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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曹雪芹七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607 2018-03-18
即使索隱有某種空間,也不能亂索一氣。中國祇有一部,如果被拿去娛樂、惡搞、賺幾個爛錢,那真是——無話可說了。 積積德吧,庶幾讓先賢們含笑於九泉。 曹雪芹在北京的宗學,可能待了兩三年。離開宗學的原因不詳。醞釀著。那庭院中,那棗樹下,作家清瘦的身影每日徘徊。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院昨夜又東風,鋪下一地落紅。回首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但往事牽扯他,襲擊他,淹沒他,催促他的一管廉價毛筆。 宗學裡的人事收穫,是敦誠、敦敏兩兄弟。一誠一敏,合起來是誠懇、誠信與敏銳、敏捷。後來還有一位張宜泉。他們都為的寫作出過力,為作家的生計出過力。 脂硯齋。她和雪芹的相識相交,繼而相知,當在更早的時候。 ,評者自隱身份和麵容,卻擋不住她在評語中的情態紛呈。許多往事,她講明了是和曹雪芹共同經歷的,這令人費猜想。也許曹家未敗,二人已相識。她講話的語氣酷似林黛玉,又有晴雯鴛鴦式的激烈。書中但凡有罵國賊祿鬼腐儒的地方,她總要揮筆點評:罵死;寫殺了;罵得痛快……

脂硯齋想必為曹雪芹的紅樓大夢增添了大量的、我們很難估算的色彩。她動不動就說:餘與芹實實經歷過。 脂硯齋的女性面孔,曾蒙過了包括考據大師胡適在內的學者們的眼睛。可見她甘願做個匿名英雄。她不亮相,無意仿效名噪當時的小說點評家金聖嘆、李卓吾。不過,細心的紅學家還是將她找出來了,第二十六回的批語中有這麼一段話:“…回思將餘比作釵、顰等一知己,餘何幸也!一笑。” 曹雪芹將她比作寶釵黛玉,她感到非常榮幸。回思,是指二人日常生活的言語。以她這般冰雪聰明的女子,曹雪芹哪能隨口恭維她,若非才貌出眾,焉能去比附釵黛?回思,何幸,是說她為雪芹的這句話回思了若干次,臉熱心跳,掂量出它的含意和份量。於是“一笑”,她的笑容是像寶釵呢,還是像黛玉?也許更像爽朗的、嬌憨的、對什麼事都要點評幾句的史湘雲。

寶玉用的台詞逗林黛玉,黛玉惱了。二玉拌嘴怪甜蜜,脂硯齋情不自禁,插入四個字的批語:“我也要惱。” 嬌媚之狀可掬。 關於書名,曹雪芹曾親筆寫道:“至脂硯齋甲戍抄閱再評,仍用。”抄,閱,評,再評,脂硯齋啥事兒都能幹出色,曹雪芹才會這麼信任她,連書名都由她定。 第十三回,雪芹原稿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脂硯齋認為不妥,不雅。她寫道:“因命芹溪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看來,平時她稱雪芹為芹溪,即使不是愛稱,也算暱稱的吧。水是陰柔之物,一灣清澈而活潑的溪水環繞芹圃……她能“命芹溪”,指點大作家,真是了不得! 從脂硯齋的經歷和修養推測,她和雪芹一樣有著大戶人家的背景。她以隱藏自己的方式給出了自己。不知今日曹雪芹的塑像旁,是否有個漢白玉雕刻的脂硯齋?

曹雪芹的書房叫悼紅軒,而脂硯諧音指艷,悼紅指艷合於“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小說主題。悼紅的前提是指艷,大觀園的群芳諸艷,色香不同,花期有異,卻歸於“千紅一窟”。指艷齋,悼紅軒,也許這不僅是巧合吧?曹雪芹是極善於伏脈照應的,脂硯齋長期與他合作,受影響很自然。聊備一說,呈笑。 右翼宗學的兩三年,西山小村的十餘年,是寫作的全程,是曹雪芹紙上的好時光。載於1980年第一期《紅樓夢學刋》的畫作“雪芹歸村圖”,很大氣,透出作家的內心波瀾。雪芹歸村,當在三十歲前。歸,取歸宿之意。蕭條村莊,有一座金碧輝煌的紙上宮殿。 紙,是舊皇曆的背面。 敦敏有詩《贈曹雪芹》:碧水青山曲徑斜,薜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燕市歌哭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

淵明的南村,蘇軾的東坡,杜甫的草堂,曹雪芹的西山小村……精神之偉業,看來須與膏腴山水逢門陋室相伴。雕樑畫棟難寫華章。 敦誠、敦敏常來探望雪芹,有一次撲了空,悵然留詩: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二百年前北京的冬天是那麼冷,連太陽都是寒陽。雪芹去了何處?他是否有酒喝?出門時衣衫薄嗎?夜裡冷嗎?握筆的手生滿凍瘡了麼? 敦氏兄弟的惆悵,使多少後人熱淚盈眶。 三人相會痛飲村酒時,敦誠為我們留下一首極珍貴的七律: 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衡門僻巷愁今雨, 廢館頹樓夢舊家。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阿誰買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曹雪芹豬肝下酒已屬奢侈,通常是舉家食粥,凍餓交迫。村里城裡的小酒店,永遠掛著雪芹的酒帳,不是敦氏兄弟為他還,就是張宜泉或脂硯齋替他付。舊帳未銷添了新帳……紈絝少年破落子弟要嘲笑的,雪芹“眉立”(脂硯齋語),變成阮步兵,白眼向人斜。

