文化的覆蓋面,使全民族受益。曹雪芹令我們一再驚嘆:漢語藝術原來是如此之美!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解味的人排著長隊呢,從雪芹生前排到了今天。脂硯齋,畸笏叟,王國維,梁啟超,蔡元培,胡適,魯迅,茅盾,豐子愷,王崑崙,吳恩裕,俞平白,李希凡……顯赫名字數不完。王朝聞先生一本《論鳳姐》,就寫了七百多頁。所衍生的話語空間究竟有多大,真是難以測量。其他三本古典名著,顯然不能享此殊榮。裡的女人,不是蕩婦就去賣人肉包子;把漂亮女子全寫成妖精;的貂嬋、甄氏、二喬,則是政治的犧牲品,權勢追逐的對象,亂世英雄的陪襯。反觀我們的曹雪芹,倒是把更多的尊嚴、更鮮明的個性獻給了下層女性。 學養深厚德高望重的專家紛紛介入紅學,為的定位與傳播打下堅實的基礎。戲曲,電影,電視,連環畫,都是把忠於原著列為第一標準。惡搞未起,噓聲先至。隱身其間的紅學家,乃是我們的文化英雄。賴有他們的指認,我們才能辨認。舉例來說,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高下,不少讀者是有點模糊的。紅學專家為我們指出以下幾點:

1.曹雪芹與高鶚,價值觀很不同。寶玉是極厭惡祿鬼八股文的,高鶚卻讓他在黛玉的勸導下沾上腐儒氣,父親升官,他手舞足蹈。賈府衰敗一陣子,又“蘭桂齊芳,家道復初。”吃人的封建社會、宗法統治周而復始。 2.高鶚未經歷富貴,下筆多破綻,賈府的吃穿用,婚喪,壽慶,禮節,寫不到位。 3.高鶚的語言一般。而曹雪芹雅俗全來,他筆下的各色人等,開口便是自家口吻,無論賈母或劉老老趙姨娘、賈政或焦大。脂硯齋說:“寫晴雯是晴雯走下來,斷斷不是襲人平兒。”高鶚哪有這功夫?黛玉講莊子那一段,全是學究氣。續作中幾乎不見詩,高鶚自知短處,不敢寫。 4.高鶚拿因果報應觀念套原著,非常糟糕。台灣學者李辰冬《知味紅樓》說:“大多數的人物,都給他一個報應的結果:薛蟠無賴,讓他娶一個夏金桂;夏金桂潑悍,讓她自焚身;趙姨娘以魔術害人,讓她見鬼而死;妙玉孤高,讓她被污;寶釵冷枯,讓她守寡;熙鳳貪財,所以被抄…這樣把寫成一部《醒世姻緣傳》了,其實,高鶚是不會理解的。”

麻煩了,連高鶚都不能“解味”。 高鶚還篡改曹雪芹原著中設定的人物形象。如尤三姐,據北大圖書館館藏脂京本,曹雪芹原是寫出了一個挑戰臭男人的潑辣女性,完全拋開了貞操觀念,“竟是他(尤三姐)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論者楊光漢先生指出:“高鶚頭腦冬烘,不懂得這個觀念,所以刪了這話。” 後四十回的成功處,學者們並不加以抹殺。不然的話,通行本哪有高鶚名字? 知味紅樓,難之又難。 攀登文化的高峰,卻是其樂無窮。 紅學家功勞大,紅學的分歧亦大。我是一名旁觀者,既從中受益,又困惑多多。比如早期紅學,因考據而流於繁瑣;五十年代末到八十年初的一些紅學著述,固然嚴謹,敘事宏大,卻放大了階級鬥爭的觀念,看什麼都有階級鬥爭。偏於藝術分析的,讀來有味道;談主題、人生觀世界觀,則往往跑調。有論者甚至把賈府中人分成兩派,一派代表剝削階級,另一派代表受壓迫者、反叛者。看那論者的意思,真恨不得讓賈寶玉在大觀園里拉隊伍打游擊,領導一支娘子軍。這顯然荒謬。以曹雪芹的慈悲心腸,焉能向賈政們舉起屠刀?魯迅論紅樓夢,雖三言兩語,卻鞭辟入裡。山不在高,有仙側靈。魯迅證明了:言不在多,精闢就行。語言有密度,生存有洞察。魯迅未提階級鬥爭,只說過焦大不會考慮娶林妹妹。論者拿去發揮,寫下很多似是而非的文章。

眼下索隱派抬頭,“原型說”叫囂,又把拽向黑幕小說,引入皇權惡鬥、宮闈死纏,玷污曹雪芹的清潔精神和民主嚮往,實在是惡劣。 紅學剛脫離階級鬥爭的陰影,又受到越界擴張的資本邏輯的侵蝕,文化藝術要成為自身,自己成為自己的根據,尚有漫長的路要走。 總有一天,文化的“軟實力”會落實到非常醒目的位置上,像山脈與河流,像日月星辰,像世間任何有形之物,並且,造福於任何人。 年年除夕夜,且讓我們默默念叨曹雪芹。如同端午念叨屈原,七夕念叨李煜。 2007.12.20.改於眉山之忘言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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