有一次,敦誠悄悄留下三十兩銀子,芳卿發現時追出門去,敦誠的身影已在天邊。敦氏兄弟亦拮据,這是最大的一筆贈款。芳卿為此,抹了幾天的淚。雪芹倒視為尋常。 山村一待七八年,紙上宮殿初具規模。家,是越來越窮了。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門拙言辭… 雪芹亦如淵明,輾轉行乞於西山村麼? 大文豪,穿不暖,吃不飽。當年卻是海味山珍像蘿蔔小菜。 寫作消耗體力、精力,強於乾力氣活。曹雪芹累得趴下,想吃點東西而鍋盆冷清。餓慌了,舀一瓢涼水咕咕灌下去。這是雪芹的習慣動作。門要關上。門外有芳卿,有愛子方兒。方兒為曹家傳香火,脂硯齋每次來,都會給方兒買東西。方兒年幼,可能未及總角。 破窗年年是雕窗:黛玉寶釵湘雲,襲人晴雯鴛鴦……這個方去那個又來。紅樓大夢三原色,生出萬紫千紅。

脂硯齋來得更勤了,有時一住十天半月。她與芳卿,情同姐妹。佳人雙護玉,雙雙環繞著芹圃。 太陽照著溫暖的家,入夜一盞燈,照著曹雪芹脂硯齋。男人的凍瘡手,女人的紅酥手。相親相愛兩支筆,共同追憶逝水年華。 雪芹有一張圓臉,像寶玉。脂硯齋的臉型身段像林黛玉,這些年,連說話的模樣、走路的姿勢都很像了。不過,芳卿說,她的爽朗笑聲,活脫脫是史湘雲。 曹雪芹明知故問:是麼? 青眼去瞧脂硯齋,她卻背過了桃花面,尋方兒戲耍去了。 曹雪芹賣畫、賣他親手扎的風箏。他寫過風箏、編織、印染、竹器、雕刻、採石等民間工藝的專著,列入《廢藝齋存稿》,與八十回後的書稿一併丟失,僅存一對書箱。 糊口難吶。脂硯齋將她最後的金釵銀飾送入當舖,已是陳年往事了。她不敲朱門,單走柴門。斷然拒絕各式各樣的髒手,始終依戀著那隻一年中有半年紅腫著的凍瘡手。

暗地裡,背人處,她為芹溪落淚。 她把舊皇曆上的草稿謄寫到稿箋上,筆端蘊秀,口角噙香,一筆一劃皆是情。 她一口一個“芹溪”的叫著。二字的諧音多舒服。又單叫芹,實實在在是個愛稱了…… 公元1763年,方兒忽然夭亡,可能死於痘疹。百年曹家斷絕了唯一的玄孫。 1764年2月1日,農曆癸未年的除夕夜,一片喜慶的爆竹聲中,曹雪芹與世長辭。有論者認為與痘疫流行有關。 脂硯齋整理雪芹的遺稿,開筆寫下兩句詩: 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她接著寫: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再生一脂一芹,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

脂硯齋整理雪芹遺稿的過程中,又有“讀五件事未完,餘不禁失聲大哭!” 她沒有雪芹手筆,眼睜睜瞧著那五件事殘缺不全。深知遺稿的價值,她才失聲大哭。她最有資格續完殘稿,卻不續上一字。好個脂硯齋,真令人肅然起敬:對頂級藝術,她懂得虔誠,狗尾續貂的蠢事她幹不來的。 敦氏兄弟挽雪芹: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旗。腸回故壟孤兒泣,淚迸荒天寡婦聲。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曹雪芹是在什麼時候成為曹雪芹的? 應該在三十歲以後。他並非是成了曹雪芹之後才提筆寫紅樓,恰好相反,他是在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演化成曹雪芹的。並且直到逝世,他還在變。從中篇到長篇,到鴻篇巨制,到怎麼也寫不完。感覺、思想、人物,如涓涓細流,匯於筆下,匯成江湖。 《追憶逝水年華》也是這樣。一塊小瑪蘭德點心引來更多的點心,喚醒無數的生活場景。這部兩百多萬字的巨著,普魯斯特生前未曾張羅出版。對他來說,重現了時光已知足。紙上的日子過得不錯。

曹雪芹不同於普魯斯特的,是他沒有閉門寫作的“客觀原因”。他身體好,技藝多,有朋友相助,卻不為生計籌劃,頂著世俗的白眼與漫天飛雪,毅然奔赴柴門。十年背向世界,而贏得更廣闊的世界。曹雪芹所面對的時光黑洞,當比普魯斯特的黑洞更大些。 曹雪芹不獨學問好,像賈寶玉,“雜學旁收,過目不忘。”他讓人無限欽佩的,是感受生活的能力。十幾個階層的生活,幾百種生活場景,他都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豐富的感覺。是的,首先是感覺。所有成形的創作思想,必須回流到感覺。作家日復一日的紙上生活,不過是打通回流的渠道,有枝幹,有葉脈。 作家早年的生活,潛伏於知覺層下。寫作行為是調動,是激活,是梳理,是重構。 實際上,所謂重現的時光,乃是重構的時光。

作家一頭栽進時光黑洞,卻創造了自己的黑洞。我們這些人,誰不受的大力牽引呢? 贏得過去談何容易。個體如此,民族、國家亦知此。歷史長河中的短暫者,其歷史感各有短長,並由此生髮無窮差異。西方大哲的所謂“回行之思”,既是朝著過去,更是面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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